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之后便是重陽了，也是個大日子。沈家家主在岐鳳嶺舉辦重陽宴會，來者皆權貴。

古南棲偏坐一隅，無人注意便趴在小幾上睡著了。沈水北走過，先前見她都是男裝多，女裝少。現下她簪素簪，著粉色襦裙，瞧著十分可愛。

木樨花落到她發頂上，他伸手為她拿下，動作間吵醒了她。她迷迷糊糊的醒過來，沈水北見她揉眼睛的模樣，只覺嬌憨可愛：“若是困了，便到屋子里睡，別在這處趴著對腰椎不好，也仔細傷風著涼。”

古南棲點點頭。

說話間，一道尖銳的聲音闖了進來。那人說：“原想找妹妹一道作詩鑒畫，卻沒料得妹妹已在此處夢周公，早知如此便不來打擾妹妹雅興了。”

說話之人是齊家庶女，齊顏，去年曾在上元詩宴中的奪得頭籌，后又在雅蘭詩集中大放異彩，再有彈得一手好琵琶，是以便有些眼高于頂了。縱使是齊家嫡女齊蘅站她跟前，也能得她奚落。

古南棲起身道：“不打擾也打擾了。”

齊顏鐘意沈水北無人不知。現下見沈水北與古南棲站一處，很是不爽。擠兌道：“我忘了南棲妹妹終究不是南岐姐姐，南岐姐姐乃是我朝第一才女，文驚四座。誰人料到作為南岐姐姐的親妹妹的你，竟是天生讀不懂紙上文字的怪胎，說出來大抵沒人相信吧，古家的嫡親女兒竟是個大字不識一個的文盲。”

古南棲患病，生來無法識字，經名醫診治是為——失讀癥。藥石無可醫，她因這病遭了許多冷眼，就連婚事也受到了影響。她之所以被人接二連三的退婚，也是因為這生來便帶著的失讀癥。

古南棲沒有說話。

沈水北低聲呵斥了齊顏一句。

齊顏當下才知說錯。因古家勢大，無人敢當面說古南棲怪異之處，如今她因吃醋，急紅了眼，便將該說的不該說的一股腦全說了。現在后悔已經來不及了。

古南棲沒在與她糾纏，轉身離去。

這一幕恰巧被落在遠處的大人們聽到了。齊夫人一臉尷尬的望著古夫人。原想說幾句話，可古夫人卻沒給她機會，只說前頭的投壺開始了，過去看看吧。

當下一眾人才往前頭走去了。

這邊古南棲蹲在木樨花下。柳清兮自她身后走過來，看著她的模樣從后頭遞過一張帕子來給她。古南棲怔怔的抬起頭，柳清兮見她雙目無淚，面上無痕：“你不是在哭嗎？”

古南棲搖搖頭。

他問那你蹲在此處作甚？

她徐徐站起來，將衣服上兜著的鵝卵石給他看：“我方才瞧著這里的石頭十分不錯，想著撿些回去把玩。”

“……”

小河邊，石頭上。古南棲坐在上頭用撿來的石子的打水漂，柳清兮站在一旁問她：“她們經常如此取笑你嗎？”

“嗯。”

“不生氣嗎？”

古南棲將一塊石子打出去：“不生氣啊。”

“為何？”

“因為比你強的人一般沒工夫搭理你，比不過你的人才會盡情奚落你，以此來鞏固他們那一文不值的自尊心。”

柳清兮抬手揉了揉她的發，笑道：“阿南長大了。”

“我早就長大了。”她低著頭說。

二人在這邊玩著，那邊又有人來喊柳清兮了。說是瀘州的貴子貴女們出了詩作請其過去品鑒。柳清兮轉頭與古南棲道：“一塊去吧。”

她道了句好，而后便將那石子丟下，起身拍了拍裙擺跟著柳清兮一塊走了。

古南棲總是安靜的，你不跟她說話，她便也不說話。詩會上，她只遠遠的落在人群外，柳清兮偶爾抬起頭來，便看到她不是坐在坐榻上吃果子，便是坐在坐榻上倒茶喝，這個孩子聽話的讓人覺得十分省心。

一通評比后，倒是齊顏的詩文較為出彩。沈水北卻未出詩作，有長者說，瀘州自古南岐之后，出的第二個文骨便是沈水北了，今日未得他文章著時遺憾。

沈水北靜靜站在旁，拱手道：“才疏學淺，不敢獻丑。”

城中女眷見著了，無一不夸其好涵養。

待得宴散后，人做鳥獸散。

黃昏時，柳清兮著人將古南棲請到了聽風樓。當下已是秋了，入夜后有些涼，她披多了件斗篷。

雅閣里，柳清兮點火溫酒。桌上擺有六副碗筷，其中有一副是單獨放到一邊的。柳清兮與古南棲一人一副后，便還剩四對碗筷空著，她問：“柳芳君今夜設宴是在等誰？”

柳清兮添酒到她盞中：“今夜這里就你一個客人，其余四位都是故人。”

“故人，已故之人。”

古南棲聽著，不說話了。

柳清兮道：“這壇酒是十年前我與你兄長及姐姐一道埋下的，如今你兄長在盛京做太子伴讀，那便只能由你陪我飲一杯陳酒了。”

古南棲執盞飲酒：“可以。”

“這里有一個位子是你姐姐的，你一定知道，那你不好奇另三位是誰嗎？”

古南棲執筷子吃炙羊肉：“你可以說，你說我就聽著，你不說我也不問。”

柳清兮卻又是笑了。笑著笑著他仰頭飲盡盞中酒，目光落在窗外的殘月上。他想著十年前的重陽沒有月亮，下著雨，他們偷了一壺酒，醉了一個下午，嚇壞了大人。

那個時候他正是及冠之年，古南岐初初為人婦，古南風還是弱冠之年，古南棲才四五歲模樣。如今一眨眼，十年過去了。故人死的死，走的走，四散零落，獨他一人故地重游，挖出了從前埋下的女兒紅。

古南棲見他那模樣：“柳芳君在想姐姐？”

“在想很多人。”

“那你的記憶里有我嗎？”

柳清兮說有的。你出生時我還抱過你呢。

古南棲聞言，執杯的動作一頓。柳清兮足足長她十四五歲，他十五歲時，她才剛出生。

“我非常討厭十五這個數字。”

柳清兮自斟自飲道：“為什么啊，十五多好啊，每逢十五皆月圓，古來上元佳節是十五，中秋佳節也是十五，十五寄寓了太多美好，世上沒有人會不喜歡這個數字。”

古南棲低頭看著酒盞中的倒影，心道：我就不喜歡這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