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神坡下，魚亮的新婚典禮儀式正式開始，是楊老師宣布的。這時候，我和魚亮才明白過來，原來楊老師是被桑婆婆聘請為司儀了。當然，她肯定不只是為做個司儀而來，桑婆婆還和她親熱地說著什么話，我們就聽不見了。

楊老師的話音一落，音樂響起，鞭炮齊鳴，煙火沖天，剎時絢爛了整個天空，甚是壯觀。小樂隊演奏的正是那支有名的巜孤燈伴佳人》曲子，旋律優美，余音裊裊，小神坡下彌漫著喜慶浪漫的氣息。

樂曲聲中，魚亮和馬燕燕手牽紅綢喜帶，一朵鴻運當頭把他們連在一起。拜天地，拜高堂，拜桑婆婆和老支書夫妻。楊老師宣布禮成，把新人送入洞房。

突然之間，小神坡下燈火全熄，喧囂立止，所有房屋倏然不見，復現一片片荒凄的墳墓。樂寶說，這就收場了？我說，該看到的你都看到了，你還想看什么？我們回去吧。

我們下山去，樂寶意猶未盡，心還沉浸在吉祥喜慶的婚禮氣氛中。樂寶說，我還得去找魚亮討杯喜酒，哥兒們一場，咱們不還得鬧鬧洞房再走。我說不用去了，魚亮早就在家里了。樂寶猛然靈醒過來，說，老子入戲了，都忘了今晚的婚禮上，都是靈魂。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們都沉默了。是啊，人生如夢，哭也罷，笑也罷，喜也罷，悲也罷，難道不正似這如夢似幻的一幕么？爭什么？搶什么？恨什么？愛什么？最終也不過都是一場空空。我和樂寶再沒有說一句話，我們還能再有什么話說。

回到家里，我父母他們早睡下去了，卻睡不著，聽到我推開門，我母親就問上了，天多會了，怎么去了那么久，這才回來？我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不該和父母描述小神坡的事情。

我母親卻又說了，魚亮都早回來了，你們卻不知還在那里，是不是和樂寶喝酒喝醉了？母親居然懷疑我是躲出去了，遭下事了，不敢回家了。我說，媽，你就放心地睡吧，那來喝酒的那檔子事。我們今晚是想喝一杯一一酒，也應該喝一杯酒，可那來的酒啊。我沒有說出那個喜字來，不是人世間的婚姻了，我喝不下魚亮這杯喜酒啊。

魚亮是怎么回到村里的，果然如我猜想的那樣。母親說他們在家里都能聽到魚亮在小街上瘋癲成了什么樣子，又蹦又跳又唱，大呼小叫著他娶媳婦了。母親說街上很是喧鬧了一陣，肯定是尋找他的人都聞聲而來，七嘴八舌，最后也不知是怎么把魚亮弄回家里去了。

我說，魚亮他姐姐姐夫沒有來咱們家么？母親說，你怎么知道的？怎么沒有來過，要不是他們，我和你爸爸都不知道該怎么安頓魚亮他爸爸了。

魚亮死了。這回是真的死了。不用去自殺，睡著就死了。

魚亮沒有死在小神坡，也不能死在小神坡，死在了家里。一種很幸福的死法，晚上一枕好夢，清早起來，他老父親，他姐姐姐夫，就發現他死了，還面帶微笑，笑得很甜美，很幸福，只是雙腮上還留下兩行未干的淚痕。

當然，我沒有死，我不會死去。樂寶也沒有死，也不會死去。我們也都知道我們不會死去，雖然我們都是世人眼中所謂的那種活見過鬼的人。按照樂寶的說法就是，我們哥兩還不能死，還沒有甜過，還沒有享受過魚亮一樣的幸福。這很不公平，老天爺應該開眼，憐憫我們這些苦人。

不過樂寶也說過了，再死就一定得輪到我，因為我享受了奇遇牡丹仙子葛巾和玉版的經歷，也能死而無憾，死而瞑目了。只有他不能死，他的情路里程上還沒有留下過和那個女子甜蜜過的足跡，還是一片空白。

我一覺就睡到了上午十點，要不是樂寶打過電話來，我今天非睡到他日落西山不可。手機鈴聲一遍又一遍的響起，非得把我叫醒不可。我一看是樂寶的電話，就想到一定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了。這個人可不會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撥號，一遍又一遍地打擾你，平素里你愛接不接，他就掛斷了。

樂寶說，魚亮死了！

我當然不會感覺吃驚，只會感覺意外。魚亮的死居然來得這么快，來得叫人措手不及。魚亮離開這個世界是早晚之間的事情，可你樂寶怎么這么快就知道了？你可不是個起早的人，難不成在被窩里就能聽到什么風聲？

我說，樂寶，魚亮什么時候死的？你是怎么知道的？沒想到樂寶居然發大脾氣了，爆發得那么強烈，這大大出乎了我的意外。樂寶開口就罵，王八蛋，魚亮和你那么相好，一夜之間突然就死了，你聽得這么漫不經心，還是個人么！你馬上來我家里，我等著！

我不敢怠慢了，抓過衣服來套上就往門外走。我母親見我這么風風火火，很是奇怪，說，你不吃早飯了？你要那去？我開口摞下一句，魚亮死了，就不見了人影。我不知道母親聽了這句話，會吃驚到什么程度，反正我己經坐在樂寶家里了。

樂寶說，你是不是剛睡醒？剛起床？我望著樂寶的眼睛說，是啊，一大早你說的什么瘋話。樂寶就沒想著正眼看我，一副憤憤不平的樣子，只管倒酒。他媽的這會兒喝的什么酒？我想罵人。樂寶說，我不侍候你，自己灌吧。魚亮死啦！

我慢慢坐在樂寶的對面，不驚不怒，不悲不喜。不，我的驚，我的怒，我的悲，我的喜，都深埋在心里，不敢輕易叫冒了出來。我只是慢慢地給自己倒上一杯酒，想聽聽樂寶怎么說事。

我說，樂寶，你是不是看不慣我這副樣子？現在我能告訴你了，魚亮的死是一定的，是早晚之間的事，他自己比你都知道得門清。你是剛知道的吧？我在幾天前就知道了。你不知道的是，我去看過他，我們活著就告了別。你不知道魚亮那天有多悲傷，你不知道他最后和我說了一句什么話，這世界，不值得留戀。

我喝下一口酒。樂寶的表情才緩和上來。樂寶說，這么說我就聽不明白了，你怎么就知道魚亮一定會死？我現在才想明白你昨晚說過的話，魚亮大婚，你說也是好事，也是壞事。原來你什么都知道啊！

我說，不僅我知道，就是現在己經不教書了的住在城里的楊老師，也早就知道魚亮的這個結局。你真以為昨天晚上，楊老師會無緣無故地出現在小神坡？我想了一晚上才想明白了。楊老師白天是退休養在家里的老師，每個晚上，她應該都是小神坡下先人們靈魂的老師啊！

樂寶驚愣愣地望著我，說，這話又從何說起？我這才告訴樂寶，我最后一次送楊老師過小神坡的經過。楊老師當時問過我，她退休了，還想繼續當老師。我說我當時也和現在的你一樣，聽得云里霧里，以為她是舍不得離開三尺講臺。直到昨天晚上，楊老師莫名其妙地出現在小神坡，我才在被窩里想明白，她是要到小神坡教書了。

樂寶說，照你這么說來，楊老師在最近也要死去了？我很肯定地告訴樂寶，不會，楊老師和魚亮根本就是不同的兩回事。楊老師只需要在每個晚上的睡夢中，就可以去了小神坡，繼續她的教書工作，而每個家里人社會人都不知不覺。魚亮不行，她媳婦是靈魂，他們是不能在我們的世界完成婚配生兒育女的。

我和樂寶就這樣一杯一杯地喝起酒來。當然，我們不會把自己灌醉。樂寶說，昨夜回來，我反來復去睡不著覺，想著魚亮就這樣娶上媳婦了，真比我看聊齋志異幸福呵。看了一回我才睡去。那想到魚亮就來了，牽著馬燕燕的手，兩人就站在我的床前。馬燕燕羞答答的，真叫我動心呵。誰知道魚亮說的話嚇死我了。

樂寶說，魚亮說，樂寶，哥就要離開你們了，想著咱們這些光棍哥們各有各的苦，都過得很不容易，都合得很有感情，不來和你道個別說不過去。道個別吧，又怕你舍不得。魚亮說著眼圈就紅了，就流下淚來。

樂寶說，我聽著這話太奇怪了，他要去那？剛洞房花燭夜，好事還沒做完呢，這是怎么啦？我疑惑地看著他，問他到底要去那？我就聽見他說了三個字，小神坡，就感覺起了陰風，毛骨悚然的，魚亮和馬燕燕一閃眼就不見了。我驚醒過來，才知道做了個夢。

樂寶說，我看看手機，差不多就要天亮了。我怎么也猜不出魚亮什么意思，心是莫名其妙的不踏實。小神坡，小神坡，小神坡是什么地方？是埋葬死人的地方。我的頭一時就大了，魚亮是說他要死了么？怎么可能！

樂寶說，就這樣我起了大早，急匆匆就往魚亮家去了。我還沒有走到魚亮家院子外，就聽到了驚天動地撕心裂肺的哭聲，好幾個鄰居都早被驚動，敲開了魚亮家的門。我來不及想什么，只想著魚亮一定是真的死了，一陣風就卷進了魚亮家里。小龍哥，你知道那是什么情形么？

樂寶說著就淌下淚來了，這個心腸向來硬梆梆的男人，怎么能輕易掉下淚來，必定是深深地觸動了悲傷才會這樣。

樂寶說，我走進魚亮家里，看到了魚亮他父親抱著魚亮的尸體，哭得那叫一個悲慟欲絕呵，兒啊，我的兒，你乍就這么走了！你心狠啊！你留下你老子，還叫怎么活下去呀！嗯！兒呀，你不是人呀！你還沒有送走你老子呀！

樂寶說，魚亮他老父親的淚，就如滂沱大雨，一大把一大把砸在魚亮的臉上，無情的魚亮也不會睜開眼了，也不會再看他老爸一眼了。白發人送黑發人啊，小龍哥，你見過這樣的情形么？那是天塌了！地陷了！山崩了！那是我們這個世界的大悲慟啊，還有比這更叫人悲慟的事么！

樂寶的情感如江河之決堤了，滔滔江水，一瀉千里，翻起滾滾黑浪，翻涌著驚天怒滔，摧枯拉朽一般奔向天際。樂寶說，白發人送黑發人呀，我看到了魚亮那冰冷的面孔，心下瞪時就死去了一半。我的眼淚當時就淌下來了。他老父親眼里都哭出血來了，也不肯放下魚亮的尸體。

樂寶說，小龍哥，你知道我想起了什么事？我想起了我爸斷氣的那一會，我是悲傷，我是心痛，可我也沒有放聲哇哇大哭起來。那就是一種人之常情必然的生離死別。可這回顛倒過來了，老子哭的是兒子，哭得是天崩地裂，哭得是心碎腸斷。老子和兒子的區別就這么大啊！

我聽著樂寶沉痛的敘述，再也忍按不住，眼淚吧嗒吧嗒地就掉下來。魚亮不是我們的親人，只是我們的哥兒，就算是兔死狐悲吧，也傷得心疼，也悲得腸碎。

樂寶說，魚艷先哭得昏厥過去了。王鑫早慌了手腳，看著我進去，一把拉住我就說，這可怎么辦呀。一個大男人，一邊是他年邁的老丈人哭得死去活來，一邊是他媳婦，哭得十魂就走了七魄，他能不亂了心神么。

魚艷就是魚亮的姐姐，王鑫就是魚亮的姐夫。樂寶說，幾個鄰居忙作一團，急忙抱住魚艷，薰香煙，掐人中，魚艷才緩過氣來。接著又是悲傷大哭，兄弟呀，我夜里還夢見你娶了媳婦，給爸爸磕了頭，我們也隨了禮，還有那么多的鄉親給你送上祝福，你怎么說走就走啊，你怎么能不養爸爸說走就過啊……

樂寶說，魚艷這么一哭，他父親就再也承受不住了，老淚縱橫，只強忍著悲痛哭了句，兒呀，我也看見你媳婦了呀，怎么做了那么一個好夢一一一口氣上不來，就撲倒在魚亮身上瞪老眼了，父子臉對著臉，你沒看到那個場景，你不知道那個悲慘。

樂寶說，我也是著急得不行，才大呼大叫趕快找醫生來，鄰居們才靈醒過來，他們硬是嚇愣怔了。醫生還能救得了這個七十多歲的老人么？天知道啊。

樂寶說，幸虧這時候山梨花仙子及時趕來了。鄰居們當然想不到怎么就會突然冒出個漂亮的姑娘，一時也都疑惑在那兒，你看我，我看你，眼里都是問號。只有我知道山梨花仙子是誰，就魯莽地一把拽住了她說，快救人。

樂寶說，只有我想到了，山梨花仙子就是來救人的，鄰居們都像是中了定身法，傻愣在那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