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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ICU的艱難時刻

  • 抑郁深淵中的微光
  • 輕風一抹
  • 8220字
  • 2024-12-09 01:06:41

第二天一早,我和妻子、岳母、弟弟一行四人乘坐高鐵前往鄰省的那家醫院,并于當天下午順利入住肝膽外科移植中心的病房。從發病到順利入院,僅僅用了三天時間,并且看到了肝臟移植的希望。這樣的效率恐怕在全球范圍內也是少見的,可能只有中國才能實現。值得一提的是,我并非高官大吏、學術權威或社會名人,而只是一位普通的大學教授。這不僅是“中國速度”的明證,我也是這種高效醫療體系的直接受益者。

相比之下,如果是在美國進行類似的治療,過程可能會復雜得多,時間也漫長得難以接受。在美國,從初步篩查到影像學檢查,再到供體匹配,不僅需要耗費大量時間,還必須經過層層審批和評估。通常情況下,患者首先需要通過家庭醫生的初步轉診,隨后再前往專科醫生處接受進一步檢查。即使確診后,肝臟移植還需要經過心理評估和倫理委員會的嚴格審查,以確定患者是否符合移植要求。此外,供體匹配本身可能耗費數月甚至更長時間,供體資源的稀缺往往讓患者面臨極大的不確定性。而像我這種病情,即便條件看似緊迫,而且也完全可以進行移植,但在美國也未必符合資格要求。

一切都進展得非常順利,手術原本安排在21號。主刀醫生仔細研究了從溫醫大附屬醫院送來的影像資料后,認為我的病情非常明確,因此決定不再安排CT或核磁共振等進一步的復雜檢查。20號晚上,我的母親和最小的妹妹從香港趕來探望。次日清晨,她們一起來到病房看我。

小妹是個虔誠的佛教徒,她一進病房便低聲念念有詞,雙手比劃著一些特殊的手勢,繞著我的病床轉了兩圈。隨后,她說了幾句既像安慰又像責備的話,停留不到十分鐘便匆匆離開,返回了她的下榻賓館。盡管時間短暫,她能特地從香港趕來看望我,這一點的確讓我感到一絲安慰。畢竟,親人的探望本身就是一種心靈的支撐,哪怕只是短暫的停留,也勝過無人問津。俗話說,蚊子腿再小也是肉,有人前來看望,總比沒有人來要強得多。

然而,她那過于平靜的態度,以及轉身離去時匆匆的背影,還是讓我心中泛起了些許復雜的情緒。我不禁感到疑惑,她的冷靜是否是因為對我的病情感到無能為力,還是作為虔誠的佛教徒,她對生死問題有著與常人截然不同的理解?當時,我并沒有心情去詳細思考這些問題,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更大的原因在于我們兄妹之間的感情本就較為淡薄,再加上她一貫如此的性格,使得她的表現顯得有些疏離而冷靜。這一切,倒也在情理之中。

我母親的表現更加讓人難以理解。她一進病房就一直黑著臉,心中既有憂郁和悲傷,卻又帶著明顯的怒火。她的言語中透出對我妻子的強烈不滿,認為正是因為她照顧得不周,才導致我的病情惡化到如此地步。她眼含淚水,抱怨了幾句,情緒激動得差點要爆粗口,隨即便獨自走到病房外抹淚去了。

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沖突,作為即將接受重大手術的病人,我不得不從病床上起來,走到走廊去安慰她。在我一番耐心的解釋和勸慰下,她終于擦干眼淚,嘆了一口氣,對我說道:“既然你身邊有你妻子和岳母照顧,我也幫不上什么忙。你父親一個人在香港還需要人照顧,我下午就和你小妹一起回香港了。”看著她那張帶著母愛卻又有些陌生的面容,以及那一雙還留有淚痕的眼睛,我心中頓時生出一種復雜的情感,既是心酸,又是無奈。我沉思片刻,緩緩回答道:“嗯,你說得對,你還是回香港吧。父親確實也需要你的照顧。”

說完這話,我默默回到病房,重新坐在病床上,心中卻充滿了難以言說的苦澀。本以為,在我即將接受肝移植手術、面臨生死關頭的關鍵時刻,應該得到更多的關懷和安慰。然而,情況卻反了過來,我竟然成了那個需要去安慰別人的人。我不禁自問,母愛真的是這樣現實嗎?即便幫得不上忙,就沒有必要守在身邊了嗎?那種據說是世上最偉大、最無私的愛,難道可以用“工作量”來衡量嗎?誠然,我父親獨自在香港,但他身體健康,身邊還有不少親友的陪伴,我的另一個妹妹也在照顧他,甚至我的表哥和我的弟媳也會時常前去探望。而我呢?一個即將上手術臺的病人,可能無法再次睜開眼睛,卻得不到母親的一次完整陪伴。

我心中暗忖:“你的兒子就要面臨生死攸關的手術,甚至可能永遠閉上眼睛,而你卻可以選擇離開。我知道岳母和妻子會守在我的身邊,但她們是她們,而你是我的親生母親。你的在與不在,對我來說意義截然不同,這難道你不明白嗎?”按常理,絕大多數母親都會選擇留下,至少等到她的兒子平安地從手術臺上下來,重新叫她一聲“母親”。

斜靠在病床上,我感到一種深深的失望和孤獨。我很清楚自己從未是父母心中的寵兒。我與他們之間的距離不僅是地理上的相隔,更是情感層面的缺失。然而,在五個兄弟姐妹中,我是唯一一個完成大學學業,獲得博士學位,成為教授,還兩度擔任院長的人,是生平事跡唯一在族譜上被另閱記載的。從十七歲起,我就離開家獨立生活,靠自己的努力成長起來,從未讓父母在金錢或時間上為我操過心。這些成就是我堅持不懈的結果,是家族的驕傲,也是他們無法否定的事實。可這一切,似乎依然不足以拉近我們之間的情感距離。

人類的情感如同海上浮動的薄霧,既無法抓住,又無法擺脫。它時而如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般溫暖,照亮心靈深處;時而如午夜的冷風般刺骨,將人推向孤寂的深淵。情感無影無形,卻無處不在,如無聲流淌的暗潮,既不遵循常理,也無法被清晰定義。母愛可以是無私的犧牲,也可能帶著令人難以理解的傷感;親情可以溫暖如春陽,也可能遙遠得如同陌路。

現在回想起來,或許正是因為我從十七歲起便遠離家庭外出謀生,這種長期漂泊的生活成為母子間情感淡漠的根源。然而,這并非我的個人選擇,而是命運的安排,是生活所迫,是每個人獨特人生道路的一部分。無論我身處何方,我始終努力奮斗,不斷證明自己的價值。這本應成為父母心中的驕傲,家族的榮耀,為什么卻反而成為親情的障礙?

生病是人生中最無奈的經歷之一。它是許多復雜因素交織的結果,無法預料,也難以避免。這不該是任何人的過錯,更不應由某個人獨自承擔。我和我的妻子都是這場突變的直接受害者。在這樣的時刻,無論對我還是對我妻子的指責,都是一種毫無意義的雙重傷害。它不僅無助于解決問題,反而會加劇矛盾,對我的治療和康復均會產生負面的影響。

母親一味責怪他人的態度,一方面體現了她性格中的強硬,另一方面也反映了她在情緒管理上的不足,這也是她一輩子無法克服的缺點。我明白,如果類似的事情發生在其他子女或是我父親身上,她或許也會有同樣的反應。她可能認為將責任推給別人可以減輕自己的內疚感,但對我來說,這只是在身體痛苦之外,增添了更加沉重的精神負擔,讓我從那時起就開始缺乏一種安全感。雖然我能理解她的心情,但并不意味著我能夠接受。即使我試圖安慰她,選擇不去責怪她,內心深處的苦澀仍然揮之不去,讓我的身心更加沉重。最終,我選擇了沉默,默默承受著這些陰影對我心靈的侵蝕和接下來面臨的治療與康復的慢慢長路的影響。

在那個時候,我的表現與平日截然不同。我沒有發脾氣,也沒有反駁,而是選擇了好言相勸,表現得異常冷靜,甚至顯得有些怯弱。我清楚,這是潛藏在我體內的自我保護機制在起作用。面對突如其來的重病,我深刻體會到自身的脆弱和命運的不可控。在心理學所謂的“戰斗、逃跑或凍結”防御機制中,我本能地選擇了“凍結”。平日里,我慣于通過強勢反擊來維護自尊與掌控感,但在那種情況下,我選擇了低調與忍讓,這的確是明智的選擇。這種行為雖然讓我對自己感到幾分輕視,卻無疑是最適合當時狀況的應對策略。

人類之所以能在重重危機中生存下來,很大程度上是因為我們繼承了數百萬年來與環境斗爭所進化出的自我保護本能。這種本能不僅是一種個體的反應,更是種族漫長歷史中的生存智慧。它幫助我們在威脅面前激發適應性的行為,從而確保生存與繁衍。

在這復雜交織的情緒中,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無奈與孤獨。這種痛苦不僅來自身體上的折磨,更源于精神上的重壓。幸運的是,我的妻子、岳母和弟弟那時還陪伴在身旁,使我不必獨自面對這一切。在這艱難的時刻,他們的存在成為我最寶貴的支持,提醒我,即使在最黑暗的路途上,真情仍舊不曾離開。

由于需要趕飛機,母親和小妹在中午前便匆匆離開了。她們剛走不久,我就接到了主刀醫生的通知。他告訴我,原定的手術可能需要推遲到22號才能進行,原因是供體的母親似乎還存在一些不舍,或者出于其他難以言明的原因,暫時未能完全同意手術安排。這一消息讓我心情頗為復雜。雖然我明白,移植手術中這種突發情況并不罕見,難以完全避免,但漫長的等待仍讓我倍感煎熬。心里總是揮之不去一種不安,仿佛那個巨大的腫瘤隨時可能發生轉移,將我推向不可挽回的深淵。

2017年5月22日中午一點,我如約被推進了手術室。赤裸裸地躺在手術臺上,我覺得自己仿佛是一塊被擺上砧板的魚肉,接下來的一切都只能任由主刀醫生來操控。奇怪的是,那一刻我心中竟沒有絲毫恐懼,反而充滿了希望。對于一個人來說,死亡有時并非不可接受,因為無論是誰,以何種方式離去,最終都不過是塵歸塵,土歸土。我們赤裸來到這個世界,也注定兩手空空而去。

與死亡相比,更讓人無法承受的是每日活在恐懼與擔憂之中,那樣的活法才是真正的煉獄,是看不到盡頭的深淵。因此,當我躺在手術臺上時,我的內心沒有一絲害怕,反而滿懷對新生的期待。這種期待很快在麻醉藥的作用下漸漸模糊,直至意識與知覺完全消失。最終,我將自己的一切,徹底交托給了命運,或許可以說,交托給了上帝。

直到第二天凌晨,我從一陣似醒非醒的意識掙扎中逐漸蘇醒過來。躺在ICU的病床上,喉嚨里插著管子,全身感到異常燥熱,既無法說話也不能動彈。盡管滿頭大汗,麻醉藥的作用讓我并未感受到過于劇烈的不適。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微弱卻真實的喜悅在心中升起:“天可憐見,我竟然還活著。”

過了一會兒,護士注意到我已經清醒了,便走過來提醒道:“你醒了。喉嚨里有管子,不能說話,也不要隨便動,更別試圖去拔管子。”

那時,我的意識已完全清醒,但無法言語,只能用渴求的眼神望著她。我想讓她幫我擦擦汗,但只能用目光傳達我的需求。著名物理學家霍金在全身無法動彈的情況下尚能用眼神打字,我自然也可以嘗試用眼神來表達自己的訴求。必須承認,那位護士的職業素養很高,她很快便從我的目光中捕捉到了關鍵信息,輕聲問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我急忙眨了兩下眼睛表示肯定。她接著又問:“你能寫字嗎?”我再次用眼神回應。隨即,她拿來一個小本子和一支筆,遞到我的手中。我笨拙地在小本子上寫道:“請幫我擦一下汗,而且我很渴。”

或許是我在如此艱難的情況下還能寫出如此清晰和完整的句子,護士特意用一種帶著欣賞的目光看了我一眼,隨后才注意到我額頭上密布的汗珠。她憐惜地用濕毛巾輕輕擦拭了我的汗珠,又用沾了溫開水的棉簽潤了潤我干裂的嘴唇,同時溫柔地解釋道:“你現在不能喝水,一滴也不行,忍一忍吧!”

盡管全身燥熱難耐,我也只能強忍著不適,不斷安慰自己,告訴自己痛苦終會過去。那一刻,身體的種種不適仿佛凝聚成了一場無聲的考驗。我咬緊牙關,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這段煎熬盡快結束的那一刻。果然,在大約早上六點半,主刀醫生早早地就來到ICU查看我的情況。他當天需要出差外出開會,但仍特意在出發前趕來確認我的狀態。見到我已經完全清醒,而且狀態良好,他臉上露出了滿意和欣慰的笑容。由于喉嚨插管,我無法開口說話,他只是簡單問了幾句,隨后便開始講述一些術后的注意事項。

這時,我喉嚨里的插管已經讓我感到極度的不適,仿佛那粗大的管子不再有存在的必要。我決定再次運用眼神的“神技”,向護士傳遞我的訴求。護士見狀,馬上又拿來紙和筆。雖然現在我已記不清當時寫下的具體文字,但大致意思是:“我已完全蘇醒,感到全身燥熱,喉嚨里的管子讓我感到非常不舒服。能否考慮拔掉喉管?”寫完后,我滿懷期待地遞給護士,等待她的回應,也希望主刀醫生能幫我一把。

主刀醫生看到我不僅能夠寫字,還能清晰簡練地表達訴求,臉上頓時露出了喜悅的表情,并當場認可了我的請求。然而,護士卻表示,是否可以拔除喉管必須經過護士長和ICU主管醫生的批準。而按照常規流程,最早也得等到上午十點之后,護士長和主管醫生查房時才能決定。主刀醫生聽后眉頭微皺,對這種僵化的規定表示不滿。他指出,ICU的流程過于死板,無論手術在白天還是晚上完成,病人的拔管總要拖延到第二天中午,這種一刀切的做法只會增加患者的不必要的負擔和痛苦。

在主刀醫生的堅持下,護士開始為我拔除喉管中的麻醉給藥裝置。然而,她的動作遲緩而猶豫,似乎并不情愿。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當她看到主刀醫生轉身離開后,竟立刻停止了手上的操作。她雖然切斷了麻醉藥的供給,卻仍然保留了喉管。這種行為等同于沒有拔除刺入我身體里的“刀”,反而像是在傷口上反復攪動了一番。要知道,那根喉管粗達三四公分,長度約有二十幾公分,末端還有一個膨脹的球囊扣著,以防滑脫。可以想象,當一個人完全清醒時,喉嚨里插著這樣一根粗大的管子會是怎樣的折磨。即便是細小的魚刺卡在喉嚨都會令人難忍,何況是這樣一個巨大的異物。難怪古人常用“如鯁在喉”來形容這種強加在身體和精神上的雙重痛苦。正因如此,插管時才需要用局部麻醉來緩解患者身體的不適。

隨著喉嚨局部麻醉效果的逐漸消退,那根喉管帶來的刺痛和堵塞感愈發強烈。再加上全身燥熱難耐,汗水不斷涌出,我很快陷入了一種難以形容的痛苦與無助之中。我試圖通過寫字多次向護士求助,希望她能盡快幫我拔除喉管。那時的我并不清楚,這種極度的不適感是因為護士已經拔掉了麻藥的給藥裝置。否則,我無論如何也會讓她把給藥裝置再給裝上去。

然而,之前顯得和善的護士此刻卻流露出一絲冷漠。面對我的請求,她只是淡淡地回應道:“不行,這需要護士長和主管醫生的同意。”她冷靜的語氣和決絕的態度,與我內心的絕望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讓我感受到深深的無力感。這種無助,不僅來源于身體上的疼痛和喉管帶來的劇烈不適,更來源于對刻板規則的憤懣,以及對眼前這份冷漠態度的失望。那一刻,似乎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將我牢牢困住,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與無助。

她隨即與另一位護士開始議論起我的主刀醫生,言語中充滿了對他的不滿和批評。她們認為主刀醫生的態度過于強硬,甚至不講道理,不該干涉她們ICU科室的事務。那一刻,我才意識到,這位護士實際上是在通過對我的“懲罰”來發泄對我的主刀醫生的不滿。作為一個插管在喉、無法動彈和發聲的病人,我只能任由她們擺布。內心的苦楚無處訴說,仿佛只有上帝才能知曉。然而,就算這世間真的有上帝,此時他也只能袖手旁觀。那份無奈與孤立感如潮水般將我吞噬。

雖然當時我并不完全清楚具體發生了什么,但本能的直覺告訴我,護士在喉管的插入裝置上動了手腳,這才導致我承受如此劇烈的不適。想到這里,我深感后悔。早知如此,我寧愿不讓主刀醫生介入拔管的事。正是他那番話觸怒了護士,才讓她采取了后續這些令我痛苦不堪的操作。當然,我并不知道她是故意為之,還是無心之過。

盡管這位護士在處理我的插管問題上表現得極為冷漠,但她在職業道德上尚存一絲良知。在我的多次請求下,她依然耐心地幫我擦了汗,又多次用濕潤的棉棒輕輕抹了抹我干裂如火的嘴唇。然而,這些有限的關懷并未觸及我真正的痛苦,對喉管帶來的刺痛和壓迫感她完全視而不見。

就這樣,我從早上七點熬到了將近十點。在這漫長得仿佛無盡黑夜的三個小時里,喉管的折磨讓我痛苦不堪。我多次用手試圖撥弄它,試著將它從喉嚨中稍稍挪動一下,哪怕只是讓那種“卡死”的感覺稍微緩解一點,也許就會好受些。然而,這些努力全都徒勞無功。那根喉管猶如嵌入喉嚨深處的尖刺,頑固地卡在我的身體里,絲毫沒有移動的跡象。

盡管如此,這種徒勞的掙扎似乎成了一種奇特的心理寄托。那些微小的摩擦,雖然不能真正減輕痛楚,卻帶來了一絲轉移注意力的安慰。就像抓癢時的抓痛感,雖然無法真正消除癢意,卻短暫地取代了那種難以忍受的刺激,仿佛癢意已被去除,讓你感覺會好受一些。

那段時間的痛楚難熬,至今回想起來,仍讓我不寒而栗。身體的煎熬與精神的無助交織在一起,那種無法掙脫的窒息感,仿佛在我的靈魂深處留下了不可磨滅的陰影,成為永遠無法忘卻的記憶。

十點左右,護士長和主管醫生終于來查房了。那段漫長的等待仿佛無窮無盡,每一秒都被拉得格外冗長。當護士長走到我的病床前,我瞪大眼睛望著她,就像干涸沙漠中的旅者看見綠洲一般,滿懷希望與期待。然而,她的冷靜與淡然卻令人感到寒意。她那審視的目光,就像是在檢查一件流水線上的產品,完全沒有回應我眼中的渴求和期待。從她的表情中,我看不到任何一絲情感的波動。

當聽完護士對我病情的敘述以及對主刀醫生“越權”行為的抱怨后,這位護士長的第一反應竟是對我進行嚴厲斥責。她聲稱,肝膽外科送來的患者一向是麻煩制造者,問題頻出。接著,她舉例說明,比如前一天某個患者不聽安排,給她們帶來了極大的麻煩。而今天,我又要求提前拔管,完全把ICU的規章制度當成了兒戲。

就在這時,她似乎注意到我試圖自行拔除喉管的動作,頓時滿臉怒氣,再次呵斥起來。她嚴厲警告我,喉管末端有一個球形結構,自行拔管根本不可能。如果用力過猛導致喉嚨嚴重受傷,那后果將完全由我自己負責。她的訓斥聲冰冷而刺耳,瞬間擊碎了我所有的希望,讓我陷入更深的無助和壓抑中。

面對護士長的怒斥,我感到既難受又害怕。難受的是,她作為一名經驗豐富的職業女性,為什么不嘗試分析我為何會試圖自行拔管?為什么向我詢問一下原因,也不檢查一下我的喉管給藥裝置是否在正常工作?她或許并不知道護士已經拔掉了我的麻藥給藥裝置。如果知道,卻對此無動于衷,那就實在太可怕了。不過,這種可能性也并非完全沒有,這才讓我心中生出深深的痛楚與疑問。害怕則在于,我幸好因為身體虛弱,根本無力將那根喉管硬生生地拔出來,否則后果真是不堪設想。

除了害怕與難受,我感到一種深刻的無能為力。既無法為自己辯解,又無力動彈,更無法向護士長解釋是因為護士對我的喉管進行了某些處理,才讓我承受如此莫名其妙的痛苦。我仿佛身處煉獄,正在經歷刀山火海般的折磨。那一刻,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砧板上的魚肉”的無助與絕望,就像一只被捕的鳥兒,在狹小的籠中拼命掙扎,卻終究無法展翅逃生。

不久后,主管醫生終于走到我的病床前。我滿懷希望地期待他能夠發現問題所在,并指示護士將喉管拔掉。然而,他只是簡單詢問了幾個問題便匆匆離開,留下那根折磨人的喉管仍靜靜地插在我的喉嚨中。這讓我心中那僅存的希望瞬間破滅,如同在沙漠中發現一口干涸的井,或在洶涌的大海中眼睜睜看著救生圈遙不可及。窒息般的絕望籠罩了我,而更深的恐慌隨之而來:“這樣的生不如死,我還要忍受多久?”

正是這樣的經歷讓我后來毫不猶豫地在一份病危期救助聲明上簽下自己的名字,明確表示,在生命的末期不要為我進行諸如插管或切管的緊急施救。這段生不如死的記憶,深深刻在我的內心深處,成為永遠無法抹去的陰影。它警醒著我,在生命的最后時刻,與其茍延殘喘,不如選擇一場有尊嚴的離去。因為真正的尊嚴,不是執著于肉體的存續,而是坦然面對生命的盡頭,帶著平靜與解脫從容告別這人世間。

幸好,在出差前我的主刀醫生特別囑咐肝膽外科的管床醫生早點來接我回科室病房。這位管床醫生曾與我的妻子在美國的同一實驗室共事過,一直對我的情況十分關心。當有一位患者辦妥出院手續空出了床位后,他第一時間趕來將我接走。那時大約是上午10點半,也就是說,那根喉管在沒有給藥的情況下,硬生生在我狹窄的喉嚨里待了整整三個半小時。

我不知道三國演義中關云長刮骨療傷的疼痛是何種程度,或許我的經歷還稍遜一籌。但我清楚記得,曾經選擇在未完全麻醉的情況下進行直腸鏡檢查的感受。而相比之下,這艱難的三個半小時帶給我的痛苦恐怕要遠勝十倍。

這次ICU的經歷讓我深刻體會到一個教訓:如果不想無謂地增加身體上的痛苦,你最好對醫務人員百依百順。即使有不同意見,也盡量將其視為自己的個人想法,甚至避免將它們提出來作為建議或參考。這種想法,后來也成為了我的應對之道。我的手臂靜脈既細又深,加之長期打針造成的血管硬化,無論是抽血還是靜脈注射,對醫護人員來說都極具挑戰。在美國,因為西方人體型普遍較大,護士們在抽血和靜脈注射方面的技術的確不如國內同行熟練。每次這樣的操作,對我來說都是一次艱難的體驗。我記得有一次,一位護士嘗試了整整八次才成功將針頭插入我的靜脈。

然而,無論打兩針、三針,甚至五針、六針,護士們總會帶著真誠的歉意。我也從不抱怨,總是微笑回應,并主動將問題歸咎于自己的靜脈條件。即便感到劇痛,我也努力不流露出一絲痛苦的表情。或許,這不僅僅是一種對醫護人員的體諒,更是一種對命運和痛苦的默默妥協與接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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