酒后人酣睡,醒來又是另一種光景了。是日晨起,古夫人便讓古南棲到她屋里來練插花。古夫人未出閣時是東郡王府的嫡長女,長于宮廷,是以尤擅插花,品茗,鑒畫,撫琴,作詩這類雅事。
古南棲歪坐在榻上,無精打采的聽著。
古夫人語重心長道:“君子習(xí)六藝,禮,樂,射,御,書,數(shù),你天資淺薄愚鈍,比不上那些才子貴女們。但也需略懂皮毛,如撫琴,點(diǎn)香,烹茶,鑒畫……這些雖說都是小玩意,可會可不會。但你身為古家嫡女,如今遭城中貴女恥笑皆是不通文化之故,是以應(yīng)當(dāng)學(xué)習(xí),不求你如你姐姐般才藝高絕,只求你略知一二,勿再出昨日洋相便好了。”
古南棲隨手插花,也不管是冷色,暖色,是雅是俗,只一通亂來。古夫人見了,拎著竹板打了她手指一下。
她懨懨的收回手:“阿娘勿要白費(fèi)心機(jī)了,女兒愚鈍縱使再費(fèi)勁也是東施效顰,丑人作怪。這些東西與我無緣。”
言畢只推了長案徑自站起來。
古夫人見之,怒道:“站住!”
古南棲背對著她。古夫人恨鐵不成鋼道:“你姐姐為攻詩書寅時起,子時歇,不論寒暑功課不斷,她天資過人尤如此勤奮。你呢,你天資愚鈍,生來蠢笨,卻每日只知斗雞走狗,做身男子打扮出入秦樓楚館,不知勤奮攻書學(xué)藝,你這方模樣如何敢說自己是古家的女兒。”
“我也覺得我這人做了古家的女兒,的確是古家虧了。”
言畢,抬腳便往外走去了。古夫人掩面哭泣,直喊心窩疼,驚的左右趕忙上前來攙扶。
紅蘿跟在她身后,憂心忡忡道:“姑娘,夫人也是心疼你,你何苦又惹得夫人難過呢?”
古南棲自廊下穿過,翠煙羅紗裙自腳下緩緩漫開來。廊外的木樨花開了,花香太甜,她聞著覺得很是惡心。
紅蘿還在說,她只說一句不必再跟便將使女都打發(fā)走了。
她一人走到古南岐生時住的院子前。自她死后,古澣文讓人鎖了這個院子。她走到圍墻下,仰頭望見里頭的薔薇攀到墻外來了。此處是古家禁地,無人敢走,無人敢來,花落一地也無人掃。
古南岐死了七年了,她去世時她才八歲。她記得古南岐的棺槨運(yùn)回瀘州時,是個冬天。天陰沉沉的,下著薄雪,沒有積雪,因?yàn)槁涞丶椿且阅悄甓旆滞饫洹?
柳清兮送棺回瀘州。古氏闔族上下都哭的很傷心,獨(dú)她靜靜站在角落里,一滴眼淚都沒有掉。
她母親狠狠的摜了她一個耳光,哭道:“你姐姐亡故了,你竟一滴眼淚都沒有,真真冷血無情。”
她仰頭望著母親:“可姐姐跟我說,任何時候都不能在人前落淚的,她說這樣別人就會不覺得你軟弱可欺。”
當(dāng)年事歷歷在目,今日她看門前鎖銹跡斑斑,她伸指摸了摸那把古銅鎖,已經(jīng)七年了,鐵鏈銅鎖墻角都長滿了青苔。她靠著那扇門,席地坐下,閉目睡覺。
她第一次披麻戴孝是在八歲,那夜她餓了從靈堂跑出來到廚房偷東西吃。路經(jīng)花廳時,聽見母親在哭,父親在安慰著她。
她記得父親是這樣說的:“沒有了岐兒,咱們還有棲兒和風(fēng)兒啊,你要放寬心。”
“胡說!雖說這三個孩子都是我生的,可是成千上萬個古南棲也比不上我一個岐兒,再說了,南棲哪有岐兒懂事體貼孝順優(yōu)秀,你又不是不知道,南棲是個怪胎,生來不識紙上字,要不是她真真在我肚子里懷了十個月,要不是她真真是我痛了一天一夜才生下來的,我都要懷疑她是不是我親閨女了。”
“可憐當(dāng)時府中也無人與我同時生產(chǎn),如若不然我都懷疑是有人貍貓換太子換了我的孩兒了,你說,我怎么能生出棲兒那樣一個怪物……天生不識字……不管怎么教,怎么讀,讀多少遍,記多少遍,她都是不認(rèn)得那個字,長到八歲了,連自己的名字怎么寫都認(rèn)不出來……”
“若是,死的南棲就好了。”古夫人凄楚道。
古南棲在門外聽著,手里的糕點(diǎn)掉了一地。古澣文聽得響動,跑去開門,卻見那個半人高的小人兒涕淚橫流的站在自己跟前。
古夫人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顫顫道,棲兒……
“若是,死的是南棲就好了。”小小的古南棲淚流滿面的重復(fù)著這句話,古夫人聽著如刀割肉,很是疼痛。她嚎啕道:“阿娘就這么討厭女兒嗎?若是如此為何當(dāng)初生下我時,不親手掐死我,還將我養(yǎng)到這么大,讓我知疼知痛才來如此傷我,阿娘,既不愛我,何苦生我?既不憐我,何苦養(yǎng)我?”
言畢,她只拔腿往外跑去了。寒冬臘月里,八歲的她跑的很急,哭的很兇。
她一人跑到假山里躲起來,任憑大人們喊破嗓子也不出去。天越來越黑,也越來越冷了,她用雙手?jǐn)n著自己,因?yàn)楹ε卤话l(fā)現(xiàn),連哭都沒有發(fā)出聲音,死死的咬著唇,直到血肉模糊也不松口。
最后柳清兮提著一盞燈籠來到洞口前,那夜他穿了件素白長袍,殘?jiān)略谒砩襄兞艘粚永涔狻K斐鍪謥恚种感揲L骨節(jié)分明,他說:“找了十六個假山洞口,終于找到你了,快出來。”
她往里挪了挪,堅(jiān)決不出去。
柳清兮躬著身子與她說:“阿南乖,再不出來,老鼠跑出來咬你哦。”
“阿爹阿娘不喜歡我。”
“怎么可能,阿南這么可愛,天下沒有人會不喜歡阿南的。”
“你騙人,我都聽到阿娘說了!她說我是個怪胎!她根本就不喜歡我,她還說死的是南棲就好了,死的是南棲就好了!她不喜歡我!”她緊緊抱著自己,張大口哇哇的哭。
洞口太小,柳清兮唯恐將她生生拽出來傷了她,只得半跪下來,與她平視道:“阿南要理解你娘親,畢竟她才失去一個女兒啊,人在悲傷的時候說的話,都不是真心話的,就是那些話都是假的,不能當(dāng)真知道嗎?”
古南棲聽著,抽抽噎噎的問一句真的嗎?
柳清兮道真的。
在這之后,古南棲才緩緩伸出手來,哽咽道:“我在這里蹲太久了,腳麻了,你要抱我出去。”
說完又是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