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開始讓樂寶回想一下不久前發生過的事情，問他還記不記得我到小神坡來尋找神仙，還記不記得那天我都說了些什么話，還記不記得我說過，我后半生要住到靠山村里，要辟一間斗室，安頓下心來寫我的現代聊齋？
樂寶說，老子忘不了，老子還打算活著看到你寫的聊齋故事，還打算被你寫的鬼折磨得死去活來一回。別廢話，講管用的。我笑了，問樂寶，你聽我這笑聲，苦不苦？悲不悲？
樂寶說，老子聽不出來，只聽見你還在出氣，還是個活著的動物。我聽得出來，樂寶的情緒還很大，還有一肚子的火氣沒有發散完，對我今晚的打擾，還有點耿耿于懷。我說老弟，我們和魚亮，都是這世界上悲催的人，我知道你心里苦心里煩，無可奈何的日子無可奈何的過。你能不能少發點牢騷，少當我幾回老子。
樂寶說，彼此彼此，你冒起火來，不也是一口一個老子，替代了我家老子的尊位，別扯淡，你沒吃虧。我忍不住笑了，誰說不是呢，我們這點上可他媽真是一個德性。我說，老子不好當啊，樂寶，你就看看魚亮的老子，我家的老子，還有你老爸吧。
我說，他們都是農業上老老實實修理了一輩子地球的人，前半生給大集體干，掙工分，熬太陽，向生產隊領口糧，向國家交皇糧，受著人家的欺負，看著人家的白眼，辛辛苦苦地養著一家的老小，熬天熬地熬日月熬出頭，日子也沒能好過過一天。
我說，后來大家都自由了，我們也長大了，想著總算用不著受村里那些大大小小的活鬼欺負了，干勁多足呵。可是沒好過幾年，誰會知道天下的惡鬼，厲鬼更多了，那兒都有，我們卻連個鬼的影子都看不到了。可就是一年年的干，一年年的苦，一年年的入不敷出。
我說，鬼是怎么伸手的，怎么吸血的，我們癔癔癥癥就骨瘦如柴了。你感覺到過痛么？你感覺到過癢么？沒有。蚊子叮一下，還有個痛覺。可是這世界上看不見的鬼，把多少人生呑活剝了，你愣是生生沒感覺。直到感覺到痛，才知道都是從骨頭縫里鉆出來的。
我說，回過頭來看一看，你老子我老子他老子，就是死的死老的老，他們的一輩子人生就差不多都沒了，我們的多半輩子也差不多沒了。我們都經歷了兩個不同的社會時代，我的老子前半生都在那個時代熬，我們的人生都在后一個時代煎，你說得清兩個時代那個更好么？
我說，我們的老子這一輩子硬是沒好過上幾天日子，我們呢，看起來是比老子們活得好一些。可是仔細感受一下，我們真的比老子們幸福了多少么？不見得。樂寶，我就想起了一句話，興百姓苦，亡百姓苦。古往今來，沒有一個時代的天下百姓不是牛馬，古如此，今亦如此。但不能不承認，我們的時代是進步的，比起歷史上的文景之治，開元盛世，康乾盛世，是幸福多了。我們的老子們一輩子都趴在黃土地上辛苦付出，到頭來愣是不知道為誰付出了。我們這些后代人，走遍了天下，打盡了天下工，又焉知道是為誰付出了！
我說，魚亮要是能有個家，你認為他能瘋癲了么？你沒有瘋癲，是聊齋志異給了你一個好夢，望梅止渴聊勝于無，自己欺騙著自己過日子，稀里糊涂算是挺在那里了。我比你也好不到那去，沒躺平，沒倒下，是我們不敢躺平，沒辦法倒下呵。幾畝地也得種上幾畝地，我不能餓死娘老子吧。
我說，老弟，你還想當我老子么？還想的話，我就叫你，我不分你的房，也不要你的羊，天天給我供應兩包香煙就行。
樂寶給我一支煙，說，吸吧，我不當你老子了，看在你說人話的份上，也不想懲罰你了。你就說說你的奇遇，你遇到了什么神什么仙吧。說好了，我獎勵你。胡編亂造說不好，還得兩鞭子。
我點燃煙，痛快地吸著，痛快地吐兩口，醞釀一下情緒梳理一下頭緒才說，小神坡真是個傳奇的地方，真是個好地方，老祖宗沒有取錯這個地名。樂寶說，帽子戴大了，說書不說書，上場來四句歪詩己經多了。
我說，精也不是精，怪也不是怪，笑中也有淚，樂中也有哀，喜怒哀樂就一起都到眼前來了。你是看到過我送楊老師過小神坡的，這件事我一直不想對你說清楚，是因為你什么都不相信。我在小神坡遇上了一個神仙和兩個花仙，以后講給你聽吧，今晚我們是找魚亮來的。
樂寶說，你不能不講，我保證今晚不和你抬杠子。我說，好，那你就聽聽吧。首先我要告訴你，老支書小神坡撞鬼的事，己經水落石出，真相大白。他撞的不是鬼，他也不會撞上什么鬼，因為他心中無鬼。你說對了一件，那就是老支書修村村通路，的確不是去撈好處的。他是去政府機構找過項目，但他心中無鬼，也就撞不上鬼了。是他的大限到了，非離開這個世界不可，是山梨花仙子可憐他，把他送到靠山村的。是常小兒第一個傳播這個事件的，也沒有打算傳播成謠言。是傳播的人多了，鬼故事才產生了。
樂寶驚奇得跳起來了，說，那個女鬼是山梨花仙子？我說，沒錯。現在你還不能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我只能說到這里了。我說，楊老師跟上的才是真正的鬼，因為當時的楊老師心里有鬼，才被鬼跟蹤了。當然，楊老師是個好人，這點你一定要相信。你要明白一個道理，人變成鬼，有時也是無可奈何的。這件事我暫且也只能說到這里。
樂寶說，那你見到了什么神？又是怎么回事？我說，樂寶，你不是譏諷我小神坡墳地找鬼么？你可以知道了，我找的就是神而不是鬼。小神坡墳地也沒有鬼，有的只是我們逝去的先人們的靈魂。小神坡下有著一個你不相信的世界，有一位修煉了三百多年的樹仙，就一直和我們先人的靈魂生活在一起。我找到的就是這位小神。
樂寶說，你找到的是一位樹神？我點點頭，說，說起這位樹神，在我和魚亮，小七的童少年時代，我們就不止見過了，只是那時，我們認不出來她是一位神仙而己。她就是在小神坡墳地上己經長了三百二十齡的那棵老桑樹。她和你知道的聊齋志異里的，葛巾篇里的那個桑婆婆有前世今生的關系。
樂寶的腦子轉得真快，馬上就想到了什么。樂寶說，這么說，你也見到了三生三世的葛巾和玉版？我說，我現在只見過了葛巾，她這世的俗名叫清玉。我還沒有見到玉版，但在網絡世界也看到了她的真容，她這一世的名字叫紫翠。
我在說著小神坡下的事情時，有一陣子了，樂寶不吱聲了。這些能會都是真的么？也許他心里這么想過，但最后仿佛還是像從夢中醒來一樣，說了一句，這就講完了？我說，講完了。
樂寶說，看來我見不上鬼也見不到神是有原因的，我心里沒鬼，鬼不找我，我心里沒神，神也不想找我。不行，我也得會會這個桑婆婆。我說，你終于相信鬼神了。我沒說錯的話，今晚你一定能見到神。至于鬼，你這輩子是別想見到了。
小神坡就在眼前，我們說著話，這段充滿傳奇色彩的鄉間路己經差不多走完了。忽然，我們都聽到了小神坡墳地上傳來的凄惋哀怨的歌聲，如泣如訴，催人淚下。桃葉它尖上尖，柳葉兒就遮滿了天。在其位的那個明阿公，細聽我來言吶。
誰在唱？樂寶問。顯然他己經大吃了一驚。我們都抬頭往前看，天吶，小神坡墳地燈火通明，那里有什么陰森鬼氣，分明就如人間的村莊。
樂寶說，我終于見到鬼了，我今天要好好看看這死人的村莊，又是一番什么樣的景象。我糾正樂寶的話，說，這不是死人的村莊，小神坡下沒有鬼，只有我們逝去的先人的靈魂。這里是我們的先人們的靈魂的村莊，這里是他們的世界，是我們曾經的親人創造的另一種文明。
樂寶說，我知道了，靈魂就是鬼，鬼就是靈魂，反正人們都知道都是這么說的，人死了就變成鬼了。我聽了樂寶的話很不爽快，我從來不想和樂寶抬杠，但是今晚我要像長輩一樣呵斥他。我說樂寶，我們是都是粗人，可也不能香臭不分。靈魂和鬼是完全不同的兩碼事。我們的先人在世上時，被社會鄙視岐視，他們高尚的人格被踩在了地下，一輩子也不能揚眉吐氣。他們不偷不摸不搶，一輩子都在辛苦創造，為他人做著嫁衣裳，在苦難中死去了，還要被叫做鬼，這是多么大的侮辱啊。這是他們在顛倒黑白，對我們先人的大不敬，是不可饒恕的罪惡，他們才是這人世間真正的鬼。
樂寶說，好好好，是我說錯了。我說樂寶，你這是什么態度？我們就算再粗，也不能是非不分。你要認真起來，敬重我們的先人。否則，你將看不到今夜的別有一番生機的景象。你不要以為我們的先人不知道我兩這會兒來過了。
我說，我可以很認真的告訴你，這是桑婆婆想要我們知道這些事情，想要我們看到這番景象的。若是在大白天，桑婆婆也是不敢觸犯規則的。有一點我想錯了，我曾認為我們的太陽落山之后，才能照耀到他們的世界。現在看來不是這么回事。我們仍然享受著天上的同一輪太陽，只不過在白天，在我們的世界中，我們是不能夠看到他們的世界罷了。
樂寶說，看來今天我得相信你了，也得相信魚亮就是來到小神坡墳地了。小龍哥，我有一點還沒想明白，你告訴我，馬燕燕和老支書是不是鬼？我說樂寶，你他娘的不能犯糊涂，馬燕燕怎么啦？她曾經不是人么？她才曾經是我們這個世界上最純潔，最純粹的人類，還有比這種人類靈魂更高級的靈魂么！我告訴你樂寶，來到小神坡的都是人類的靈魂，馬燕燕，老支書，他們都是以靈魂的形式，來到小神坡的。在這個奇異的世界里，馬燕燕己經不是我們這個人世間的傻女人了，也再也不會因為純粹的生理欲望被靠山村那個年輕的光棍，以發泄獸欲的形式被按倒在床上了。山梨花仙子己經治愈了馬燕燕的傻疾，還給魚亮的是一個千嬌百媚叫人疼叫人愛的靈魂。
樂寶聽著，猛然的一句發問就把我問得噎住了。樂寶說，小龍哥，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了呵。你這是故意把我蒙在布袋里，算計我來著。我這才醒悟過來，我又沒管好我自己的嘴，說露了。我忙給自己打馬虎眼，說，樂寶，這都是我猜出來的，我們不是還沒有看到魚亮，看到馬燕燕么。我是見過山梨花仙子，見過桑婆婆和葛巾，她們也不會什么都告訴我吧。
樂寶說，靈魂也罷鬼也罷，球毛的，老子今晚見到了，也不想回家了，也要抱一個風流風流，就算死在這里也無怨無悔了。樂寶望著眼前的景象，一發口無遮攔，什么話都說出來了，我只好沉默，選擇閉上自己的嘴。我奈何不了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樂寶。
姑娘叫大蓮，俊俏好容顏，此鮮花無人采，琵琶斷弦無人彈。是個女人在唱，我聽出來了，這不就是在說馬燕燕么。我心旌神搖，黯然傷神。樂寶說，你想哭么？我說樂寶，你就能笑起來呵。樂寶說不能，他現在只想看看唱曲的女人在那兒唱，是怎樣一個姑娘，在樂寶看來，這唱曲的非得是個姑娘才合他的心意了。
樂寶己經魂飛天外了，又說，這唱曲的姑娘在那呵，老子都要斷魂了。這粗人一粗上來，怒也這樣，喜也這樣，就管不了自己了，就忘乎所以了。我說，樂寶，我們都別太莽撞了，別輕易打攪他們。這里看不到小神坡下的全貌。我們爬上半山腰去，找個高處看，以后再找魚亮。樂寶說，好，我們就爬到山坡上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