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獨自走在前頭，饒有興致地打量著沿途的昏暗小巷，對底城來說，夜晚的照明屬于稀罕物，也沒人有閑工夫去理會報廢的路燈。

金克斯和塞維卡竟然落在后面。塞維卡面色冷峻，她的表情好像一直就沒有輕松過，忍不住低聲問金克斯：

“你真打算相信這個來歷不明的小子？”

“我是無所謂。”金克斯反問道，“你現在有更好的點子嗎？”

塞維卡無言以對。

眼下的情況已經夠糟了，無論怎么折騰，好像也壞不到哪里去。

塞維卡抱著死馬當活馬醫的心態，勉強自己消除戒備，暫時寄希望于潘的身上。至少，少年的確身懷不凡武藝，而且并不是敵人，說不定真是一個改變眼前局勢的轉機。

沒過多久，心事重重的塞維卡突然意識到眼前的小巷已經走過了一遍。

“他準備去哪兒？”她忍不住問身旁的金克斯。

金克斯詫異地瞟了她一眼，“這家伙初來乍到，你覺得他能把咱們帶去哪兒？”

塞維卡聞言忍不住想給自己一巴掌，開始后悔與兩個家伙攪在一起，金克斯已經無家可歸，去哪兒都無所謂，而她早該發現那小子只是單純地迷路了。

“你們先去我那里暫避一下吧。”塞維卡有氣無力地說。

潘雖不識路，卻在試著放開感知，感知空氣中風的流向。

底城的風給他一種奇異的感覺。并不是單純的污濁，抑或是飄散著毒氣，仿佛常年累月帶著嚴重的空氣污染，而是一種更玄奧莫測的感覺。

這時，他注意到身側的墻壁上刻著一副古老的圖像，以常人的肉眼是無法在黑暗中視物的，他的視野雖然不如白晝，卻依舊能辨出墻上畫的是什么。

那是一名手持法杖的女性，飄于空中，大約是底城人民的某種信仰，譬如神明一類的存在。

潘停下腳步，仔細注視著墻上所繪的女神，鬼使神差地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悄然生出一股微風，在他掌心凝聚，微微打著旋兒。

風似乎在回應他？潘一時不解這究竟是什么，也不清楚自己是如何做到的。

塞維卡突然過來，拍了一下他的肩，示意接下來跟著她走。

潘收回手，一邊跟著她，一邊記憶著陌生的路徑。

正如金克斯所言，潘的確是初來乍到，但這個世界卻給他一種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而且有很多令他感興趣的地方，他覺得或許和自己丟失的記憶有關，恐怕問別人也是得不出答案的，唯有他自己去尋找記憶復蘇的方法。

塞維卡帶他們來到原先與希爾科一起共事的據點，以藏身地來說，的確足夠隱蔽。

“你們就暫且待在這里，應該不會有人打擾。”

塞維卡說完之后，便轉身離開，她似乎沒打算留下來。

“我和你走一趟吧。”金克斯突然跟上了她。

塞維卡投去詢問的眼神，金克斯漫不經心地瞥了一眼她空蕩的手臂。

“一看就知道你自己修不來，還是讓我幫個忙吧，正好我需要做點東西。”

幫塞維卡修理機械臂的同時，金克斯也需要給自己重新打造幾件趁手的武器。

潘一看只剩自己一個人，當然也轉身隨她們同行，兩人沒阻止他跟著，但也沒搭理他。

在塞維卡的小屋里，金克斯和塞維卡很快便埋首于自己的工作，無事可做的潘打量了一眼五臟俱全的小房間，忽然拿起桌上的某個細管瓶子，里面的液體散發出奇異的淡紅色光芒。

這液體有些像是金克斯瞳孔的顏色。潘擅自打開瓶子，拿在鼻前輕嗅了一下。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個液體散發出相當誘人的氣息，他在金克斯身上也感受到一種似是而非的感覺。

“喂，別亂動這個！”塞維卡不經意間抬起頭，看到潘擺弄著裝有“微光”的瓶子，急忙奔了過來。

“這個東西叫微光，可不是……”一把從他手里奪回瓶子后，塞維卡話只說一半便瞪大了眼睛，發現里面的微光少了一大半。

塞維卡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瞪著他，迫于她視線的壓力，潘放緩了吞咽的動作，但還是讓塞維卡瞧出了苗頭。

“你把微光給喝了！？”

她驚愕的表情仿佛發現一個三歲小孩趁著大人不注意，偷偷吞了一只老鼠。

潘露出人畜無害的微笑，“這個味道挺不錯的，應該比酒好喝。”

他還打算解釋一下，方才在酒館沒吃飽，畢竟那個食物委實不合口味，但在塞維卡一副想揍人的可怕神色下，他識趣地閉上了嘴巴。

塞維卡以手扶額，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她瞥了一眼金克斯，發現她好像故意裝作沒聽到似的，仍在悶頭鼓搗自己的武器配件。

“行吧，我必須得對你說清楚。”塞維卡神色鄭重地按住潘的肩膀，拿起所剩無幾的微光瓶子，告訴他，“這藥水很危險，是希爾科資助某個煉金師搞出來的。它可以治愈傷勢，強化身體，也能用作機械臂的驅動能源，副作用就是容易上癮，還會產生幻覺。以前，希爾科便是用這個玩意掌控底城的大部分勢力。”

潘已經親自嘗過，立刻便明白了這種藥水的巨大吸引力。

對于生活在底城的普通人來說，未來幾乎是暗無天日的，要么為各種煉金男爵沒日沒夜的工作，要么尋求各種幫派的庇護艱難求生，賺著微薄的薪水，忍受空氣污染的侵害。

很多底城人努力奮斗的目標，便是有朝一日能夠進入上城，在那里扎穩腳跟，安穩度日。

交待完微光的作用之后，塞維卡隨便朝潘懷里塞了一個錢袋，隨后把他趕出了門。

雖然說是讓他自由活動，如果累了可以回去休息，但主要還是不想繼續留在他屋里搗亂。

此刻夜色已深，但潘并沒有什么困意，他小心地收起錢袋，點足一躍，幾個起落，便輕松跳上了屋頂。

如此過人的敏捷讓他暗自吃驚，這才意識到自身的實力或許比想象中更強。

他立于建筑物的最高點，抬頭眺望著遠處昏暗的夜色，忽然很想親眼去瞧瞧所謂的上城究竟是怎樣一番面貌。

想到這里，他毫不遲疑地采取了行動，只見他的身影完美融入了夜色，猶如一只敏捷的蝙蝠，在屋頂上兔起鶻落，飛快地消失了。

在夜色中奔走，令他對自身的速度愈發自信。如果迷失了方向，他便暫緩腳步，讓自己進入一種心如止水的狀態，然后閉上眼睛，聆聽著風聲的回應。

潘逐漸發現，如果自己想去哪里而不識路，可以詢問風的指引，帶他去往某個地方。

若將這個能力告訴金克斯她們，或許會驚訝于他擁有非同尋常的能力，但對潘來說，幾乎就像吃飯喝水一樣簡單，所以他并沒覺得有什么了不起。

這座名叫祖安的底城并不是他想象中的貧民窟，也有一些人在努力維持安穩的生活，即便面臨著殘酷的生存壓力，依舊保持著與世無爭。

少年很快來到了一座標志性建筑之前，同時也是皮城與祖安的分界線，一座日夜不休的巨大海港——日之門。它控制著瓦洛蘭大陸和恕瑞瑪大陸之間的貿易路線，是東西部實現海上航線的關鍵。

許多年前，這片區域名為祖安，那時候還沒有皮爾特沃夫，為了開通一條巨大的運河，連接兩側的海洋，祖安在幾大商會家族的引領下開始修建日之門。

可惜，修建過程中卻因操作不當，炸毀海峽的同時導致一部分陸地下沉，引發海嘯淹沒了祖安的幾個城區，造成大量平民的死亡。

后來，有錢的商業家族雖然將日之門修建成功，借助飛速增長的貿易稅額賺得盆滿缽滿，甚至在地勢更高的地方建立了一座新城，名為“皮爾特沃夫”。

日益繁華的皮城崇敬科技，擁有了“進步之城”的美譽，吸引了來自大陸各地的能工巧匠，商業往來。

與蒸蒸日上的皮城相對，曾經的祖安變成了一片巨大的地下城區，終日籠罩在霧霾遮蔽的暮色中，留給人的印象更多是混亂而無序。

皮城與祖安就像是光與暗的兩極，它們是如此懸殊，不僅是建筑風格迥異，甚至連空氣的味道都截然不同。

潘趁著夜色偷偷潛入上城，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遠處燈火如晝的繁華夜景。

兩城的對比實在過于強烈，任何一個初次目睹的人都會生出錯愕之感，潘當然也不例外。

獨自行走在上城的平民區，這里氣氛安逸，既沒有污濁的空氣，也沒有凌亂的垃圾，生活在這里的大多是從祖安搬來的工匠。

沐浴在銀色的月光下，潘逐漸加快了腳步，準備去上城的中心區域瞧一瞧。

金克斯不久前炸毀了皮城的議會，究竟帶來了怎樣的后果，他想親眼去探明情況。

路過一條商業街的角落時，他忽然聽到空氣中傳來宛轉悠揚的音樂。

緊隨而來的是一個少女嬌柔悅耳的歌聲，黑夜放大了他的感官，因此即便音樂聲不算很大，他依舊聽得很真切。

在少女的歌聲里，除了優美的旋律，他還捕捉到了一種特別的情感，仿佛那個聲音擁有一種直抵靈魂的不可思議的力量。

他的腦海中閃過一幕幕奇異的畫面，有自底城而來的一路見聞，壓抑，悲慟，彷徨，也有上城人民的樂觀與幸福。

迥異的情感竟能通過歌聲聯系在一起，潘覺得非常不可思議。

他不知不覺地靠近那個聲音的來處，隨即便看到了一個粉色頭發的少女站在無人的路中央，獨自對著夜空歌唱。

淡淡的月輝灑在她的臉上，少女的嬌美面龐仿佛在發光。

少女忽有所覺，突然回過頭來，看到陰影處的潘，不禁嚇了一跳。

潘也沒料到自己會被發現，眼中閃過剎那的驚訝。

“不好意思，我無意打擾。不過……你的歌聲很特別。”

聽他如此直言不諱，粉發少女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心里懼意稍退，她看上去約莫十五六歲，頭上戴著一副耳機。

這時，潘注意到少女正好奇地打量自己，與此同時，他感覺內心受到了某種“窺視”。

“這是你的特殊能力嗎？”他忽然轉移位置，輕盈地躍至半空，來到了少女身后。

粉發少女看他做出如此驚人的舉動，不由大吃一驚，急忙回身，一臉驚訝地盯著他。

“你能發現我的秘密？”

“秘密？你是指特殊能力么？”

潘當然知道普通人發不出那樣牽動人心的歌聲。

“是的，我從小就能聽到一些奇怪的聲音。”少女略顯遲疑地開了口，似乎是第一次向人介紹自己的能力，清秀的小臉上滿布緊張，“啊，我叫薩勒芬妮，今年十五歲，請問你是什么人？”

“我叫潘，是從下面來的。”他伸手指了指地面，也跟著做出自我介紹。

“下面？”薩勒芬妮面露疑惑，忽然想到了什么，驚喜地問道，“你也是來自祖安？”

“也？”

“雖然我是在皮爾特沃夫出生的，但我父母都是地地道道的祖安人。”薩勒芬妮面露燦然微笑，帶著他鄉遇故知一般的興奮。

在底城姑娘臉上鮮少見到如此活潑開朗的動人笑容，潘覺得她有些奇怪，不僅是特殊能力，而是少女本身。

他上前一步，從陰影中現身，讓少女能夠看清自己的臉。

“你現在不怕我了嗎？”

他能感覺出少女對自己的態度迅速發生轉變，一開始還有些畏懼，轉眼卻消失了，因而感到有些好奇。

“嗯，我覺得你不是壞人，因為你的‘聲音’非常安靜。”薩勒芬妮突然臉色一紅，小聲補充道，“抱歉，我描述不好，但我從小就能聽到別人內心的聲音。對我來說，每個人的內心都是一首獨一無二的音樂。一開始我沒注意到你，是因為你的內心非常平靜，我還以為……”

她沒有把話說完，但言下之意，多半是沒遇到過像潘這樣的人。

某種意義上說，薩勒芬妮擁有的特殊能力，可以聆聽他人靈魂深處的聲音，所以，她可以通過聲音判明對方的情緒，甚至分辨善惡。而唱歌，是她最大的愛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