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子開啟時，涌出一股酒館空氣中縈繞不去的熟悉味道，既不香也不臭，但也不至于讓人生出品嘗的興致。

實際上，方才和金克斯一路走來，潘的鼻子里聞到的盡是各種怪味，仿佛周邊的空氣中隨處飄散著刺激性氣體，讓五感本就超出常人的少年很不好受。

再加上霧蒙蒙的夜色，狹窄臟污的小巷，隨處亂扔的工業垃圾，處處給人一種昏暗無光的壓抑感。顯然，底城人民的生活環境不容樂觀，雖然潘此刻僅看到了冰山一角，但也留下了相當糟糕的初步印象。

不知何時，酒館里僅剩下金克斯和潘兩個人，一個只顧悶頭喝酒，一個先是表情復雜地聞了聞盤中的“食物”，（他實在辨認不出這盤黏糊糊的玩意究竟是什么成分），勉強自己嘗了一口，意外發現比想象中要好一些，但也和美味兩字差了十萬八千里。

潘抬頭瞥了一眼酒館老板，用眼神試探他有沒有在食物中下毒。

“難吃吧。”金克斯抹了一下嘴，將酒瓶拍在了桌上，少女還沒喝幾口，便似有微醺之意，蒼白的臉頰上浮現些許酡紅。

“口感比較獨特。”潘下意識地點點頭，隨后補充了一句，“該不會是這里的特色美食吧？”

“你若跟在我身邊，以后每頓都吃這種垃圾。”金克斯帶著嘲弄的語氣開了一句玩笑。

潘啞然地張大眼睛，低頭盯著盤中的食物，好像在重新考慮要不要收回前言。

似是覺得他的反應很有趣，金克斯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這時有一個身影進入酒館，徑直朝他們而來。

那是一個神色冷峻的黑發女性，左臂空蕩蕩的，以女性而言，她的身材相當魁梧。瞥見那個身影后，金克斯的笑聲戛然而止。

“看來你的心情不錯，竟還能笑得出來！”獨臂女漠然來到金克斯跟前，以一副吃人般的表情盯著她。

“塞維卡，什么風把你吹來了？”金克斯不帶情緒地盯著桌上的酒瓶。

“希爾科死了！”塞維卡憤而拍桌。

提前察覺塞維卡要發火的潘眼疾手快地端起兩個盤子，以免食物被糟蹋，兩個酒瓶子倒是蹦了起來，晃了幾下，險而又險地重新落穩。

感覺她不會再拍桌子，而且也沒有第二只手，于是潘默默地把盤子放了回去。

“對，希爾科死了，是我殺的。”金克斯非常干脆地承認了，眼底深處閃過一抹復雜的情緒，但是以塞維卡的角度是看不到的。

塞維卡咬緊牙關，似在竭力按耐著心中的怒火，眼神卻愈發可怕。

“你還單槍匹馬去炸了上城的議會？”

“對，也是我干的。”

金克斯再次承認了罪行，她故意裝出滿不在乎的口吻，仿佛在有意激怒塞維卡似的。

塞維卡忍住罵人的沖動，咬牙切齒地厲聲質問：

“現在搞得天下大亂，你滿意了嗎？”

察覺到二人間的氣氛實在過于劍拔弩張，潘有心打圓場，笑著開口說：

“那個，我能問個問題嗎？請問希爾科是誰？”

他這突然打岔讓金克斯和塞維卡不得不把注意力短暫移到他身上。

“底城的一把手。”金克斯隨口答道，仿佛在討論一個與己無關的陌生人。

“那么，這位塞維卡女士？”潘繼續問道，同時對向自己投來審視目光的塞維卡回以微笑。

“她是跟著希爾科的二把手。”

潘恍然大悟般輕輕點頭。

“金克斯，那你們原先是一伙的嘍？”

“我？”金克斯好像有些意外會突然提及自己，“算是吧，我就是那個總是把一切搞砸的廢物。”

聽到她這樣貶低自己，被無故打岔正暗自憋火的塞維卡眼底閃過些許驚愕。

“這小子到底是誰？”塞維卡也忍不住問了一句。

“哈，這可真難倒我了。”金克斯無奈攤手，“你問我，我去問誰呢？”

“我叫潘。”少年默默地舉手自報家門。

塞維卡盯著他端詳了幾秒鐘，氣氛從方才的劍拔弩張變得有些微妙。

“金克斯。”塞維卡言歸正傳，“我不知道你和希爾科之間究竟發生了什么，我知道我也管不著，但是眼下這么一個爛攤子擺在眼前，你準備作何打算？”

這個棘手的問題讓金克斯陷入緘默，造就眼下這等局面雖是源于她的沖動，但身在局中的她也是身不由己。

“看來你們現在遇到了麻煩。”潘原打算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但是看到兩個人好像都束手無策，不由生出了幾分興趣，“不如先坐下來慢慢聊？”

“你這小子！”

塞維卡見他屢次打岔，本來心里就憋了一肚子火，此刻終于忍不住爆發出來，

然而，就在她想揪住潘的頭蓬前襟，意圖警告他不要多嘴時，卻發現自己伸到一半的手動彈不得。

潘只是伸出兩根手指，也不見如何用力，搭在塞維卡的手腕處，便令她難動分毫，宛如被精鐵鉗制。

他突然顯露這一手實在匪夷所思，令塞維卡著實吃了一驚，心中暗忖他莫非使了什么妖法？

趁著塞維卡愣神的功夫，潘若無其事地松開手，抬手招呼酒店老板多上一份新的食物，卻發現酒店老板已經不知所蹤。

顯然，老板是看情況不對，竟然直接丟下酒館不顧，出去避風頭了。

“那個，要不然你坐下喝點酒吧，這一瓶我沒碰過。”潘指了指自己面前的那瓶酒，微笑著對塞維卡說。

此刻塞維卡還沒有回過神，緊盯著他白皙修長的手指，仍在納悶他方才究竟干了什么。

“坐下吧，塞維卡。”金克斯在旁幫腔，“你不是他的對手，還是老實一點比較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塞維卡眉頭緊皺，第一次認真打量起潘。

潘摸了摸后腦勺，一時也不知從何說起。

“他腦子有問題。”金克斯毫不留情地做了個指向腦袋的手勢，“現在什么都不記得了，你問了也是白問。至于他是從哪兒來的，這也只有天知道。”

金克斯抬手指著屋頂，隨便找了個借口敷衍過去，并沒有透露潘從天而降的事實，顯然是不想塞維卡繼續打聽。

潘附和地點著頭，表示她所言屬實。

塞維卡生性謹慎，處事沉穩，當然不會被三言兩語糊弄過去。潘的著裝打扮越看越可疑，尤其是負在背后的那柄劍，雖未出鞘，卻給人一種隱含不祥的感覺。

注意力轉到潘的身上后，她便忘了繼續向金克斯興師問罪。

“因為某些原因，現在我是金克斯的臨時護衛。”潘適時補充了一句。

他的話愈發讓塞維卡感到滿頭霧水。

她雖無法判斷這個神秘少年的實力，但也知道他絕非普通人，說不定來頭還不小。光從這么一張小白臉，便知絕非出身底城，打扮雖然并不華麗，但氣質更像是出身貴族。

塞維卡不由望向金克斯，后者只是不置可否地聳了聳肩。

“聽你們剛才的說法。”潘想了想，忽然開口說，“底城與上城似乎是水火不容的關系，而且現在都進入了非常混亂的局面，這聽起來恰恰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千載難逢的機會？”塞維卡面露詫異。金克斯也默默地看著他。

“是呀，先說底城吧。雖然一把手沒了，但塞維卡女士，你身為二把手趁勢上位，振臂高呼，穩住局面不就好了嗎？”說完，潘頓了一下，輕聲嘀咕道，“哦對了，讓一個殘疾人收拾局面可能有點困難……”

聽到他心直口快地稱呼自己為殘疾人，塞維卡臉色鐵青，感覺受到了侮辱，強忍著沒有發火。

金克斯輕咳了一聲，“她有一條機械臂。”

“是這樣嗎？那你可要盡快裝上。”潘貌似善意地提醒道。

“不用你們啰嗦。”塞維卡咬牙說道。

“不過，考慮到底城一把手是金克斯除掉的……”潘忽然提了個問題，“這件事是大伙都知道？還是僅限于小部分人？”

金克斯聞言和塞維卡迅速交換了一個眼神。

“這有什么區別嗎？”提問的是塞維卡，金克斯好像不愿過多談及希爾科的事。

“區別還是有的——”

“等等。”金克斯突然開口打斷他，“你根本不清楚底城的情況，少在那胡亂猜測，就直接說你想到什么點子了吧。”

“好吧。”潘微一思忖，拋開一些假設性的條件，直截了當地說，“如果塞維卡女士一個人收拾不了眼前的爛攤子，那身為始作俑者的金克斯當然也不能坐視不理。所以，你們只要聯合起來，引導底城恢復穩定即可。”

塞維卡不具備希爾科那般手段與威望，若想在最短時間內壓制底城的混亂，當然需要一些額外的助力。

潘的提議可謂歪打正著，但問題是金克斯的處境和意愿。

“她現在的處境可糟得很。”塞維卡提醒道，“不僅是希爾科的死，更重要的是她轟炸了上城的議會。那是皮爾特沃夫的最高權利機構，據說還造成了一些重要人士的傷亡，也就是說，金克斯現在是上城的眼中釘，等待她的將是執法官的傾力追捕，她根本無路可逃，一旦被逮到，最少也是終生監禁。”

“原來如此，這樣聽來，情況的確很不樂觀。”潘淡定自若地點了點頭，“不過沒關系，現在由我來保護她，她不會有事的。”

塞維卡露出的愕然表情望向金克斯，仿佛在問：這個小子一直這么狂妄嗎？

金克斯默默點頭，仿佛在說這家伙向來如此。

“所以我才說這家伙腦袋有問題啊。”金克斯一手托腮，無聊地打了個哈欠。

她做出轟炸上城議會的瘋狂行徑，固然是存心發泄，但同時也抱著一種破罐子破摔的心情。換句話說，她并不畏懼死亡，反而感到死亡是一種最好的解脫。

她就像是一個心灰意冷，準備跳下懸崖的人，卻發現突然從身后冒出一個怪人，不管不顧地強行拽住她。明明什么也不懂，既不理會她的心情，也不知曉她此刻內心深處的絕望。

金克斯雖然自詡瘋狂，潘的存在卻也令她捉摸不透。她此刻既認不清自己，也認不清眼前突然降臨的神秘少年。

但她已經無所謂了。對此刻的金克斯來說，她覺得唯有死亡才能終結一切，是她最渴望的救贖。救贖她曾經犯下的錯，雖然她知道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金克斯故意嘲諷冷落他，潘卻無動于衷，既像是充耳不聞，又像是完全聽不懂似的，讓初次見識到的塞維卡有些傻眼。

少年對金克斯的縱容，讓塞維卡隱約有一種熟悉的感覺。

“有一句古話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潘重新開口打破了沉默，“既然上城的議會隨時會派人追捕金克斯，不如我們先下手為強，以免陷入被動。”

古話？塞維卡暗中瞥了一眼金克斯，忍不住問道：

“這句古話是什么意思？”

“咦？”潘有些意外地張大眼睛，雖然他也不知道腦子里為何突然冒出這句話，但他下意識地以為這是人人都能聽懂的俗語，“你們沒讀過書嗎？”

此言一出，金克斯和塞維卡的臉色都不大好看了。

“是，真抱歉。”金克斯面露冷笑，“我們底城人都是些不讀書的文盲，聽不懂你深奧的言論。”

“哦，沒關系。這句話意思是說要充分了解你的敵人。”潘不以為忤，認真地解釋道，“眼下咱們的敵人不是上城議會嗎？與其等他們動手，不如我們先設法探聽他們的虛實，掌握對方的行動，然后先發制人。”

金克斯沒吭聲，塞維卡的神色卻嚴肅起來。

“你難道打算和上城開戰嗎？”

“你們應該打不過吧？”潘反問道。

塞維卡冷哼了一聲，仿佛在說這是廢話，如果底城擁有能和上面叫板的實力，祖安就不會是現在這個鬼樣子。

“我倒是對戰爭挺感興趣的。”潘直言不諱地說。

金克斯和塞維卡頓時驚了。

“當然，要等我探明上城擁有的實力，如果覺得能打的話，這也是個不錯的選擇。從我一路來看的情形，底城的人民生活處于水深火熱之中，迫切地需要一場徹底的革命。”

潘面色平靜，卻語出驚人。

“你聽懂了嗎？”塞維卡問身旁的金克斯。

“顯然，他也是個瘋子。”金克斯淡淡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