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克蘇魯神話3:印斯茅斯的陰霾
- (美)H.P.洛夫克拉夫特
- 9326字
- 2024-12-10 09:39:59
(三)
由于機緣巧合,抑或隱藏的黑暗勢力暗中推動,我鬼迷心竅地臨時改了主意——我原本只想研究建筑格局,當時又急著趕往鎮廣場,打算隨便找個交通工具,盡快離開被死亡與腐朽主宰的糜爛鎮子,可一看到老酒鬼扎多克·艾倫,心思卻突然活絡起來,不知不覺放慢了腳步。
食雜店小哥提醒過我,這老頭只會講些支離破碎又令人難以置信的故事,而且找他搭話被本地人看見不安全。然而老頭見證過小鎮的沒落,肯定還記得早年間船只往來、工廠興旺的歲月,以及這九十年來圍繞印斯茅斯的風雨變遷,一想到這些我便不愿直接走人了。說到底,再荒誕離奇的傳言也不過是現實的象征和影射罷了,熊熊燃燒的好奇蓋過了理智與謹慎,年輕氣盛的我自信能在生釀威士忌的幫助下撬開老頭的嘴,從他絮絮叨叨的口水胡話中提煉出歷史真相。
可我也知道不宜馬上上前搭訕,以免引起兩個消防員的注意和阻撓。我先搞到酒——正好食雜店小哥推薦過一個大量供應私釀的地點——然后假裝在消防站周圍閑逛,等老扎多克習慣性起身散步時悄悄跟上。小哥說過,這老頭不太安分,在消防站也就能坐上一兩個小時。
賣酒地點就在鎮廣場外圍的艾略特街,從那家昏暗的雜貨鋪后面搞到一夸脫威士忌雖然破費,但并不難。招待我的伙計臟兮兮的,圓瞪的眼睛頗有幾分“印斯茅斯長相”,好歹還算客氣,也許是習慣了外地的貨車司機、金錠買家等偶爾在鎮上買醉吧。
回到廣場,我立刻交上好運:一個又高又瘦、衣衫破爛的人影剛好拖著腳步走出潘恩街,繞過吉爾曼旅館的轉角,正是老酒鬼扎多克·艾倫。我按計劃故意揮舞剛買的酒瓶吸引他注意,然后轉進韋特街,走向印象中全鎮最荒涼的區域。沒多久,老頭果然滿臉饑渴、腳步虛浮地跟了過來。
我照著食雜店小哥的地圖,直奔南岸徹底荒廢的海濱,根據此前的散步經歷,除了遠處防波堤上的漁民,那地方沒人看得見,而只消再往南過幾個街區,還能完全擺脫漁民的視線。屆時我可以在某個廢棄的碼頭邊隨便找地方坐下,在不被打擾的情況下慢慢盤問老扎多克。
不待我走到與主街交會的路口,背后便傳來氣喘吁吁的低喚:“嘿,先生!”我放慢腳步等老頭追上,拔開瓶塞請他喝了兩口。
我倆一起走向水街,之后轉道向南,穿過大片廢棄街區和傾斜得夸張的破房子。我開始試探口風,老頭的嘴卻遠比預料中嚴實。最終,我在斷壁殘垣間找到一處朝向大海、雜草叢生的缺口,同樣雜草叢生的土石碼頭由此伸入海中。水邊有許多生滿苔蘚的石頭,勉強可以坐下,北面荒廢的倉庫剛好能擋住窺探的視線,我認為這是長時間密談的理想位置,便領扎多克擇路而行,在生滿苔蘚的石頭間找地方坐下。縱然死亡與衰敗的氣息如影隨形,魚腥味也強烈到令人作嘔,但我下定決心要排除一切干擾。
想趕晚八點的公交車去阿卡姆,還能聊四個鐘頭,我一邊給老酒鬼倒酒,一邊享用簡陋的午餐。我小心謹慎地灌他,意在多套出些瘋話,而不是早早把人放翻。一小時后,他緊閉的嘴終于有了松動跡象,但令我失望的是,每當我問起印斯茅斯及其陰霾籠罩的過往,他總會岔開話題。他絮絮叨叨的都是時事,擺出一副常讀報紙、見多識廣的架勢,并用鄉巴佬的說教口吻對各種新聞做出高屋建瓴的點評。
眼看兩小時即將過去,一夸脫威士忌也快見底,我始終沒能撬開老扎多克的話匣,不由得琢磨著該不該撇下他回去再買點酒來。然而事情突然有了轉機,老酒鬼喘著粗氣改變了話頭,我趕緊湊過去,不放過他說的每個字。我一直背對腥氣沖天的大海,老頭則是面朝大海。出于某種原因,他游離的眼神最終聚焦于遠處的魔鬼礁——那片礁石是遠海的浪濤間一條低矮但清晰、相當打眼的黑線。老頭似乎對它很不滿,低聲嘟嘟囔囔罵個不停,最后聲音小到只有自己能聽見,眼睛還是一如既往惡狠狠地瞪著那邊。接著他朝我俯身,一把揪住我的外套衣領,咬牙切齒地說出一些我絕不會聽錯的話。
“一切都是從那里開始的——被詛咒的礁石,匯聚了深海的邪惡,那是地獄的大門,直通到測深索也夠不著底的海下。都是奧貝德老船長干的好事,他在南洋海島得到了不該得到的東西。
“當時日子艱難,大家都不好過,生意下滑,工坊停業,新蓋的廠子也不例外。最棒的那批小伙子不是1812年戰爭期間死在私掠船上,就是隨了吉爾曼家的雙桅帆船‘伊萊扎號’和三桅小帆船‘漫游者號’再沒回來。奧貝德·馬什有三條船——雙桅帆船‘哥倫比亞號’和‘海蒂號’、三桅帆船‘蘇門答臘女王號’。當時堅持跑東印度和太平洋的就他一個,以斯拉·馬丁的三桅帆船‘驕傲馬來號’1828年出海之后也歇業了。
“沒人喜歡奧貝德船長——那條撒旦的老狗!嘿嘿!我記得他召集大會吹噓遙遠的地方,咒罵所有虔信上帝的基督徒、所有逆來順受的伙計都是傻蛋,又說大伙兒應該像印度人一樣找些更好的神明來供奉——有求必應、會用漁獲回報獻祭的神明。
“奧貝德的大副馬特·艾略特作了補充,但他反對大伙兒接受異端。據他描述,塔希提島東邊有個島,島上有許多年代比人類更早的石頭廢墟,有點像加羅林群島的波納佩島上那些,石頭上刻的臉又與復活節島的巨型石雕相似。那個島旁邊還有個小火山島,該島廢墟里的雕刻更為奇異——那些廢墟侵蝕嚴重,像在海底長期泡過——全是可怕的怪物。
“哎,先生,馬特說當地島民有抓不完的魚,還有奇怪的用金子打的手鐲、臂鐲和頭冠,那些首飾刻滿怪物圖案,與小島廢墟里的雕刻一模一樣——像魚的青蛙或者說像青蛙的魚,擺出各種人類的姿勢。他們不肯透露首飾的來源,附近島嶼的土人更納悶自家沒啥收獲,憑啥他們能抓到那么多魚?馬特和奧貝德船長都琢磨過這個問題,老船長還發現當地的漂亮小伙子年年失蹤,根本見不到幾個老人。還有,就算以卡納克人的標準,他們的長相也夠怪了。
“后來,奧貝德設法搞到了異教徒的秘密。說不準他具體咋弄的,無非一開始是拿東西交換島民的金首飾,再伺機詢問首飾打哪兒弄來、怎樣才能多弄點,就這樣一點點從老酋長——島民管這人叫瓦拉契亞——嘴里掏出真相。嘿嘿!也只有奧貝德老船長的膽兒夠肥,敢信那個黃皮老魔頭的鬼話,他看人比翻書還準咧。這些東西我說出來沒人信,我也不指望你信,年輕人——雖然我一瞧見就曉得,你的眼睛跟奧貝德一樣犀利,你也很會看人。”
老頭的聲音越壓越低,盡管我知道他說的只是酒后瘋話,但格外真摯的語調透出的不祥意味仍令我不寒而栗。
“哎,先生,奧貝德知道,世上有些事咱老百姓壓根兒沒聽說過,聽了也不敢信。這伙卡納克人好像會把自家的姑娘小伙分批獻祭給海下的神明,換取各種回報。他們在滿是古怪廢墟的小火山島上見過海神,那些神似乎就是雕刻圖案里可怕的半魚半蛙的怪物,搞不好各種美人魚傳說都起源于它們。它們在海底有許多城市,后來小火山島突然從海底升起,有些成員還住在島上的石頭房子里咧。卡納克人就這樣知曉了它們的存在,并在克服恐懼后通過手勢比畫交流,很快達成協議。
“它們喜歡活人祭品,好久好久以前就喜歡,只是后來與陸地斷了聯系。我不知道它們如何處置祭品,估計奧貝德也沒興趣打聽,反正異教徒們無所謂,他們經歷過苦日子,拼了命想撈取一切,于是每年兩回盡量準時地——就安排在五朔節前夜和萬圣節前夜——獻祭一定數量的年輕人,還獻上自己刻的小飾品。對方按協議回報他們許多魚——從大洋各處驅趕來的魚群——不時還贈送一些類似金子質地的首飾。
“哎,正如我所說,島民是在小火山島上見到它們的,并用獨木舟送去活人祭品,帶回金首飾。一開始,對方不愿到人類居住的大島去,但時間長了也就隨心所欲了,它們好像很喜歡跟島民結合,并會在五朔節前夜和萬圣節前夜這樣的大日子共同舉行祭典。你知道,它們有水沒水都能活,也就是所謂的兩棲吧。島民警告它們別被其他土人瞧見,否則有滅頂之災,但它們不在乎,聲稱要不是沒興趣,消滅全人類易如反掌,除非有人能掌握失落的古圣——天知道那是什么——使用的特殊符文。總之它們還是嫌麻煩,每有外人登島就躲藏起來。
“卡納克人起初并不愿跟半魚半蛙的怪物結合,直到學會用新眼光看問題。人類與水里的東西原本就有關,畢竟所有生命都來自大海,稍加改變就能回去。它們告訴卡納克人,混血誕生的孩子一開始像人類,但越長越像它們,直到最終返回海洋融入大家庭。注意啊,年輕人——等人類變成半魚的怪物,就能在水中永生,除非被殺,否則永遠都不會死。
“哎,先生,在奧貝德的時代,島民已完全融入深海怪物的魚類血統。隨著年紀變大,相關特征慢慢顯現,他們不再見人,直至感到大海的呼喚后離開島嶼。有些島民受血統影響太大,一落生就長得怪,變得也早;另一些島民變化不充分,沒法潛入深海,七十多歲還困在島上,只能不斷下水適應;大多數人則遵循海神描述的步調發生變化。潛入深海的人還經常回來看看,島民甚至能跟兩三百年前就離開旱地的五世祖聊天。
“島民可以一直活著,除非潛入深海前在與其他島嶼的獨木舟戰爭中戰死,或被獻祭給水下的海神,再或遭遇蛇咬、瘟疫、急病等突發狀況。他們已不懼怕自身的變化,反倒十分向往,認為所得遠大于付出——我猜奧貝德回味老酋長瓦拉契亞的故事時,也認同這個理。不過瓦拉契亞本人可是少數派之一,身上沒有一丁點兒魚類血統,身為統治家族的成員,他必須跟其他島嶼的統治家族聯姻。
“瓦拉契亞向奧貝德展示了許多相關的儀式與咒語,帶他見過許多業已不成人形的島民,但出于某種原因,沒讓他看到從水中返回的生物,一次也沒有。最后,他送給奧貝德一件用鉛或類似材料做的怪玩意兒,說是把它沉到海里,配合正確的禱詞,就能隨意召喚那種半魚怪物,只要附近有它們的巢穴——他保證它們遍布全世界,有心人不難找到巢穴并將之喚出。
“馬特不喜歡那個島,并希望奧貝德也避而遠之,可老船長一心想發大財,既然能輕松搞到金首飾,便轉而以此為主業。就這樣過了好些年,他確實賺到大量類似金子的貴金屬,得以盤下韋特家瀕臨倒閉的老洗衣工坊,改造成精煉廠,但他不敢原樣賣出首飾,唯恐外界問東問西。船員們雖然發誓保密,時而仍把得到的珠寶偷偷倒賣,奧貝德也允許自家婆娘挑選人類能用的首飾來打扮自己。
“哎,大約在1838年,也就是我七歲那年,奧貝德發現該島島民在他出海的間歇期全給滅了。多半是附近聽到風聲的土人主動出手,我猜他們找到了海底怪物提及的古老魔法符文,那是它們唯一的命門——當其他島嶼從海底升起時,鬼知道附近的卡納克人從那些比大洪水更久遠的廢墟中碰巧找到了什么。天殺的,無論大島還是旁邊的小火山島,除開特別巨大、無從下手的遺跡,他們把其他東西統統砸碎了。有的地方散落著類似護身符的小石頭,上面刻著現在說的‘卍’字符,也許那就是古圣的符文。總之島民死絕了,金首飾也沒了,附近的卡納克人對此絕口不提,甚至矢口否認那個島有人住過。
“這事顯然把奧貝德打擊得夠嗆,本來他的正經生意就很慘淡。整個印斯茅斯也大受影響,畢竟在海上討生活,船主發達了,船員才能跟著分一杯羹嘛。世事艱難,人們只好像綿羊一樣逆來順受,現在船上沒了活干,本地又漁獲減產、工坊停業,日子很不好過。
“奧貝德就在那時咒罵鎮民都是傻蛋,說上帝壓根兒不管人間疾苦,基督徒的禱告無濟于事。他說他知道真正有求必應的神明,只要足夠多的人站出來支持他,或許他就能求到神力,弄來漁獲和花不完的金子。‘蘇門答臘女王號’的船員去過那個島,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們不太愿意接納傳聞中的海底怪物,可惜不知情的人著了道,問他咋樣才能改變信仰、得到好處。”
說到這里,老頭支支吾吾地嘟囔著,情緒明顯低落下來,隨即陷入憂慮不安的沉默。他疑神疑鬼地扭頭張望,又回頭出神地盯著遠處的黑色礁石。我跟他說話,見沒回應,只好讓他先把酒喝完。無論如何,我對這個瘋狂的故事很著迷,故事試圖表達的粗淺寓意一定根源于印斯茅斯的怪狀,經想象力發散加工,又摻雜了大量異域傳說的碎片。這樣的故事不可能有什么現實關聯,我片刻也沒這么想過,聽老頭講述時產生的那一絲真切的恐懼,大概是因為故事里的奇異珠寶與我在紐伯里港見到的邪惡三重冕委實相近吧。也許那頂頭冠真的來自不為人知的島嶼,也許荒誕的故事本是奧貝德老船長的夸夸其談,卻被老酒鬼傳承了下來。
我把酒瓶遞給扎多克,他一飲而盡,沒想到他灌下這么多威士忌,呼哧帶喘的高亢嗓音卻沒增添多少醉意。他咂了咂瓶嘴,把酒瓶滑進衣兜,自顧自地點著頭小聲嘀咕起來。我傾身靠近,不想漏過每個字,卻見他臟兮兮亂糟糟的胡須下露出一抹譏笑。沒錯,他的確在說話,我至少聽懂了大半。
“可憐的馬特……馬特一直反對……他想把大伙兒拉到自己這頭,還跟牧師們長談……沒用……他們把公理會趕出鎮子,美以美會也跟著離開……浸信會牧師、‘倔驢’巴布科克從此不見蹤影……耶和華的烈怒啊……我雖然少不更事,但看得清清楚楚、聽得明明白白……大袞與亞斯他錄……彼列與別西卜……金牛犢、迦南與非利士人的偶像……巴比倫的孽物……‘你國的年日到此完畢’……”
老頭再次停下。看著那雙迷蒙的藍眼睛,我擔心他是不是快醉倒了,便輕輕搖晃他的肩膀,結果他異常警覺轉過頭,劈頭蓋臉噴出一連串更含糊的句子:
“你不信,嗯?嘿嘿嘿……那我問你,臭小子,奧貝德船長干嗎總帶上二十多個狗腿子,半夜三更劃船去魔鬼礁鬼哭狼嚎啊?順風的時候,全鎮都聽得一清二楚!你說這咋回事,嗯?我問你,奧貝德為啥總在魔鬼礁另一側、順著直通下去的懸崖、把重物丟進測深索也夠不著底的海下?我問你,他拿瓦拉契亞送的那個鉛做的稀奇玩意兒干了啥?說啊,小子!他們為啥總挑在五朔節前夜和萬圣節前夜折騰?為啥過去的船員現在當上新教堂的牧師,身披奇怪的法袍,頭戴奧貝德弄來的金飾?嗯?你說啊!”
迷蒙的藍眼睛射出幾近癲狂的兇光,臟兮兮的白胡子如觸電般根根直立,老酒鬼扎多克見我縮緊身子,便發出咯咯的獰笑。
“嘿嘿嘿嘿!明白了,嗯?沒準兒你也想學我當年的樣,夜晚爬上自家圓頂,自個兒瞧個清楚。噢,這么說吧,小鬼耳朵靈,奧貝德船長同他手下去魔鬼礁的事鬧得滿城風雨,我可一個字都沒落下!嘿嘿嘿!那晚我拿著老爸的望遠鏡上屋頂,瞧見魔鬼礁密密麻麻擠滿怪東西,月亮升起后那些東西就立刻跳進水里了。奧貝德同手下坐在一艘小漁船上,怪東西跳進的是礁石另一側的深水,再沒浮上來……倘若你是那個在屋頂上偷看的小男孩,看到那些不像人的東西會咋想?……嗯?……嘿嘿嘿嘿……”
老頭變得歇斯底里,我也莫名其妙地嚇得直發抖。他把一只粗糙的手掌搭在我肩頭,那只手也在發抖——不,這不只是他縱聲狂笑的緣故。
“假設某天晚上,你看到奧貝德把漁船上的重物丟到礁石背后,第二天就聽說有個年輕人在家里失蹤,你咋想?……嗯?有人再見到海勒姆·吉爾曼嗎?連根毛兒都找不著!還有尼克·皮爾斯、盧力·韋特、安東尼拉·索斯威克、亨利·加里森?嗯?嘿嘿嘿嘿……那些怪東西比畫著手勢……它們確實長著手……
“哎,先生,奧貝德就在那時東山再起,他的三個女兒戴上了以前沒人見過的金首飾。精煉廠的煙囪再度冒出黑煙,其他人也跟著興旺——涌進港口的魚怎么抓都抓不完,天曉得我們往紐伯里港、阿卡姆和波士頓運去了多少船海貨,后來舊鐵路的支線也被奧貝德引到鎮里。有些國王港的漁民得到消息,駕著單桅帆船過來捕撈,結果全都有來無回、下落不明。緊接著,大伙兒成立大袞秘教,從髑髏地騎士手里買下共濟會堂……嘿嘿嘿!馬特·艾略特就是共濟會的,他反對這樁買賣,然后也人間蒸發了。
“記住,我可沒說奧貝德打算照搬卡納克人的作為,我認為他一開始根本沒想混種,沒想把子孫后代送進大海,永遠變成魚。他只想要金子,寧愿鋌而走險,最初大伙兒也樂此不疲……
“但到1846年,鎮民們見得多了,終于開始為自己考慮。失蹤人口不斷增加……禮拜日集會上的宣講太離譜……關于魔鬼礁的閑話沸沸揚揚——其中應該有我一份功勞,我向莫里行政委員報告了圓頂上的所見。后來某個晚上,一伙人尾隨奧貝德他們去了魔鬼礁,我聽到漁船間傳來槍聲,奧貝德與三十二個狗腿子第二天就進了局子。大伙兒都很好奇到底啥情況,能定啥罪……天哪,如果有人能預見……整整兩周過去,沒人再往海里扔東西……”
說到這里,扎多克顯得既害怕又疲憊,我讓他歇一歇,同時焦急地瞥了眼手表。開始上漲的潮水似乎刺激了老頭,也令我欣慰地沖淡了惡臭的魚腥味,我再次湊過去聽他低語。
“那個可怕的夜晚……我看見它們……我在圓頂上……那些東西成群結隊……蜂擁而至……爬上魔鬼礁,游過港口,涌進馬努塞特河……天哪,那晚印斯茅斯的大街小巷發生的事……它們搖晃我家緊閉的大門,老爸不給開……他帶著步槍爬出廚房的窗口去找莫里行政委員,看看能做什么……外頭尸橫遍野……槍聲與尖叫不絕于耳……老廣場、鎮廣場和新教會綠地哀號不斷……監獄被打開……公告……叛亂……外面趕來的人發現半數鎮民不見了,官方說法是瘟疫……剩下的鎮民要么加入奧貝德和那些東西的陣營,要么乖乖閉嘴……我再沒聽到老爸的消息……”
老頭氣喘吁吁,大汗淋漓,捏住我肩膀的手越發用力。
“第二天早上,鎮子被打掃干凈,雖然難免留下蛛絲馬跡……大權在握的奧貝德一伙宣布新政……那些東西將與我們一同禮拜,我們要騰出房子招待客人……它們希望與我們結合,就像當初與卡納克人結合一樣,而他不打算阻止……太出格了……奧貝德瘋了,他說它們賜給我們漁獲和財寶,理應得償所愿……
“鎮子表面上沒什么變化,只是更排斥陌生人了,而這僅僅是為了自保。大伙兒被迫發下‘大袞誓言’,某些人后來還發過第二誓、第三誓。特殊貢獻者會得到特殊獎勵——比如金子——反抗則無濟于事,因為它們在水下有數百萬之眾,懶得浮上來消滅全人類而已。但若別無選擇,它們絕對會斬盡殺絕,而沒有古代符文的我們只能束手待斃,南海島嶼上的卡納克人是永遠不會分享秘密的。
“為求自保,我們被迫獻上大批活人祭品、粗糙的小玩意兒和鎮上的房子。我們不敢跟陌生人接觸,更不能讓他們瞎打聽,唯恐泄密。所有人都被大袞秘教拴在一起,這樣我們的孩子就能得到永生,有朝一日回歸母神許德拉和父神大袞的懷抱,回歸起源……噫!噫!克蘇魯,番沓艮!噗嗝戮,嫲侮符,克蘇魯,拉萊耶,瓦噶糯,番沓艮……”
老扎多克開始狂躁地胡言亂語,嚇得我大氣不敢出。可憐的老頭,酒精上頭外加對腐朽、排外和病態的故鄉的厭憎,竟讓他陷入如此深重的譫妄狂想之中,實在悲哀!他嗚嗚呻吟起來,淚水滑過皺紋密布的臉頰,淌進濃密的胡須。
“天哪,十五歲以來,我見證的……‘你國的年日到此完畢’……一直有人失蹤,一直有人自殺……有人在阿卡姆、伊普斯威奇等地吐露實情,卻被罵作瘋子,就像你現在懷疑我一樣……可是天哪,我見證的……我知道的太多了,他們早想殺我,虧得我向奧貝德發下大袞秘教的第一和第二誓言才受到保護,除非評議團能證明我故意泄密……但我不會發第三誓……寧死也不會……
“內戰前后情況急劇惡化,因為自1846年以來出生的孩子慢慢長大了……至少是部分孩子吧。我很害怕……那個可怕的夜晚之后,我不敢再打探,也沒再近距離見過……它們……我是指純血的。我參了軍,但凡有點勇氣或頭腦,就該逃得遠遠的,永不回頭。但人們來信說情況有所改善,我猜這得益于1863年后征兵人員進駐鎮子,可惜戰后一切又故態復萌。人口萎縮……工坊和店鋪接連關張……航運停止,港口淤塞……鐵路廢棄……可它們……它們仍源源不斷地從該死的魔鬼礁游入河口,進進出出……越來越多的閣樓窗戶釘上木板,本該無人居住的房屋越發頻繁地傳出怪聲……
“外地人對我們大嚼舌根……從你提的問題推斷,你也聽說了不少……偶爾瞥見的怪事,來路不明、尚未熔成金錠的古怪首飾……這些問題沒有定論,只有流言紛紛。他們說金首飾是海盜的寶藏,說印斯茅斯人血統不純或者有病,鎮民則盡可能地趕走外地人,澆滅他們的好奇心,尤其不讓他們在夜里亂跑。牲畜不喜歡那些東西……馬兒比騾子的反應更大……幸虧后來有汽車。
“1846年,奧貝德船長還娶了第二個老婆,鎮上沒人見過她……有人說他壓根兒不想娶,但必須服從他召來的那些東西的命令……她給他生了三個孩子……兩個從小就見不著,剩下一個相貌正常的丫頭送去歐洲念書。后來奧貝德耍了點花招,把她嫁給一個不知情的阿卡姆佬,倘若放到現在,沒人想跟印斯茅斯扯上半點兒關系。奧貝德同第一個老婆生下的兒子叫阿尼色弗,精煉廠現在的老板巴納巴斯·馬什是阿尼色弗的長子、奧貝德的孫子,巴納巴斯的老媽也從不露面。
“巴納巴斯正在變化,兩眼合不上,身子骨走形。聽說他還穿著衣服,但很快就得下水。也許他已經試過——我說過,完全入海前可能會短期下水適應,反正他將近十年沒露面了。不知他可憐的老婆作何感想——她可是伊普斯威奇人,五十多年前巴納巴斯追求她時,差點沒被那兒的人打死。奧貝德死于1878年,他的子女也都沒了——跟第一個老婆的子女是死光了,至于其他的……天曉得……”
一聲緊似一聲的潮水似乎逐漸影響著老頭的情緒,他先是傷感落淚,繼而恐懼戒備,不時停下來疑神疑鬼地扭頭張望,抑或抬眼遙望遠處的魔鬼礁。雖說他的故事荒謬絕倫,但涌動的焦慮還是感染了我,他的嗓門越來越尖厲,仿佛想用提高音量來喚回勇氣。
“嘿,你小子咋沒聲啦?你愿意住在所有東西都在腐爛、死亡的鎮子嗎?無論走到哪兒都能看見釘上木板的房屋,怪物在黑洞洞的地窖與閣樓里爬來爬去、蹦蹦跳跳、嗚哇吠叫或厲聲吶喊?嗯?你愿意夜復一夜傾聽各個教堂,尤其是大袞會堂傳出的號叫嗎?尤其當你知道號叫的含義!每逢五朔節前夜和萬圣節前夜,可怕的礁石傳來的怪聲……嘿嘿,你覺得我這把老骨頭瘋透了,是不是?哎,先生,讓我告訴你,這些還不是最糟的!”
扎多克已是在扯著嗓門尖叫了,他聲音中的狂躁令我難以自持。
“混賬,別用那雙眼睛瞪我——照我說,奧貝德·馬什肯定下了地獄,永世無法翻身!嘿嘿……下了地獄,我說的!他抓不到我——因為我什么都沒做,也沒有泄密……
“噢,至于你,年輕人?好啊,雖然我沒告訴其他人,但今天我會告訴你!你給我坐好了、聽仔細,小子,這事我誰都沒說過……雖然我剛才說,那晚之后不敢再打探……其實我還是發現了一些情況!
“你想知道真正的恐怖,嗯?好啊,真正恐怖的不是那些半魚魔鬼做過什么,而是它們打算做什么!它們不斷把東西從海底的老巢帶進鎮子,持續了好多年,最近才有所放緩。那些魔鬼和它們帶來的東西完全占據了北岸水街到主街之間的房子——只等準備好……聽我說,只等準備好……你知道‘修格斯’嗎?……
“嘿,你聽見沒有?告訴你,我知道那東西是什么——有天晚上我親眼看到了,當時……呃——啊啊啊啊——啊!咿呀啊啊啊啊啊……”
老頭突然發出恐怖絕倫的慘叫,差點把我嚇暈。他的視線掠過我,直盯著惡臭的大海,眼珠都快蹦了出來,整張臉活像古希臘悲劇舞臺上的驚惶面具。他瘦骨嶙峋的手指狠摳進我的肩膀,我轉過頭去順著他的目光觀察,他也沒松手。
可我什么都沒看見,只有涌上灘頭的潮水,近處掀起的浪花比遠處防波堤邊的漣漪更有聲勢。扎多克突然使勁搖晃我,我回頭發現他那張嚇得凝固的臉陷入了混亂,眼瞼抽搐、嘴唇顫抖,他用好不容易找回的聲音哆嗦著低語道:
“快逃!快逃!它們看到咱倆了……想活命就快逃!別再傻等……它們發現了……快逃啊……快……逃出這個鎮子……”
又一道大浪撞上廢碼頭,搖撼著松垮的石墩,老瘋子的低語也跟著再度化作撕心裂肺、血液凝結的慘叫:
“咿呀——啊啊啊啊啊!……呀啊啊啊啊啊啊!……”
沒等我回過神,他已放開我的肩膀,繞過北邊倉庫的殘墻,瘋狂地沖進街道。
我又望回海面,仍然什么也沒看到。等我走到水街,順著街向北掃視時,扎多克·艾倫已不知去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