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新南最終以七百塊錢,拿下了那三只大盤。這回賺大了,于新南知道,只說那只哥窯大盤,也不止買三個七百了,盡管他也賣不上更高的價錢,還是可以藏一藏等等看的。于新南不是想改變吃過水面的干法,更不是想做一個藏家。而是明白了有些好東西不藏一藏也不行,好東西不怕藏,只要有本錢,收得起,藏得起,等得起,就有可能賣到更滿意的價錢。這年頭,古董行情最是奇幻詭譎,風起云涌,而百姓卻還未嗅到古玩市場的特別氣息。
于新南心滿意足,準備打包回家,在老婆子眼前,卻還要表現得吃大虧了的樣子,抱貶不斷,就是要老婆子以為沾了多大便宜似的,在那屁顛屁顛的歡天喜地。于新南沒有想到今天“取信于人”的效果還能再有更好的收獲,老婆子居然還有更大的驚喜大禮包準備送給他。
老婆子笑說,年輕人,是個爽快人,大媽真心喜歡上你了。還有一件大家俱,你想不想要?保管你一看就喜歡上。那可不是尋常你能見到的東西,有可能你這輩子也只能看到這一回,再想找一件一樣的,都不可能了。
家俱?大家俱?什么大家俱?能有多大的家俱?老婆子敢說得這么神奇?于新南想。于新南不懷疑老婆子家還能拿出什么好東西來,但把話說到這種份上,恐怕只是想吊他的胃口吧,就隨口問了一句,是個什么家俱?老婆子說,你看了就知到了。
于新南還沒有想過收個家俱玩玩,也沒有那個收古董的和他說過,想要老家俱的話。于新南本想著快點回家的,可轉念又一想,什么東西不能看看。不懂的知識,回家找資料,今天沒有的信息,不等于明天也沒有。老王老郭他們沒有說過要家俱,別的同行也沒說過收家俱,他為什么不能反過來問問他們。于是,于新南就改變了主意,充當起大買家來,說可以瞧瞧。
老婆子說,不在這個屋子里,你跟我走吧。于新南說,那個屋孑里也行,走幾步路不算什么。
其實能走幾步路,實在走不了幾步,只不過從現在的屋子里走出來,再進到另一個屋子里,就這么簡單。另一個小屋子也在這個院子里,算是一間小雜屋吧,過去肯定也是住過人的,只是現在住不著了,便成了儲放雜物的小倉庫,如此而己。
老婆子手拿鑰匙開了門,二人走進去,在東面的墻壁前,置放的就是那張六柱架子床了。這老東西果然很精彩,果然是說不出的那個好來,莫怪于新南第一眼,眼珠子里就驚訝地爆出花來了。然而事實卻是,于新南并沒有認出來,那就是一張床,而且正是老婆子想叫他看看的古代六柱架子床。于新南幸虧沒有先開口說話,否則可就弄出大笑話來了,裝大行家可就露陷了,打臉了。
為什么于新南的第一眼就亮瞎了,當然是因為那張六柱架子床雕龍畫鳳的精彩工藝。為什么就沒有一眼認出來那是一支床?因為這老物件佇立在屋子里,居然就像一座富麗堂皇的縮小版古代房屋,又像一座造形漂亮的亭臺樓閣。
于新南驚奇世上的能工巧匠,是造出一架建筑物的模型,那里想到那東西就叫六柱架子床!在他的印象中,床就是咱們平常睡覺的大木床,古人不過可能雕刻一些好看的圖案,做工更精細一點罷了,并不會想到古代匠人的匠心,還能夠把人睡覺的床,設計到如此這般的高大上,如些這般的別出心裁巧奪天工,如此這般的華麗富貴奇妙無比。
架子床可是有著悠久歷史的,是可以追溯到漢王朝時代的,唐代的架子床工藝上更精美起來。不過真正盛行起來,是明清兩代的事情了,那是古代貴族使用的家俱,是彰顯社會身份和地位的。
眼前這張馬東家家的架子床,當然也是發揮這種功能的,是彰顯馬家的富有的。六柱設計,框架結構,還有個精致的屋頂,當然就像一間屋子中的屋子了。主體四柱三面間,鑲嵌一扇扇的圍子,不是短小的圍子,而是屏風一樣精美的圍子,一采鏤空透雕到底,雕刻著于新南叫不上名的精美圖案。前面中間多二柱,與前面二角上的柱子之間,也鑲嵌了屏風一樣的圍子,若不是中間二柱之間,還開了一道門,可真叫完全封閉了。
于新南當然還是能夠一眼看出來,那支六柱架子床是個好玩的老物件的,古色古香,古韻悠長,當然就被這個老物件深深地吸引住了。一時竟忘記了,老婆子是領他來看家俱的。于新南心里說,這老大媽也是的,家里還有這么好玩的房屋模型,卻不肯說說了。
于新南正想張嘴問一問,這個應該叫做什么的老物件,怎么這么搶眼球!古人是不是太會玩了,也玩得太有意思了吧?老婆子說話了,年輕人,好東西吧,這就是我要你看的家俱。你要好好看看這支床,然后再說說你買起買不起。
原來老婆子叫他看的家俱正是這個老物件,原來這是一支睡床。于新南現在認識到了自己有多么的無知和缺乏見識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可真應了那句老話,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人做不到的。于新南得謙恭起來了,還得把話說得得體,以隱飾自己的心虛。
于新南說,大媽,我算想到你家祖上的馬大東家有多富貴了,居然睡覺都要睡這樣豪華的大床鋪,那個平民百姓家里,能有這樣一張精致的大床呵。東家就是東家,怪不得能買走我們村趙東家二百畝好土地。就從這個家俱上想了去,也肯定是比我們村趙東家厲害多了。
老婆子說,年輕人,別裝了,你沒有認出這張床來,你從來也沒見過這樣的床。我告訴你,這叫六柱架子床,你沒有聽說過這種叫法吧?我活一把年紀了,這東西要不是我家祖上有,我都不敢說這東西叫什么。
老婆子說,我現在就是叫你開開眼,見識見識的。我知道你是買不起的,這可不是笑話你的。盡管你能買了我家幾個瓷盤。不要以為我真看不出來,你不是個真正的買古董的。你是買了古董,可你只是個倒手賺錢的。真正要買古董的人,是不會輕易轉賣給他人的,那才是真正喜歡古董的人。
老婆子居然能把古玩行的意義,用三言兩語就闡釋得這么精妙,這得有多少的見識啊!他于新南收古董五年了,從來都沒有這么想古董行存在的意義和境界。于新南這才意識到,今天他并沒有征服了這個老婆子,而是這個老婆子真心想叫他沾了便宜。
老婆子說,就像我家老頭說的一樣,他們祖上家里弄來那么多好東西,從來就是叫做擺設的,叫人看的。只是我們后代人擺不起了,看不起了,不知從那代人開始就賣開了先人的東西,到我們這一輩,才不留多少好東西了。
原來馬家的先人們,還不僅僅是晉商,是地主,還是雅致之人。于新南頓時就覺得自已矮下去多少,不是他真的矮了身體,而是精神上侏儒了。于新南忽然就想到什么,我這么喜歡上了中國古代的瓷器,每看見一件高端大氣的瓷品,總是想從人家手里弄到自己手里。想著就是應該賣上錢過日子的,可怎么在家里看來看去,就看上了一種癮,就看得愛不惜手,怎么都不想再賣出去了。是的,我藏一藏的意思,本意也是想弄個大價錢的,可到出手的時候,總是很有些戀戀不舍了。我這種狀況算不算冒出雅致之氣來了?古代的大東家大商人,按理說他們眼中是只認得錢的,可馬家的一些先人們,又為什么會雅致起來?他們到底是雅致起來了,還是擺出闊氣亮起富貴來了?
于新南不再覺得這個老婆子僅僅是自我感覺良好的精明了,不再覺得她一心都鉆到錢眼里去了,不再覺得她的話說得確實有些刺耳了,而是認識到老婆子還有某種情懷了。是緬懷祖上的榮光么?是炫耀祖上的富貴么?是否還批判了子孫輩的不肖?似乎都有一點那個意思,又似乎都不是,要不然她怎么也在想著賣出去他家里最后的那點好東西?人,真是個復雜的動物。
于新南開始拍馬屁了,這回是心甘情愿地拍,心誠口服地拍,到還真不是想謀算人家的六柱架子床了。
于新南說,是是是,大媽,我還真是從未見過這樣好的老物件,大概也真值老鼻子錢了吧。我說句實話,我就是個小打小鬧的,連個玩家都算不上,更算不上藏家了。我們就是吃過水面的。
老婆子說,年輕人,你還是沒有明白我的意思,認為我是炫耀我家的老物件吧?不是。我也是看中了你這個年輕人的可靠,想叫你找一個真正能買得起這件東西的人,給我弄個可靠的買主來。
于新南這就不能不和老婆子說道說道了,既然想到自家的老物件應該很值錢,又是這么喜歡自家的這件老物件,干么要想著賣給別人呢?
于新南說,大媽,我還真看不明白了你。你也說了,你家并不缺錢,老伯還是退休的老工人,退休工資也花不完,你家的兒女也都很有出息,你為什么就想著要賣完家里的老物件了?
老婆子說,你今天要好好看,看好了給我找個買家,這就是我的用心。我們家是不缺錢,可是你看到了沒有,這么好的老物件,卻沒地方擺放了,兒女們現在的大樓房里要的都是現代化的家俱,誰還想睡這樣的床,就算想要,搬進去也是顯天豁地的太搶眼,還不協調,這就是孩孑們不想再要的原因。
老婆子說,你當我真想賣掉呀,老實說我是很舍不得這個老物件的,若不是城市建設,拆毀了我家的四合大院,這件老物件擺在那里可相襯了,可舒服了,可養眼了。又大氣,又漂亮,又有我形容不出來的美吶。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老婆子說,我家人都知道這個東西應該能值個大錢,都也是舍不得的,可是跟不上現代人的風情了。再沒個地方收拾,就這么搬來搬去,總不知道那一天就散球了,一分錢都賣不上了。
老婆子說,說到底我們是過日子的,不是叫看著養眼養心的,不如狠狠心,換成凢個錢實在。
于新南聽到這里,心里可就舒服極了,這可是一樁大生意呀,送上門來了。于新南不再想著一個人雅不雅的事了,說到底都還是過日子的,沒有富貴的命,雅什么去,雅給誰看,再雅就雅成孔乙己了,窮的雅人就是社會人眼中的笑話,心里還是想想雅的味道就好了,千萬身上別再冒出什么雅氣來,咱是小老百姓。于新南恢復了他的小商販面貌,還是說生意吧。
于新南說,大媽,你給我鋪個底,我看能不能給你幫了這個忙。老婆子說,這就對了,咱們一直說廢話沒有意思。這件東西也是有人看過的,我看他們都不靠譜,后來就不叫人看了。
于新南說,是是是。老婆子說,我也跟你說實話,這件東西,我們家人也都是商量過的,我家老頭也是說了話的。這可不是賣給你幾個盤子的事情。這件老東西,我們家統一的意見是想賣五萬塊錢。
于新南心下著實沉了一沉,就想罵人了。不怪于新南想罵老婆子,那時候五萬塊錢是個什么概念?于新南若是搬磚打工,得實打實干上三年。就說這老物件好得不得了了,怎么能值到五萬?這不是天方夜譚么?
這又得說說于新南的無知了,家俱古玩要的不僅是古色古香的大精大美,還要的是什么材料做成的。于新南到底是手頭沒這資料,那本古玩指南上居然沒有介紹古代家俱這種古玩。于新南到底是第一次碰上這種家俱,第一次認識這個物件,那里知道這里頭還要講究是紅木,烏木,黃花梨,還是什么別的木頭。于新南壓根就沒有想著看看這支六柱架子床是什么木頭做的。事實上就算他仔細看了,也認不出來這是紅木做的家俱,在他們小城看來,都是一件罕見的家俱。老婆子要價五萬恐怕并不過分,這還沒考慮做這樣一張床,需要耗費多少的工時。
于新南說,大媽,這個要價恐怕很過分吧。老婆子笑了,說,年輕人,你知道做這樣一張床要費多少工夫?知道這是什么木頭么?原來老婆子非常了解她家這件老物件的特殊性。老婆子說,這都是我家老頭說過的話,要是我一個女人,還真能叫你們蒙去了。
于新南不敢再在這里討價還價了,他的心中實在是太沒底了,最后只好說個大話,收場了。于新南說,大媽,這樣吧,要的老板是有的,我拍個照,給他們看看,然后咱們再說價吧。
于新南其實只是留心了這件事情,只是盤算過怎么能搞掉這一筆大生意。他也知道老王老郭是說大話的,很可能做不了這筆生意。不是說他們拿不出這么多的錢,而是他們都是吃過水面的,如果沒有買家,他們絕對不會買到家里藏這樣的大物件。
之后這幾個月,于新南就再沒去看過這支六柱架子床,只來來去去做些他能當下吃掉的生意,同時忙忙農業上的事情。于新南那想到陳狗兒老人會死在紅土涯下,也沒想到老王老郭這就會上門來給他分享一個急需要的信息。因此于新南的心里又活躍起來了,醞釀怎么才能做了這筆大生意的如意算盤了。
陳八斤走進于新南家里,他父親出殯的日子定下來了,他是找于新南幫忙的。婚喪大事用人都不發愁,再忙的人,只要不是出門打工去了,都會停下手里的活來答應你。
陳八斤說,新南,十六日要出喪,我過來就是安吱你一聲,可不敢忙別的事去,抬抬棺。于新南說,什么話。你只說話就好了,沒問題。陳八斤說,我還得謝謝你,要不是那天你也在紅土涯下鋤地,還真沒有人知道,我父親就這么走了。
陳八斤不管對待他父親心里有愧沒有愧,話說到這兒,還是眼紅了,心里是悲傷的。于新南說,也不是我想說你不好,八斤,你的確對你爸爸關照不夠,這么大的人了,就不該再讓他去勞動。陳八斤說,你說得是,我爸爸看著一向很好的,也沒有過什么毛病,誰會想到他說不中用就不中用了。
陳八斤是和于新南站在院子里說話的,他現在還沒有太多的時間,麻煩事還多著。陳八斤說,等我不忙了,等出過了喪,咱們好坐下來聊聊,我想知道,我爸爸最后還和你說過些什么話沒有?
于新南就明白了,陳八斤這是想聽聽老人家是不是還有遺言。于新南想想,老人竟是沒交待過什么重要的話,也沒評價過這個兒子好不好,說,你父親最后是說了一些話,在你看來,可能也不重要。好吧,你不忙了,咱們坐坐,我正有些話也想問問你,也是關于你父親的一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