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泉山，金霞洞。

楊戩躺在河底休息，在睡夢之中卻眉頭緊鎖，唇色慘白，顯然不是什么好夢。

忽然，他猛地睜開雙眼，對著天空伸出手，嚇得河里的游魚撲騰著遠離他。

好久沒做夢了。

反應過來一切都是個夢，楊戩平靜下來，收回手放在胸前，眼里滿是懷念。

自從他開始修行之后，做夢的次數就越來越少，一個月差不多會做一次夢，好在每次夢見的都是同一個夢，一個總是會讓他驚醒的夢。

玉鼎真人心疼他被噩夢困擾，曾經提出過用符篆幫他穩定心神，卻被他拒絕了。

這個夢不只是一個單純的噩夢。

他能在夢里回到多年之前的那一天，和父母一起生活的那一天。

就算每一次做夢都要面臨一次分別，但只要能見一見父母，他就甘之如飴。

“師兄！”

哪吒圓乎乎的笑臉平移到楊戩面前，楊戩撓撓頭從河底坐起身，走到岸邊上坐下。

渾身氣血一蕩，水漬瞬間散去，衣衫變得干爽。

“河底睡覺很舒服嗎？”哪吒坐在他身邊，將小腿放進河里，“需要一直屏氣不會煩嗎？”

睡在河底會很輕松，河水從眼角劃過的時候，會有種自己又能哭泣的錯覺。

自從娘親被鎮壓在桃山底下，我就流不出眼淚了，難受的時候只能靠這種辦法。

思緒只是在腦海中轉了轉，楊戩沒說出口，一方面是有些不好意思，另一方面是說了只會讓哪吒平添煩惱，他不喜歡這樣。

于是他只是點了點頭，笑道：“煉體之后氣血燥熱，睡在河底會舒服很多。”

“原來是這樣！”哪吒瞪大眼睛，像是在看某種怪物，“這樣就能縮短煉體期間的休息了！師兄你簡直就是個修煉狂啊……”

“哈哈，”楊戩尷尬的笑了兩聲，“今天又是為什么來玉泉山？你都好久沒來了。”

“不是我不想來，是師父最近總是纏著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了，感覺他變得婆婆媽媽的。今天師父出門，我先回家一趟，然后就來你這了。”

楊戩笑著揉揉哪吒的頭頂，心中突然一動。

要是能有個弟弟或者妹妹就好了，哪怕是需要我照顧，也好過我一人孤單。

“對了！”哪吒想起李靖叮囑他的事情，從混天綾里取出兩個綠豆大的果子，放進手里一下子變得比拳頭還大，拿起一個遞給楊戩。

“師兄你嘗嘗，這是我阿爹最近得到的一種叫木禾的果樹結的果子。”

楊戩接過去，曲卷手指對著果殼輕輕一敲，一圈蛛網狀的均勻裂痕從敲擊點擴散開，果殼沿著裂痕自然剝落，邊緣光潔。

舉起雪白的果實一口咬下，楊戩微微一愣：“這是稻谷嗎？”

“暫時定下的名字是楊果，”哪吒也跟著咬了一口，“反正能當飯吃，聽阿爹說，有這種果樹，好多人就不用餓肚子了。”

“楊果？什么楊？為什么叫這個名字？”楊戩有些想不明白，“既然是木禾結的果子，叫木果不就好了嗎？”

“就是師兄你的楊，叫楊果是為了紀念將木禾送到塵世的人，他叫楊天佑。阿爹還讓我問問……師兄？”

見楊戩震驚地連果子都沒握住，掉在腿上滾進河里順流而下，哪吒趕緊推了推他的肩膀。

楊戩回過神來，拍了拍自己的臉，深吸一口氣，勉強一笑：“我沒事。李叔讓你問什么？”

“阿爹讓我問問你，是不是認識一個叫楊天佑的人。看你剛才的樣子，應該是認識了？”

“我爹也叫楊天佑，”楊戩嘆了口氣，“不過他很多年前就死了。”

那一天，天兵天將圍住了他家的草廬，昊天上帝的身影籠罩在刺目的金光中，只能聽見他的聲音，看不見他的樣子。

那個冷漠而絕決的聲音是這樣審判的。

“白蓮公主云華思凡，配合凡人楊天佑，罰你在桃山之下自省五百年。”

娘親都已經認罰，可天兵天將卻要將自己和父親拿下，娘親就想動用法力將自己和父親送走。

他看見父母的最后一眼，是被捆仙索捆縛的娘親，和被天兵利刃嚇傻的父親。

我爹，大概率是死了，這么多年，一點消息都沒有。

“天底下還有這么巧的事？”哪吒吃著楊果，嘴里含糊不清的，“這個采木禾的楊天佑，也有一個叫楊戩的兒子。”

“可能只是同名吧，”楊戩平靜下來，“天大地大，什么巧合都會有的。”

“也是，”哪吒點點頭，隨后嬉笑起來，“不過師兄你還真挺像是仙女的孩子的。”

楊戩好不容易平復下去的心湖又泛起波瀾：“什么仙女？”

“楊天佑的娘子，好像叫云華來著？我阿爹不是滿天下求解決百姓饑苦的辦法嘛，楊天佑聽說之后就去采了木禾，以此求我爹幫他救出桃山底下的娘子。聽說是因為仙凡私配，被鎮在桃山底下的。”

楊戩猛地瞪大了眼睛。

云華、仙女、桃山、楊天佑。

這些詞匯鏈接在一起，已經不可能是巧合了，那就是他爹。

楊戩頓時伸手抓住哪吒的肩膀，將他轉過來面對面盯著他：“楊天佑人呢？他在哪？”

“呃，他不會真是你爹吧，師兄？”

楊戩紅著眼眶，緩緩點頭。

哪吒頓時心頭一沉，不敢再說話了。

“你倒是說啊！”

“……他死了。”

死了？

楊戩只覺自己心上的傷疤被猛地撕裂開：“怎么死的？”

“為了摘木禾的枝條，他需要爬上昆侖山的一處雪頂，為此他吃了激發體魄的猛藥，五臟俱裂……”

昆侖山？爹去過昆侖山？

楊戩用左手捂著臉，眼眶燙的難受，可一滴淚都流不出來。

師父收下他的時候，特意帶他去昆侖山拜見元始天尊，那般凍雪刺骨的地界，爹一個凡人……

哪吒看楊戩臉上幾近崩潰的表情，擔心地拍打著他的后背：“師兄你沒事吧？”

楊戩想要擠出一個微笑讓哪吒不要擔心，可顫抖的五官卻擠出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

意識到自己一時半會兒調整不好，楊戩沙啞著聲音道：“我一個人待會兒，你別過來。”

話音未落，楊戩騰身飛向玉泉山頂。

確定哪吒沒有跟上來之后，他重新找了一段河流，任由自己倒進河流里。

嘶吼的聲音被包裹在一個個小小的氣泡里，靜靜地爆裂。

河水從他的眼角劃過，成為他的淚水。

良久良久，他沉沉地睡去，瑟縮著身體，就像個無家可歸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