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一個人的精神聊齋(27)
- 一個人的精神聊齋
- 秋水長空.常在
- 4469字
- 2024-12-24 10:09:13
我離開了樂寶家,樂寶的話還在我的耳邊回響,一個溫馨的畫面生動地呈現在我眼里,像夢一樣。山梨花仙子抱緊魚亮老父親的身體,用一方手帕,將老人眼下的血痕輕輕擦去,就像女兒一樣,溫暖著一個老人的心扉。
是的,是山梨花仙子救回來了魚亮老父親的性命,她有這個能耐,只需要一口仙氣,就可以使人起死回生。她見不得這人間的疾苦,她看不得這人世的悲慘,她要盡力所能及,還給人間一個春天。
老人是蘇醒過來了,是不再悲慟地大哭,可又怎能抑制住心頭巨大的悲傷,那兩行老淚還是要繼續淌下來的,只不過變成了沉默的淚流,無聲的悲傷。山梨花仙子不厭其煩地開導他,寬慰他,又怎能一時三刻之間,就撫平一個人心間的巨大傷痕。
魚亮就那么靜靜地躺在床上,是的,從今天開始,他就再也不會瘋癲了,再也不哭,再也不笑,再也不歌不跳不鬧了。是的,從今日始,這個小山村里,一個好青年就要永遠消失了,這個人世間,就再也沒有這個苦人了。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終究得作蒿里行,得唱薤露歌。魚艷噙著淚,將一塊白布輕輕覆蓋在了魚亮的臉上。
是的,老人是肝腸寸斷地乞求過山梨花仙子,姑娘,我知道你有本事,救救我的兒子吧,救救我的兒子吧,他還不能死,他還不能死啊,活得再艱難也得活下去啊,你說是不是?咱們這個日子,也不是一天兩天這么過著了,怎么就不能活了?你總得送走你老子,才是個結論吧,你說這能算個結論么……
魚亮老父親當然不知道山梨花仙子是個仙女,但是聽到了鄰居們的竊竊私語,也聽到了魚艷焦急而歇斯底里的一聲聲呼喚。他覺得他是輕飄飄地就離開了這個家,像飛起來一樣上了云端,云端有一條不知通往那里去的天路,有個姑娘突然就出現在他面前,笑盈盈地把他拉了回來了。他悠悠然醒過來了,才知道被一個從來不認識的姑娘抱在懷里,感覺到正在為他擦去泣下的血痕,還有痛苦的淚水。
他開始意識到他剛才是離開了人間,是這個姑娘把他救了回來,像一場夢。他開始有記憶了,云端的那個姑娘和擁抱她的這個姑娘是同一個人,陌生么?陌生,千真萬確的不認識。陌生么?又恍恍惚惚似曾相識,似在那兒見過。頭腦里怎么會想起昨夜的夢來?魚亮娶媳婦了,他媽也在他身邊呵。對,就是個夢,很多的不認識的人都在參加魚亮的婚禮,又覺得這很多的人很切親,都似曾相識似的。對了,那場夢見的婚禮上就出現過一個姑娘,和眼前這個姑娘好像很一樣……他完全有理智了,意識到了自己可能死過了一回,就是這個陌生的姑娘把她救回來的。她能救了他,也應該能救了他的兒子,他的心頭肉,他的魚亮呵。
山梨花仙子能讓魚亮起死回生么?能,可是她也不能。魚亮在人世間是還該有很長的壽命,是不該在這個年齡就無疾而終,他不是病死的,也不是自盡的,這是一種世人不知就里的選擇,像是無疾而終了,也只能是像是。
山梨花仙子又怎么好對老人家說,這是你家孩子自愿的選擇,無奈的選擇!這話還只有等著我來說清楚說明白啊,怎么能叫山梨花仙子說出來!山梨花仙子也是很悲傷的,是看不得這樣一條生命,就這樣無可奈何的離去。她也只能掉淚,像個女兒一樣,盡最大努力,用她的溫度,盡量溫暖一個老人的心了。
我知道我的淚水默默地淌下來了,心酸難抑。我蹲在墻角,任憑淚水傾瀉。現在,我得哭個夠,我得哭個痛快淋漓。我不想叫樂寶看見我的軟弱,我的悲傷。我更不想叫魚亮他父親,他姐姐姐夫看到我下淚。是的,我要去魚亮家里了,我得去見見我的這個苦哥們,去送他一程。
送你上路,送你上路
你就要放下這人間的悲苦
去尋找極樂
尋找幸福
你不孤獨
還有個姑娘陪你同路
帶上鄉愁
放下顧慮
帶上哥們的祝福
我送你上路
送你上路
我走進魚亮家院子里。己經冷清下來了,一場悲歡己成定局,鄰居們那里還忍心再留在這里。我站在院子里把四下環視了一遍,上午的陽光己經抹過屋頂,照亮了半個院子。屋檐下,我再也不會看到那個傻乎乎曬太陽的魚亮了,可是仿若他還在那里。
我走進破舊的老屋里,看到了魚艷在魚亮躺著的床前抽泣,看到了他的老父親躺在另一張床上難過。是的,我不能在這里下淚,一滴淚也不能落下來,不能觸動他們的悲痛雪上加霜,我是來說明一個事實的。
屋子里的人間煙火從此要斷絕了,現在,雖然還有兩個人在,完事了這一場便是曲終人散,冷冷清清,凄凄慘慘切切。我不忍想下去,在魚艷面前坐下來。魚艷淚眼看著我,一時竟不知說什么話好。
我說,魚艷姐,咱們說說話吧。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怎么能不叫你傷悲。我點燃一根煙,問道,王鑫是去料理后事了吧?
魚艷雙目含淚,強忍悲痛,說,小龍,你看看咱們這個家,能不心寒么?忽然就成了這個樣子,誰忍受得了啊。
我的腦海里閃回童少年時代,這也曾是一個紅紅火火,煙火味十足的人家呵,魚亮的父母,魚亮和魚艷,還有我們這些常來院子里玩鬧的孩子。
我吸了一口煙說,魚艷姐,你爸爸好點了吧。我是過來看看魚亮,也看看你們的。魚艷姐節哀吧,事情己經發生了,我們只能這樣不能那樣了。
魚艷說,王鑫去板鋪了。這樣一個人好好地就沒了,怎能不叫人心碎。我有話說不出來啊,我的心疼你們怎么能懂得。魚艷的眼淚涮啦啦地就又下來了,我強忍住心酸,不忍直視她。
魚艷擦了一把眼淚說,我就是說不清的悲傷,難過,就這么一個兄弟,也要走了。
我站在魚亮床前,慢慢掀開覆在他面門上的白布,我驚奇地發現,魚亮的眼里,居然流下淚來。我相信他還能聽到我和他姐姐說話,我相信他對故居的依依不舍,我相信他對哥們的留戀。他不喜歡這個世界,但他熱愛父老鄉親。他厭惡了這個時代,活得失去了信心,但他眷戀這片深沉的熱土,眷戀生他養他的父親和母親。我不敢叫魚艷發現這個狀況,急忙用身子擋住魚艷的臉。然后我假裝將白布重先覆在魚亮的面上,趁機擦去了他臉上的淚水。
我說,魚亮是個好人,就是生錯了年代,生不逢時。和我們一樣,生在這樣弱肉強食的年代,我們這點生存本事,就太不足以生存下去了。這是時代的悲哀,也是我們自己的悲哀。如果我們都有自己的強項,就算是一個弱肉強食的時代,我們又怎么就不能去吃人。
這是無濟于世的憤怒,也是無可奈何的自哀。倘若我們真有本事吃人,還會抱怨這個時代么!
魚艷說,小龍,你知道我家魚亮慘成了個啥樣么?這幾年來他一直生病,賺不到家里一分錢來了。我爸年事己經這么高,那里還能去賺錢。過去有著那么一點積蓄也已經坐吃山空折騰完了。王鑫去理后事,這個家里就三四千塊錢了,敢花么,還不夠給他辦事啊。
魚艷說,我了解我的兄弟,他不是那種貪吃懶做的人。倘若他有一個家,是走不到今天這步田地的,不說他早已賺下一份厚踏踏的家當吧,至少也不會混成這個樣子。魚亮就是吃了性格內向的虧,有嘴不能言,有話說不出來,自由戀愛就沒他的戲了。社會形勢是越走越勢利,越走越涼薄,他怎么能適應得了,才落得這么個后果。
我點點頭,感同身受。我說,魚艷姐,我和魚亮,小七,樂寶,除了小七混到了一個家,我們這些剩下來的,那一個能適應了這個社會,那一個能適應了這個時代,我們又有多少不大一樣,也就是各有秉性,抗壓能力又強一點吧。
我說,我不敢低看魚亮,生了四五年病,坐吃山空,沒有一點進項,還能落下個三四千塊,比我可強多了。魚艷姐,我的家事不敢跟你說,我爸我媽也都是高齡的人了,朝不保夕,我不后怕么?我也是擔驚受怕不敢說啊。
魚亮他老爸聽到這里,猛然從床上想坐起來,我看到了他的困難,一個箭步竄過去忙把他扶直了,就看到老人家大顆大顆渾濁的老淚掉下來。
老人家說,孩子,我只想知道,前幾天那個下午,你到底和魚亮說了什么,看著他好像就是好過來了,怎么他突然間就會沒了?
我理解老人家沉痛的心情,有一個死結他解不開。是的,是該說清楚了,是該說明白了,魚亮都已經這樣了,我還有什么不能說的。今天我過來,就是來說清楚這個事的,我要叫老人家聽得明明白白,心里無憾。這不是該山梨花仙子說的話,解鈴還須系鈴人。
我略想了一下,決定先從發問開始,然后導入他們想知道的答案。我望著魚艷的臉說,魚艷姐,樂寶說昨夜你好像做了一個好夢?
樂寶說的是清早魚艷哭魚亮時,急火攻心,口不擇言,哭出來了一個夢境,可不是說魚艷和他嘮了家常嘮出來的。那個時間,人心里都是悲痛,怎么可能嘮起嗑來。我是換了一種說詞,引導她來講這個夢的。
魚艷淚水漣漣,沉浸在悲痛之中,一時三刻怎么可能釋懷,現在,她能控制了情緒,顯然不想說這件事,我能理解她的心情。
那就由我來敘述吧,差不了多少的,我當然知道他們父女做了個怎樣的夢,樂寶當然也知道。小神坡下的婚禮,對于我和樂寶來說,就是一場現場直播,而對于他們父女來說,只能是一場喜慶歡快的夢境呵。
我說,魚艷姐,我這么告訴你吧,你和大伯昨晚同一時間做的夢,那不是夢,那就是一個事實。你們父女都在魚亮的婚禮現場,給你們的親人辦事,那能不是歡天喜地。你們不知道的是,我和樂寶也在現場。只不過我們出席的是真人,你們是做了一個好夢,僅此不同而己。
魚艷顯然是心下驚奇的,暫時就被我的敘述壓制了悲傷。魚亮他老父親同樣被驚著了,瞪大老眼看著我,他們可以意識到我會講什么了。
我說,你兩人可能夢里沒有看見我和樂寶,因為我和樂寶在小神坡的山坡上。這一切都是桑婆婆精心安排的,你們應該感謝這位老神仙。
魚艷說,那個是桑婆婆?我夢里是有那么多鄉親,可好像沒有一個桑婆婆。魚艷回味著夢境,努力想捕捉到一個婆婆的形象。
我微微一笑,接著說,魚艷姐,是你不認得桑婆婆,不是沒有見到桑婆婆。你們不覺得昨晚的那個夢非常奇怪么?你們看到的那么多的父老鄉親,你認出幾個來?你能認出那個是咱們村里的熟人?或者說,你能認出來幾個是你記憶中的己經過世了的親人,熟人?
經我這么一說,魚家父女倆都愣住了,夢境是清晰的,那是魚亮的典禮現場,他們可以回味起來,老馬夫妻,老支書夫妻,有一個婆婆,有一個司儀,這些人他們卻一個也不認識。夢境又是熱鬧而模糊的,那么多的父老鄉親,都只不過是一個喜慶的場面的陪襯,怎么可能說得清有沒有他們熟悉的面孔。
我說,魚艷姐,你夢里看到的不是父老鄉親,而是我們村里逝去的一代又一代的先人的靈魂呵。這些靈魂中應該有你們熟悉的親人,但他們不是主角,焦點不在他們的形象上,所以你們不會有什么記憶。
我說,我來提醒你兩人吧。那個為魚亮主婚的女司儀,是與你們根本不熟悉的楊老師,是我家的老親戚。楊老師身邊的那個婆婆,就是小神坡的桑婆婆,她是一棵老桑樹,也是一個善良的老神仙。
魚艷眼前豁然開朗,說,我想起來了,是有這么一個神情爽朗,身體很結實的婆婆。那魚亮拜天地時,還拜了兩對老夫老妻,是誰?魚艷迫切想知道這一切了。
我說,魚亮先拜的天地,再拜的高堂,就是靠山村的老馬夫妻,現在老馬還活著,我相信昨夜他和你們做了同樣的好夢,因為他是魚亮的老丈人,是老伯的老親家。不幸的是,魚亮的丈母娘己經是先人了。
魚艷說,你是說我夢里的咱們魚亮的丈母娘死了?我笑說,魚艷姐,你不應該記不起老馬這個人吧,你小時候可是見過的。你想起這個人來,就想起他家還養著個傻閨女的事來了。
魚艷如夢方醒,說,夜里魚亮娶的媳婦是馬燕燕?我說,對。魚艷說,我看很是可愛呀,不傻呀。我說,那是山梨花仙子給她治好了的。魚艷姐,你還不知道的是,前些年馬燕燕己經死去了,比老馬媳婦還早死兩年,也是一個靈魂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