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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第二天上午十點不到,我便拎著小提箱,站在老集市廣場的哈蒙德藥店門口,等待前往印斯茅斯的公交班車。隨著班車抵達時間臨近,我注意到路人們紛紛沿街走向別處,或穿過廣場鉆進“理想餐廳”——售票員所言非虛,本地人的確厭惡印斯茅斯及其居民。沒多久,一輛格外破舊的臟灰色小公交“叮叮咣咣”地開上政府街,拐了個彎停在我身旁的路邊。直覺告訴我就是這輛車,擋風玻璃上字跡模糊的招牌旋即證實了猜測:阿卡姆—印斯茅斯—紐伯里港。

車上僅有三名乘客,個個皮膚黝黑、衣冠不整、臉色陰沉,但看上去倒挺年輕。車子停穩后,他們搖搖晃晃地下來,沉默到幾乎有些鬼祟地走上政府街。司機也下了車,我看著他進藥店買東西,估計就是售票員提到的喬·薩金特。在我有機會深入觀察前,一種難以解釋但無法抑制的厭惡感便油然而生,本地人不愿乘坐那家伙運營并駕駛的公交車、不愿拜訪那家伙及其同胞生活的鎮子,原因真是顯而易見。

司機走出藥店時,我更仔細地審視他,試圖厘清厭惡的來源。他身高近六英尺,體形瘦削,肩膀佝僂,身穿臟兮兮的藍色便服,頭戴有些磨損的灰色高爾夫球帽;他大概三十五歲,倘若忽略毫無表情的木訥面龐,只就脖子兩邊深陷的古怪皺紋判斷,很容易高估年齡;他腦門狹窄,鼻子扁平,水汪汪的、幾乎一眨不眨的藍眼睛朝外鼓凸,額頭和下巴向后收縮,耳朵發育極不完全,嘴唇又長又厚;他毛孔粗糙的淺灰色臉頰幾乎沒長胡子,只是雜亂分布著幾撮卷曲的黃色絨毛,臉皮的某些部分也不規整,仿佛曾因皮膚病脫落一樣;他青筋凸起的大手呈怪異的藍灰色,指頭短得不成比例,好像還有點伸不開;他走回公交車的蹣跚步態也很古怪,多半是由于大得離譜的腳掌——我越琢磨越疑惑他上哪兒才能買到合適的鞋子。

司機的油膩感增添了我的厭惡,他顯然常在魚碼頭周圍工作或晃悠,沾染了特有的魚腥味。總而言之,盡管我猜不透他體內流著哪國人的血——他怪異的外表跟亞洲人、波利尼西亞人、黎凡特人乃至黑鬼都不同——但他與普通人的區別可謂一目了然。或許那并非異族混血,而是人種退化?

沒見到其他乘客,我心中暗暗叫苦,不想跟那司機單獨上路。然而隨著發車時間臨近,我只能壓下不安隨他上車,遞去一元美鈔,惜字如金地低聲道:“印斯茅斯。”他好奇地看了我兩眼,一聲沒吭地找來四十美分。我尋了個離駕駛席很遠,但位于其同側的座位,畢竟沿途還想看看海邊風景。

破舊的公交車猝然一抖發動了,伴著排氣管噴出的白煙,“叮叮咣咣”地駛過政府街兩邊老朽的磚房。我瞥見路人個個目光閃爍,視線小心翼翼地避開公交車——至少不希望別人發現自己看著它。車子左拐進入高街后,路面平整多了,建國初期的莊嚴老宅與更早的殖民地時期農舍紛紛閃過,再經過綠洼地與帕克河,漫長、單調而開闊的鄉村海濱終于在眼前徐徐展開。

那天氣候溫暖、陽光明媚,沙灘、莎草和低矮灌木組成的沿途景觀愈顯荒涼,虧得駛離連通羅利與伊普斯威奇的主公路、進入狹窄的海岸公路后,還能眺望湛藍的海水和李子島的黃沙海灘。一路沒有房屋,沿途交通也不繁忙,飽經風霜的小電話線桿只托著兩條線路。車子偶爾駛過橫跨潮溝的簡陋木橋,溝壑蜿蜒切入內陸深處,加劇了陸地的碎片化。

沙灘上偶爾可見枯死的樹樁與破碎的墻基,讓我想起縣志記載的往事。據說這片鄉野也曾土地肥沃、人口眾多,但環境于1846年印斯茅斯大瘟疫前后發生劇變。單純的民眾將一切歸咎為隱秘的邪惡勢力暗中作祟,真實原因恐怕是對海岸森林愚蠢的亂砍濫伐,由此導致水土流失,為風沙大開方便之門。

經過漫長旅途,李子島漸漸退出視野,浩瀚的大西洋在左邊映入眼簾。狹窄的公路開始險峻爬升,眼看車轍在前方孤獨的山頂與天幕交會,我不由得大感不安,仿佛擔心車子升個沒完,以致拋卻理智的世界,融入高天之上神秘未知的異境。此刻,就連海洋的味道也充滿不祥意味,一言不發的司機那僵硬佝僂的背影和狹窄的腦袋更是越發可憎,我發現他的后腦勺跟臉龐一樣光禿,粗糙的灰色頭皮上只有幾撮散亂的黃色絨毛。

車子終于登上山頂,底下是鋪陳的山谷。漫長的懸崖自國王港峰向北延伸,在安角轉了個大彎,馬努塞特河恰在其最北端匯入海洋。我在遠方霧氣彌漫的地平線上依稀辨出國王港峰朦朧的側影,峰頂便是承載眾多傳聞的怪異古屋,隨即又被山下的圖景牢牢吸引住了——我親眼見到了傳聞中陰霾籠罩的印斯茅斯。

這個鎮子占地寬廣、建筑稠密,卻顯得生機寥寥、死氣沉沉。林立的煙囪不見幾許炊煙,三座未刷漆的高聳尖塔呆板地映襯著大海,其中一座的頂部已然垮塌,它與另一座塔上鑲嵌的鐘盤都不見蹤影,剩下兩個黑窟窿。放眼望去,大片下陷的復折式屋頂與依然堅挺的三角墻擠在一起,明確宣布這些建筑業已慘遭蟲蛀、腐朽不堪。公交車沿路下山時,我還發現許多屋頂徹底垮掉了。鎮內也有些喬治王朝時期的方正大宅,搭配著四坡屋頂、圓頂和帶護欄的“望夫臺”,多數遠離海濱,其中一兩棟似乎保養得不錯。一條銹跡斑斑、荒草掩蓋的廢棄鐵路引向內陸,路旁東倒西歪的電線桿沒了纜線,通往羅利和伊普斯威奇的舊馬路也模糊難辨。

越靠近海濱,房屋腐朽越嚴重,但那一帶中央有棟帶白色鐘樓、狀態不錯的磚砌建筑,貌似是個小工廠。早已被泥沙淤塞的港口圍著古舊的防波石堤,我漸漸看出堤上坐著幾個幾不可見的漁夫,防波堤盡頭似乎還有過去的燈塔遺留的基座。堤岸內側形成一道沙嘴,上面有些破屋、停泊的小漁船及零星的捕蝦籠。河流經過帶鐘樓的建筑后折向南邊,在防波堤盡頭注入大海,那里應是唯一的深水區。

海濱到處是廢碼頭,它們從岸邊伸進水中,末端都爛掉了,越往南越不堪入目。時值漲潮,遠處卻能看到一條稍高于海面、隱約帶有古怪惡意的長長黑線。我知道那就是魔鬼礁,但看得越久,強烈的排斥中竟生出微妙而可疑的向往,說來也怪,后者似乎比前者更教我心煩意亂。

公路上并無行人,直到途經荒涼程度不盡相同的農場,我才注意到某些房子尚有人住,破破爛爛的窗戶擋著碎布,雜亂無章的院子堆著死魚和貝殼。我有一兩次瞥見無精打采的農夫在貧瘠的菜園里干活,或在滿是臭魚味的灘涂上挖蛤蜊。幾伙尖嘴猴腮的臟孩子在雜草叢生的門階前玩耍,不知為何,他們比凄涼的房屋更讓我不安,幾乎所有人的面孔和動作都有種莫名的古怪,讓人出自本能、沒來由地厭惡。有那么一會兒,我覺得他們的體貌特征應和了某本讀過的書中,為大肆渲染的恐怖或陰郁情節繪制的插圖,好在這份虛假記憶來得快去得也快。

公交車行到山腳,詭異的死寂才被持續不斷的瀑布水聲打破。道路兩旁未上漆的歪扭房子越發密集,顯示出更多城鎮氣息。再往前就全是街景了,我頻頻見到鵝卵石路面與磚砌人行道留下的痕跡,但房子都明顯無人居住,有些甚至已徹底坍塌,空曠的缺口只剩下垮掉的煙囪與地下室的斷墻,而一切均彌漫著糟糕透頂的魚腥味。

不久,前面出現岔路和交叉路口,左邊沒有鋪砌的街道通往骯臟落魄的海濱,右邊街道依然殘留著幾分昔日的繁榮。迄今為止,我在鎮內還沒遇上半個活人,只見到稀稀落落的生活跡象——有些窗戶擋著簾子,路旁間或停有破舊汽車。隨著公交車繼續行駛,車道與人行道的界限越發分明,房屋雖以陳舊的19世紀早期磚木建筑為主,但明顯經過修繕,仍舊適合居住。身為業余文物愛好者,置身這片保存完整、內容豐富的遺跡當中,我幾乎忘記了惡心的氣味,也消減了對其氛圍的反感。

然而在抵達目的地之前,我又對某地生出強烈憎惡——那是個開闊的廣場或道路樞紐,兩邊都有教堂,中心為殘留下來的雜亂無章的圓形綠地。我在右邊路口見到一座廊柱支撐的大會堂,其粉刷的白漆已然脫落泛灰,三角墻上褪色的黑、金兩色牌匾亦只能勉強認出“大袞秘教”的字樣。毫無疑問,那就是被墮落的異教團體霸占的共濟會堂。我正拼命辨認牌匾上的銘文,突然又被街對面嘶啞破碎的鐘聲所吸引,便飛快地回到自己的座位這一側,往車窗外望去。

鐘聲來自一座低矮的石塔教堂,其落成時間明顯晚于周圍大多數建筑,遵循拙劣的哥特式設計,高得不成比例的地下室開有不少百葉窗遮擋的窗口。盡管眼前所見的鐘盤沒了指針,反復敲打的嘶啞鐘聲卻告訴我正是十一點。緊接著,一幅來勢洶洶、異常尖銳又難以言表的恐怖畫面沖去所有時間觀念,攫住了我的視線:教堂地下室敞開的大門猶如長方形的黑暗深淵,有個東西正在我的注視下走出——或即將走出——那個深淵。在我意識到之前,腦海中已深深烙印下噩夢般的畫面,更讓人抓狂的是,畫面里的東西若用理性分析并無可怕之處。

那顯然是個活人——確切地說,是我在鎮內除司機外見到的第一個活物——如果我的情緒更穩定一些,就不會陣腳大亂了。我很快意識到對方的牧師身份,奇特的法袍無疑是大袞秘教修改本地教會禮儀的結果。說到底,他之所以能挑動我的神經、引起我的恐慌,恐怕得歸咎到他頭上那頂高高的三重冕,那東西同昨晚蒂爾頓小姐展示的樣品幾乎一模一樣。在想象力的幫助下,三重冕為對方模糊不清的面孔及法袍下的蹣跚步態增添了不可名狀的險惡氣息,但我很快正告自己不該草木皆兵、杯弓蛇影。不管怎么說,試圖扎根地方的異教團體穿戴本地人熟悉的別致頭飾——也許真是海盜的寶藏——不是很正常嗎?

人行道上開始零星出現面目可憎的年輕男女,有的單獨行走,有的三三兩兩,但全都一言不發。公交車叮咣作響地繼續前進,兩邊搖搖欲墜的樓房的底層常設有小店鋪,門口掛著看不清的招牌,還有一兩輛貨車停在路邊。瀑布水聲越發分明,前方即是頗為陡峭的河谷,河上高聳而寬敞的公路橋有鐵欄桿圍護,對面是個大廣場。過橋期間我分別向兩側觀察,只見綠油油的懸崖邊緣及懸崖下方的臺地均有廠房,充沛的河水則來自右手上游方向兩個奔騰的瀑布,左手下游方向至少也有一個瀑布,所以水聲才這么震耳欲聾。車子過河后開進半圓形大廣場,停在右邊一棟圓頂大樓前,大樓的黃漆尚未掉光,只能看清一半的招牌表明它就是吉爾曼旅館。

我欣慰地跳下車,把小提箱寄存在寒酸的旅館大堂。大堂內只有一名上年紀的營業員,雖然他沒有所謂“印斯茅斯長相”,但我記得這家店發生過怪事,并不打算在此詢問那些困擾我的問題。公交車開走后,我在廣場上一邊溜達一邊盤算。

鋪有鵝卵石的開闊廣場一側是直的,背后就是河道,另一側呈半圓形分布著若干19世紀的斜頂磚樓,幾條街朝東南、正南和西南輻射開去。稀稀落落的路燈裝的都是低功率小白熾燈泡,雖然晚上月光明亮,我仍慶幸天黑前可以離開。廣場周邊的建筑狀況尚佳,大概有十幾家店鋪在營業,包括一家“第一國民”連鎖食雜店、一家陰暗的飯店、一家藥店和一家漁獲批發店,最東邊靠近河流的地方,還有鎮上唯一的工廠“馬什精煉廠”的辦事處。目光所及不過就十個人、四五輛汽車或貨車,但不消說,這就是印斯茅斯的中心了。向東望去,我能瞥見港口的一抹湛藍,映襯著那三座曾經風光無限、現已頹唐衰敗的喬治王朝時期的尖塔。河對岸靠近海濱有一棟帶白塔的建筑,估計便是馬什精煉廠。

出于某些原因,我決定先去連鎖食雜店打聽,那兒的雇員十有八九不會是印斯茅斯土著。果然,一個十七歲左右的小哥獨自看店,他開朗又友善的臉讓我倍感振奮,相信能打聽到有用信息。小哥十分樂意開口,我很快聽出他不喜歡這個鎮子——尤其是這里的魚腥味和鬼鬼祟祟的居民——能與外地人聊天算是種解脫。作為阿卡姆人,他目前寄宿于一戶來自伊普斯威奇的人家,且一有機會就跑回老家。家人不贊成他在印斯茅斯工作,可連鎖店非把他調來,他只好勉為其難地留下。

根據小哥的說法,印斯茅斯沒有公共圖書館和商會,只能靠自己逛。公交車行經的是聯邦街,那條街以西的幾條老住街——布羅德街、華盛頓街、拉斐特街和亞當斯街——保存完好;那條街以東是海邊的貧民窟,其中主街邊上有喬治王朝時期的老教堂,可惜廢棄已久。他勸我別太招搖,尤其在北岸,那頭的居民性情陰郁、充滿敵意,外鄉人甚至可能一去不返。

某些地點基本屬于禁區,小哥也是吃了點苦頭才知道的。比方說,外鄉人切不可在馬什精煉廠、任何仍在使用的教堂及新教會綠地旁廊柱支撐的大袞會堂附近逗留。這里的教會很古怪,以致外地的兄弟組織毅然決然地與之撇清關系。他們的法袍和儀式都可疑到極點,離經叛道的神秘教義似乎暗示信眾經過神奇的轉化,就能在塵世間達成肉體的不朽。小哥的牧師——阿卡姆美以美會阿斯伯里教堂的華萊士博士——曾鄭重警告他不要加入印斯茅斯的任何教會。

小哥對印斯茅斯人了解很少。他們猶如穴居動物一樣神出鬼沒,很難想象除隔三岔五捕魚之外如何打發時間——根據消耗的走私酒水判斷,沒準兒大半個白天都醉得不省人事。某種社團或共識似乎將他們陰險地撮合起來,鄙視外界,仿佛一只腳已踏進更美好的領域。他們的外貌委實可怕,尤其是一眨不眨地圓瞪著、好像永遠也閉不上的眼睛;他們的聲音亦難聽極了,教堂的夜間唱誦教人毛骨悚然,每年4月30日和10月31日是他們的主節期或奮興日,比鬼哭狼嚎更有過之。

他們特別親近水,喜歡在河道和港口游泳,經常比賽游向魔鬼礁,雖然辛苦但個個樂此不疲。值得一提的是,公共場合現身的一般只有年輕人,其中年紀大的長得最丑,當然也有例外,比如旅館的老營業員就沒怎么脫相。外界好奇的是,大部分印斯茅斯人老去后會變成什么樣?“印斯茅斯長相”到底是不是會隨年紀漸長而加重的奇怪慢性病?

只有極罕見的病癥能導致成年個體的生理結構——譬如頭骨的基本形狀——發生如此劇烈的改變,但要想全身上下多處同時發生,真是匪夷所思且聞所未聞了。小哥的結論是外鄉人很難弄清個中奧妙,因為不管在印斯茅斯居住多久,都無法與本地人交上朋友。

他言之鑿鑿地保證,一定有好多比見得到的丑陋鎮民更難看的家伙被鎖在屋里,有時會聽到非常奇怪的動靜。據說在北岸海濱,搖搖欲墜的小屋彼此通過暗道相連,那是不見天日的畸形怪胎真正的聚居地。沒人說得清他們到底混雜了哪國血統——如果真有的話——遇到政府官員或外來訪客,特別難看的家伙會被藏起來。

小哥以過來人的身份提醒我,別白費工夫找本地人打聽鎮子的事。唯一可能開口的是個相貌正常的高齡老頭,平時住在鎮北邊緣的救濟院,沒事喜歡在消防站附近遛彎。老頭名叫扎多克·艾倫,九十六歲,腦子不太清楚,又是鎮上有名的醉鬼。他有個怪癖,總愛疑神疑鬼地扭頭張望,就像在提防什么一樣。說到底,他清醒時也不會跟外鄉人開口,幸好對鐘愛的“毒藥”毫無抵抗力——幾口黃湯下肚便會沉湎于往事,講出令人震驚的閑言碎語。

盡管如此,他的故事其實沒什么營養,支離破碎的瘋話暗示了毫無根據的奇聞與慘禍,或許關于本地最瘋狂的流言蜚語統統出自他的想象和那張碎嘴。總之沒人信他,本地人更不喜歡他酒后跟外鄉人亂說道,所以找他搭話也不安全。

印斯茅斯的外來戶時而看到怪東西,考慮到他們住在丑陋的本地人中間,又受扎多克的故事影響,產生錯覺原本不足為奇。依照彼此間的共識,他們天黑后絕不外出,不管怎么說,在黑得無以復加的街道閑逛并不明智。

至于這里的營生,眾所周知的豐富漁獲固然費解,本地人對之的興趣卻越來越少。加上魚價一跌再跌,競爭越發激烈……真正的產業只剩下精煉廠,其辦事處就設在廣場東邊,離連鎖店只隔幾家門面。然而馬什老爺子從不露面,偶爾上班也坐一輛拉著窗簾、車門緊閉的轎車。

不少謠言提到馬什變了副模樣。他過去是個名聲在外的花花公子,傳聞到現在還常穿愛德華七世時代華麗的雙排扣禮服,以此來巧妙隱藏某些身體缺陷。他的兒子們以前在廣場的辦事處辦公,最近也淡出視野,業務主要交給下一代打理。他的兒女相貌都很怪,尤其是年長那些,聽說健康狀態亦每況愈下。

馬什有個長得像惡心爬蟲的女兒,喜歡掛滿珠寶招搖過市。那些珠寶與我所見的三重冕似乎屬于同一種詭異的異域風格,小哥不但目擊過好多次,還聽說它們來自海盜抑或魔鬼的秘密寶藏。教堂的牧師——或許該叫祭司吧——也會戴同樣的頭冠,只是外人很少得見。小哥沒見著其他首飾,但據傳鎮內類似的東西多的是。

馬什家與另外三家大戶——韋特家、吉爾曼家和艾略特家——平時待在華盛頓街的大宅里深居簡出。據說各大家族出于外貌原因將某些親屬藏了起來,對外宣稱已死,并登記在案。

小哥不只提醒我許多街道沒了標牌,還煞費苦心地畫了張粗糙但詳盡的地圖,標出各主要地點。我看出這張地圖的價值,千恩萬謝地仔細收好。鑒于此前見到的唯一一家飯店環境惡劣,我干脆在食雜店買了些奶酪餅干和姜汁華夫餅充當晚些時候的午餐,并決定接下來沿主要街道走一遭,碰到外來戶就聊一聊,最后搭晚八點的公交車去阿卡姆。這個鎮子是稍顯夸張但不乏現實意義的社區衰敗例證,但我并非社會學家,專心欣賞建筑足矣。

我就這樣邁入印斯茅斯陰霾籠罩的狹窄街道,開始了有條有理但稍感迷惘的參觀。過橋后,我轉向水聲轟鳴的下游瀑布,從近處經過馬什精煉廠。那地方靜得有點詭異,毫無工廠生產的轟鳴喧囂,它建在河邊陡峭的懸崖上,緊鄰著另一座橋和一片街道交會的開闊地,后者應是鎮子早期的中心,獨立戰爭后已被如今的鎮廣場取代。

我沿主街橋折回南岸,來到一片幾乎徹底廢棄的街區,不知為何有些毛骨悚然。行將崩塌的復折式屋頂擠作一團,勾勒出參差不齊、光怪陸離的天際線,上方還有一座尖頂不翼而飛的陰森老教堂。雖然門窗幾乎都被厚木板釘死,但主街兩旁的個別房子似乎還有人住,未鋪砌的支路邊上則全是廢棄小屋,且多因地基下沉傾斜到岌岌可危乃至不可思議的角度,黑漆漆的窗洞好似無數幽靈的眼睛,我必須鼓足勇氣才能轉向東邊、走到海濱。要知道,鱗次櫛比的廢棄房屋連成刻板荒蕪的城鎮,其可怕程度并非線性增長,而是呈幾何級數膨脹。看著死魚眼珠般空虛死寂的漫漫長街,聯想到屋內沉默的黑暗空間已被蛛網、怨念和志得意滿的蠕蟲占領,再頑強的信念也很難驅散本能的恐懼與厭惡。

魚街同主街一樣荒涼,區別在于不少磚石修砌的倉庫依然完好。水街幾乎是魚街的翻版,只是有些朝海的大缺口,過去應是碼頭。除開遠處防波堤上零星的漁夫,我看不到任何活物;除開海灣里潮水的拍打和馬努塞特河瀑布的咆哮,我也聽不見任何聲音。這個鎮子讓人越來越緊張,當我從年久失修的水街橋——根據地圖,魚街橋早已垮塌——走回北岸時,不由得也開始偷偷扭頭張望。

北岸倒有些慘淡生機——幾家漁獲加工作坊開門營業,幾根煙囪冒出青煙,幾個屋頂經過修補,偶有不知源頭的聲音,蕭條的街道和未鋪砌的小巷亦曾閃過蹣跚人影——但我感覺這里比廢棄的南岸更壓抑,這里的人也比鎮廣場周圍的居民更丑陋畸形,乃至讓我頻頻產生虛無縹緲的邪惡聯想。印斯茅斯人與外國佬混血的確比內地嚴重得多——退一萬步講,就算“印斯茅斯長相”真是疫病而非血統特征,這片街區的晚期病例也明顯更多。

一個令我深感困擾的細節是那些偶爾傳出的微弱聲音,它們的分布相當奇特——按說聲音本該來自有人居住的房屋,但實際上被木板釘死的建筑里動靜最大,其中包括吱嘎聲、跑動聲、嘶啞而可疑的喧嘩聲……令我難以抑制、惴惴不安地想起食雜店小哥提及的暗道。我突然疑惑這片街區的居民說話是怎樣?迄今為止,我還沒在街上聽人說過話,也難以解釋地不想聽見。

我在主街和教堂街稍作停留,欣賞過兩座廢棄老教堂的殘缺之美,便匆忙離開骯臟落魄的海濱。下一目標本該是新教會綠地,但我毫無動力前往來時經過的教堂,那里的地下室有令我莫名驚恐的怪影——一個戴頭冠的牧師或祭司——再說食雜店小哥也叮囑過我,陌生人最好不要在印斯茅斯人的教堂周圍亂晃,其中當然包括大袞會堂。

于是我沿主街北行到馬丁街,然后轉往內陸方向,從新教會綠地北邊平安穿過聯邦街,進入衰敗的上流街區——北岸的布羅德街、華盛頓街、拉斐特街和亞當斯街。這些老住街雖然路面殘破、疏于打理,但在榆樹掩映下依然保留了幾分褪色的榮耀。一棟棟大宅讓我目不暇接,它們大多年久失修,門窗也被封死,周圍是閑置的園子,然而每條街總有一兩棟有居住跡象。在華盛頓街,四五棟細心保養的大宅并肩而立,草坪和花園修剪得整整齊齊,其中最奢華者擁有寬敞的梯臺花圃,一直延伸到拉斐特街,想必就是馬什老爺子——飽受病痛折磨的精煉廠老板——的宅邸。

但這些老街同樣不見活物,連貓狗都絕跡,即便是最完好的大宅,三樓和閣樓上的窗戶也嚴嚴實實擋著百葉窗,讓人格外焦躁和疑惑。詭異與死亡的氣息沁透了沉默的印斯茅斯,鬼祟和神秘無處不在,四面八方似乎都有狡黠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暗中監視著我。

左邊突然傳來三聲嘶啞鐘鳴,我忍不住打了個激靈,之前那座帶鐘樓的低矮教堂給人的印象實在太深了。我趕緊沿華盛頓街走向河邊,經過過去的工商業區,好幾家廢棄工廠出現在前方,右手方向的河道上游有廢棄的舊火車站,車站以外是橫跨河道的鐵路廊橋。

橋頭立著警示牌,但我還是冒險走過危橋。南岸果然多了些生機,神神秘秘、腳步蹣跚的形影投來似有若無的視線,正常一些的面孔則是冷漠而好奇地掃視著我。印斯茅斯讓我越來越難忍受,只顧沿潘恩街直奔鎮廣場。由于那輛破敗的公交車還要很久才能出發,我打算隨便找個交通工具,提前趕去阿卡姆了事。

就在此時,我注意到街道左邊破敗不堪的消防站,一個滿臉通紅、醉眼惺忪、胡子拉碴、衣衫破爛的老頭坐在站前的長凳上,正與兩個同樣不修邊幅但相貌還算正常的消防員談天說地。不用問,他就是扎多克·艾倫,那個半瘋半傻的九旬老酒鬼,關于陰霾籠罩的印斯茅斯古鎮,許多令人難以置信的瘋話就是從他那張碎嘴里傳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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