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地在東溝村的最南端。東溝村的地理條件是很復雜的,南北兩列山脈夾一大溝,U形的洼地里面就是黃沙山。東溝村就在黃沙山山巔上,黃沙山背面本就是一座山城,城市的擴張,那戶城市居民的房屋不用攀到山坡上。從下到上修到黃沙山上來,中間一條盤山公隔開,翻過黃沙山就是舊有的東溝村?,F在的東溝村當然就成了城外村。東溝村的小區只能向南西北三個方向擴張了。
東溝村的土地資源是相當有限的,一溝梯田層層上攀,東溝村只能在高處的臺地上建房。臺地面積己經被新建的小區差不多占用完了,這個工地己經是最南端最后可用的一點臺地面積了。
今天下午剛開工,工作還緊張不起來,趙春山給李志烈拉開操平管,李志烈和周嚴莊首先得測量一下根基的水平,做出記號,然后才能開始砌磚塊。磚塊到是現成了,都堆在根基內,水泥可還沒有到來,王小民,馬文遠師傅和馬躍飛三個人就還有工夫立立站站看看。
王小民看著眼前的深溝大壑,滿眼風光,心情很是暢快,就說了一句,這地方建房子,夏天應該是很理想的,想熱都熱不起來。冬天恐怕要很寒冷了,那邊的寒風從溝里吹過來,首先襲擊的可就是這山梁上的小區屋子了。
王小民這么一說話,可就勾起了周嚴莊的不滿,就想起來中午在飯店吃飯的光景,他們一而再三的警告這個王小民少說話,可王小民嘴上說得很好,都記住了,這是紀律。只是一轉眼就把領導的警告丟到爪哇國去了。周嚴莊這就想起來又該訓一訓這個王小民。
周嚴莊說,就你嘴大沒記性,不吃了家什你不知道什么叫后悔也來不及。王小民當然明白周嚴莊又要提那一壺,笑說,老周領導,我就想不通了,有什么忌諱的。什么話么,我己經說出來了,慶云東家的毛病我也觸犯了,也沒見乍地了呀。
李志烈現在也是滿肚問號,說,老周,我也想不明白,你為什么要強調這些紀律?你到底藏了什么隱情,對我也不敢說亮敞些?中午吃飯的時候你都看見了,我小心謹慎得像舊社會的小媳婦,謹遵老大的教誨??墒峭跣∶癜褢c云東家的寶貝閨女都調戲上了,我看也沒有什么問題呀。再這樣干下去,要不了幾天,我看王小民都能親上人家的嘴了,這風流事能不干出來么?
周嚴莊更加不滿了,說,看來我不給你們說個道道不行了,你們一個個都不知道什么叫怕字。李志烈微笑說,老周,你告訴我,你到底是怎么接下這個工程的?為什么不敢自己挑梁干,非要包給我不可?這座房子的利潤可不小,可慶云東家真的就不會去打聽一下行市么?錢再多也不會這么個花法吧?
李志烈到底把他的一肚子問號兜出來了。周嚴莊直起腰來,吆喝馬文遠師傅他們都過來,大家也就都知道周嚴莊要說重要的事情了。
周嚴莊很嚴肅地說話了,聲音不大但字字沉重,你們都直著耳朵給我聽好,我今天只說這一遍。以后你們想怎么干就怎么干,我絕對不再管理你們,吃了大虧我可不負責。
大家都是一肚子疑惑,有什么問題,竟如此嚴重,一個個凝神屏氣,都看著周嚴莊的臉色,就連稀哩哈拉的王小民也不敢俏皮了。周嚴莊說,第一句話,我這就告訴你們,我們今天修的雖然依舊是一座普通的民房,但不是給人類修的。
李志烈一下子愣住了,蓋了這么多年的民房,當了這么多年的小工頭,接這樣的工程還是頭一次。他不能不認真地聽聽到底是怎么回事,提前做好一個預案,撤軍是肯定不行了,大筆的經費人家已經給他支付出來,硬著頭皮也得將這個工程干到底了。
李志烈說,老周,你不是開玩笑吧,玩笑可不能這么開。王小民半信半疑,翩翩的音容笑貌是那樣的鮮活可愛,怎么能不是人類?周嚴莊說,這就是事實。第二句話,我認真回答你們。有天夜里,我正準備睡覺,家里來了一個生人,當然就是慶云東家了。當然了,一般情況下我都認為,找我們這類人的,猶其是陌生人的造訪,必然是要說包工的事了,想想看,那個陌生人沒事要找咱們。我當時當然是這么想的,生意來了。
周嚴莊說,找到門上來就是客,我微笑著讓慶云東家坐下說話。慶云東家很和氣,笑著說,你是周嚴莊吧,打聽你家還真不容易。你家很不好找。是這么回事,我家的房子要開工了,還找不到包工隊,就找到你來了。
周嚴莊說,眾所周知,找我們包工的,都是這么說話的,熟人生人,沒有例外,就算是老朋友,說幾句廢話后,也還是這么說事的吧。所以找我的生人多了,我不會起什么疑心。
周嚴莊說,接下來我當然要問是那來的客人了?工程又在什么地方?怎么稱呼?慶云東家自我介紹了,說他們是山里那個村的人,不習慣他人老什么老什么的稱呼,叫他慶云東家就行了。你們常見呼叫戶主名字的,見過開口就叫稱呼他東家的人么?沒有吧?但你要聽人家說得有多合理。慶云東家說,我的房子在東溝村小區,去年就筑好了根基,就等今年開春開工了。沒想到今年這么多蓋房子的,包工頭這么難找,所以愿意出比他人高出一倍的費用來砸你。不是我話說得大,我這人除了賺到了大錢,還真沒有什么為難的事,可眼下的事還真把我難住了。
周嚴莊說,慶云東家就喜歡別人稱呼他東家,東家當然得很富貴,很有尊嚴,當然不缺錢。慶云東家說錢不是問題,現在我就帶過來了。我和他人的處事方法不同,不僅不會欠下你們的,還可以一次性提前就全部支付給你們,說吧,我喜歡爽快地談。我這人不喜歡和你們討價還價,你的一口價就是我兌現的標準,說吧,你們的預算是什么?我只要按時完工的房子。
周嚴莊說,我當然見過痛快的戶主。但我見過的戶主,多半都是努著力氣修房的,大家都是平民百姓。在我們這個時代,修一座房子就是幾十萬沒了,容易么。平民百姓的錢,可沒有來得容易的,很多人都是多少年的積蓄,憋著一股子勁蓋一座房屋的,盡量和我搞價錢,恨不得我能免費提供服務。不要說那個房主摳摳嗖嗖不大氣,那個房主擠擠捏捏巴掌里都擠出水來了,工程完了,我們還要不完錢。我可是從沒有見過這么痛快的戶主,不僅事先可以一次性付清全部的費用,而且是出口就愿出兩倍的開支。
周嚴莊說,我干十幾年的小包工隊工頭了,這是破天荒第一次見到有人夾著錢包來砸我,你們說,你一輩子能遇上幾回天上掉餡餅的美事?我要不要接下這個工程?就看著這么高的利潤,我也不會傻到拱手相讓他人吧。慶云東家說他根本就沒時間去了解什么房屋修建的承包行情,說我張嘴就行了。
周嚴莊說,我能張個什么嘴,能和人家說個老天爺么?咱們可以多賺人家一點,總不能信口雌黃漫天說價吧。我就比著當行的承包行情多要了三兩個百分點,當然也是試試這個慶云東家是不是說大話使小錢的人。我們都知道,世上這樣的人多了,嘴上說得天花亂墜,擱到事上來,只恨殺不到咱們骨頭縫里了,這就是人性。
周嚴莊說,我那里想到這個慶云東家還真不是說大話的,錢包里的錢,還真不是只叫咱們看看的。慶云東家笑說,你才說了這么一點錢呀,不多不多。這樣吧,只當你顧了我的急,這座房子我愿意支付二倍的費用。錢,我當下就數給你,咱們丑話說在前面,你接下了這個工程可就得說干就干,絕不允許拖泥帶水。你可以叫他人的工程往后邊推一推,但絕不允許在我的工程拖延時間,能做到,你現在就收款,不能,說到明面上來。
周嚴莊說,誰遇上這樣的好事會不痛快應下來,我看著人家花花綠綠的錢,能不心動么。所以我當下就拍了板,就收了錢。我當下就修改了我的計劃,把答應先給他人開工的事往后邊拖延了。
周嚴莊說,慶云東家看我接了錢,答應了開工時間,就神秘地笑了。我這才覺得那兒不實在。沒想到慶云東家又說了,我現在可以告訴你我們不是人類了,我們是神家。你不必打聽我為什么要在人類的小區要這么一套房子,那是你們不該知道的事情。我這才感覺到有點后怕,可是己經晚了,我們都是凡人,誰敢和仙家神家作對。
周嚴莊說,你們知道慶云東家是怎么離開我家的?我把他送到門外,在我眼前就突然沒有人影了。我這才感到有些后怕,才把工程轉給了志烈,想著你什么都不知道,心里沒有負擔,高高興興把錢賺走就好。費上十數半月的時間,工程完了,你們去了,也就屁事沒有了。
周嚴莊說,慶云東家并沒有要求我制定什么工程紀律,是我想著咱們山坡窯場的人,嘴里都是跑火車的人,怕著你們不謹慎遭下災殃,才制定了紀律的。那想到欲蓋彌彰,你們的好奇心這么大。
周嚴莊的這個說法確實有點恐怖,叫人心里忐忑。但王小民卻是另外一回事了,看起來滿不在乎的。王小民說,這有什么可怕的,我們只管干我們的事掙我們的錢好了,管人家是仙家神家的。我們和他們正常的打交道就是了,他們就算是鬼類,也犯不著無緣無故害我們吧。
說話間,水泥運到工地上來了。王小民鏟開一袋,兌到沙子中,放開水龍頭,三下五去二,一堆沙灰就和現成了,今天的工作就算正式開始了。馬躍飛給李志烈拎過去兩小桶沙漿,王小民給馬文遠師傅拎過去兩小桶沙漿,只有趙春山和周嚴莊還在整線。
馬文遠師傅是個很穩重的人,不問不說話。王小民其實不大喜歡這種性格的人,但走到一個工地上來了,話總是要說的,人總是要認識的,不打交道誰又怎么能知道誰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王小民就隨口問了一句,馬師傅,你是那個村里的?馬文遠笑笑說,我是南留村的。王小民又說,家里的狀況怎么樣?馬文遠說,馬馬虎虎吧,老婆孩子熱炕頭就是個家,有錢沒錢都得過日子。我兩個孩子都成家了,沒什么大的支出了。
王小民就給馬文遠一支煙,說,馬師傅,你相不相信這世界上有鬼神?這話才問到正題上來了,王小民想要和馬文遠展開討論了,當然他要先聽聽馬文遠說什么,態度決定人的思想,思想反過來又影響了人的態度。馬文遠說,怎么能不相信呢,不管這世界發展成什么樣子,不管你看見看不見,你都要相信鬼神是存在的。你沒有撞上過鬼神只能說明你運氣好,但不能因為你不相信,就天不怕地不怕。
這話聽起來就是一個長者的諄諄教誨,王小民就有了初步的印象,馬文遠是一個極為傳統保守的人,干什么事都不會冒險越雷池半步。
王小民說,馬師傅,你今年多大歲數了?馬文遠說,你看我像多大年齡的人?王小民說,大概六十還未出頭吧。馬文遠笑說,差不多。
接下來王小民就問出來不著邊際的事情。王小民說,我們都是農民,都是長期生活在農村的人,心里忽多忽少是有些封建迷信思想的,我們的確還在堅守傳統,這不是一件壞事,傳統會使我們循規蹈矩少犯錯誤。馬師傅,咱們就是閑聊天啊,沒有別的,山坡窯場瞎說唄,你見過鬼神沒有?
王小民純屬取樂子的。馬文遠卻很認真地說,年輕人,我還真的見過。王小民來興趣了,鬼怪的故事他不信,但是他很愛聽,聽其中的神秘,聽其中的傳奇,引人入勝,總是叫人興奮不己。王小民說,馬師傅,說說你的經歷。
馬文遠說,不能在這里說,晚上吧,咱們不要沒眼色,看了領導的臉色。
自覺維護某種秩序是馬文遠出門在外一慣的作派,到不是因為今天周嚴莊說出來了慶云東家的神秘。這也應該視作一種修養,不給別人找麻煩,就是不給自己找麻煩。王小民當然能理解形形色色的人的心態,尊重他人,才能更好地和他人和諧地打成一片。當然他又是怎樣的人,怎樣的做人風格,也是希望他人尊重的。
王小民說,其實吧,馬師傅,我們也不是非要在這會兒聽故事不可,我就是想問你,你怎么看咱們今天侍候的這個慶云東家。照老周說的,以你的閱歷來判斷,慶云東家是神是鬼?聲音當然不大,王小民當然也不想在工地上喧嘩起來。
馬文遠不緊不慢地攤著沙漿砌著磚塊,一面思索著,回答了王小民的問話。怎么說呢?我們今天既然攤上了這么神秘的東家,還是不去探究人家是什么好。我們只管照常態干活,該不說的話就別說出口來,只在心里想了去,你就不會遭下什么災殃了。再說,咱們出門來是賺錢的,賺到手里錢就好了,干么非要去知道那么多不該知道的事情呢。
王小民其實也只是想發表一下自己的看法。王小民說,其實吧,馬師傅,我是這么想的,既然慶云東家在老周眼前就能說不見人影就不見人影了,我們現在猜他是人是鬼是神是仙都是沒有意義的。你想啊,慶云東家要是真的不想叫我們人類知道他是什么,又何必要當面兒就給你玩一套失蹤術叫你看呢,可見慶云東家的真用心是,不怕我們人類猜想他是什么的。
王小民說,我是不害怕慶云東家是什么的。我感興趣的是,他們也需要一套居住的房子么?他們為什么要把房屋修建在人類的小區,來和我們人類混居?這不符合我們的常識吧?他們既然敢做出這樣的選擇,那就是一定不怕人類也不會傷害人類的,他們一定有什么故事要在這個小區里演繹。
馬文遠聽了王小民這樣的分析,眼前一亮,對啊,他居然沒有想到這一層。那還有什么好害怕的,心里還有什么不踏實的。不遠處的李志烈和周嚴莊當然也聽到了王小民和馬文遠說的話,心里也都是一下子亮堂起來。
周嚴莊就插了一句,王小民這東西還真想得到。李志烈本來完全知道這個真相后,心里還恨怨著周嚴莊是嫁禍于他,現在也變了心態,笑說,王小民,你可能想對了些事情,但我還是提醒大家,我們都不要粗心大意惹不必要的麻煩好。
工程上的氣氛不再那么沉悶,大家又一如既往的活躍起來,該說什么笑話說什么笑話,該干什么事情就干什么事情,有條不紊。
下午四點鐘的時候,沒有人想到那個翩翩姑娘會給他們送一包干糧來。盡管在別的工地上也偶爾會有這種情況,那得是遇上開通的戶主,舍得花錢才行。一般的戶主都算著小九九,能節省一分錢就要節省一分錢的,不要小看了只是一包干糧,就這幾個人,二十塊打個水漂就沒有了。
最先看到翩翩向工地走來的人是小工馬躍飛,他顯然看出來些什么問題,就推一推王小民。王小民朝小區路上看過去,小區總有人在來回行走,可這個翩翩姑娘是走過來的么?不是,像腳下踩著一團輕盈的云,就那么迅疾地掠地而來,把王小民都看呆了。這個翩翩姑娘,果然不是人類。
翩翩將要來到工地上時,王小民才看到她兩腳也是沾地行走的,走得是那么飄逸,優雅。翩翩說,師傅們,餓了吧,吃干糧來了。王小民打開袋子,才知道今天這頓干糧不一般,居然是西安著名小吃肉夾饃外加一瓶果汁。王小民知道,在他們小城并沒有賣肉夾饃的小店。
王小民拿起來就吃,裝得什么都不在意,看著翩翩優美的身材從上打量到下,說,有錢人家的女孩就是打扮得漂亮,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翩翩,你是天上的仙女么。翩翩笑說,我說給你,我就是天上的仙女,你敢信么。
王小民說,我有什么不能信的。你爸爸怎么不來工地上監督我們干活,我們可是都很不老實的。翩翩說,我家不需要看著你們干活,你們會盡心的。我只需要看住你一個人就行了,登徒子都是巧言令色的人。
王小民不會尷尬,只會更加肆無忌憚,心里暗戀上了一個姑娘,能多說說話都是美滋滋的享受著呢。
王小民說,翩翩,你爸幾個孩子?你丈夫也是養花的能手吧?翩翩說,你這是查我家的戶口吧?你看我像嫁過了人的小媳婦么。你可千萬別暗戀上我,我會把你的花花腸子都剖出來做了肉夾饃。
眾人轟笑,王小民說,這很好呀,明天我們就都能吃上香噴噴的人肉肉夾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