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穿拖鞋拿了二等功(二)
- 警察手記:京師四小名捕破案傳奇
- 薩蘇
- 3758字
- 2024-12-16 17:28:32
老尹抓人之前先看看自己的鞋,這有道理,如果讓嫌疑人看出他穿著拖鞋來,跑了怎么辦?
可是……
“西服,球鞋,農民氣質,皮膚黝黑,目光游移,廣西口音,手提兩個密碼箱,沒其他行李”,憑這樣幾條怎么能判斷出這兩個“農民企業家”是拐賣婦女團伙的成員呢?薩感到十分詫異,至少,拐賣婦女,他身邊得帶著人吧,就兩個大男人誰賣誰呢?
你以為拐賣婦女的非得帶著婦女才能抓么?老尹說,實際上更不好辦,你抓了,那被拐的往往還幫著案犯編瞎話糊弄警察呢!沒辦法,被賣之前,她們對自己身邊的拐子比對警察更信任,更覺得是自己人。
還真就是根據上面的內容判斷出來的。
這里面有一個很重要的信息,在上一篇中沒有提到,就是公安部的通報中,對這個犯罪團伙是有描述的。這個犯罪團伙,開始活動于80年代后期,成員都是廣西某地某村的農民,專門把南方的女孩子販賣到北方山區。
但是,你也不能見著廣西人,農民氣質,就往派出所帶吧?肯定是不行的。每天經過北京站的廣西農民成百上千。你都給送派出所去,行嗎?那廣西的自治區主席就該打上公安部來了。
在今天的新聞報道中,比如某某人被警察不分青紅皂白錯抓了,引發群情激憤。這類越權執法是一個經常可以見到的話題。
事實上,對警察來說,很多時候抓還是不抓是一個重大的問題。
看著有嫌疑,你不抓,罪犯可能就從你眼皮底下跑了;你抓,萬一不是,怎么辦?一次兩次好說,三次五次你就別干了。警察也顧慮甚多,這是個麻桿打狼——兩頭害怕的事兒。
我的看法,當前警界被很多普通百姓視為負面的事,第一個原因是警界內部的確問題叢生;第二個原因,則是因為老百姓面對警察的時候,雙方的關系是不平等的。面對一種自己無法抗拒的權力,由于擔憂和缺乏保障,我們很容易在心理上放大對方的任何問題。
其實,對警察來說,能否準確地識別嫌疑人,絕對是一個考驗眼力的地方。
老尹是先覺得這倆人可疑,然后才往拐賣婦女上邊想的。
其邏輯如下:這倆人衣著與氣質不符,相互之間說話壓低嗓音,眼神不正常,流露出異常的不安和警覺,可能有事。
事實上他還真判斷對了。這兩位倒霉就倒霉在早聽說北京火車站的警察厲害,出站進站太加小心。
在北京警界,老尹的眼睛算夠毒,按他自己的說法,只要看對方眼神,有事沒事基本就可以定了。
其實,這看眼神識別人也不是什么神秘的事情,其中相當有規律。1988年8月31日,老尹和搭檔民警孫建忠共同破獲縱橫二十多個城市作案的特大盜竊犯宋革新,報道上了《人民日報》。見報后,老尹曾專門在系統內部寫過一篇《巡邏盤查的依據及方法》介紹經驗,從心理學角度詳細總結什么樣兒的人眼神不對,怎么看。兄弟曾拜讀,一番下來,覺得我都能認賊了,就這么厲害。不過這個兄弟不好多寫,一不留神讓某些人看了不太好,不過其中的一些小技巧,比如彈球式碰撞什么的,在后邊的案件中倒是多少會提到。
再看,這兩個“農民企業家”來北京干什么來的?辦公務或者業務?派到北京的采購員之類都是人精子,這兩位是典型農民的氣質,不對。因為親友的事情匆忙來京(根據服裝的不統一)?不對,兩人表情雖然不安但是并無焦慮。辦私事或者旅游?也不對,一般邊遠地區的農民來趟北京不容易,總要照相留念,你看他密碼箱都買得起,來北京怎么不帶個相機?
因為那個時代相機尺寸較大,帶不帶很容易看出來,在老尹的觀察功夫里,出站的外地旅客中,不帶相機的,就是屬于需要多注意的人群呢。
這時候,老尹還只是判斷他們有事兒,沒想到是什么事兒,再聽他們說話的廣西口音,冷不丁就想起那個拐賣婦女團伙的通報來。老尹說,這倆人,我當時的推測是有事兒。廣西人,農民氣質,和通報都對上了。衣著也符合這類案犯的特點:西服,是作這種案子時候的掩護;球鞋,賣人都是賣到山溝里,穿球鞋適合在偏遠山區行動。巧合?沒有這么巧法的。那么,他們作案了嗎?沒證據,抓了也白抓。他再次看看兩人的行動,密碼箱里頭有分量。這說明什么?老尹說,我的推測是:人,已經賣了,錢,就在那密碼箱里!
事實證明,老尹的推測完全正確。
老尹,正是在北京警界以眼光毒辣著稱的。
不過老尹自己不是很承認這一點。是,我習慣觀察人,坐那兒你們吃飯我喜歡看人,可誰和誰的眼睛差多少呢?他認為這里邊關鍵是一個邏輯和心理問題。
從警校剛畢業的小警察特別愿意跟“尹老師”。何謂尹老師?老尹這個人有個毛病,他平時喜歡看書,喜歡書法,所以說話有點兒文縐縐的,談起經驗來一板一眼自成體系。老尹自嘆苦命,沒辦法,爹媽生的身子骨就這樣,論打我能跟趙比么?他運動員出身,照泰森訓練出來的,我跟他能比?也就只好多動動腦子了。
跟老尹能學東西,而且他一邊教你,一邊倆眼還不歇著,冷不丁的就能給你一現場教育。比如有一位曾經這樣形容第一次跟老尹一塊兒在北京站廣場巡邏:
倆人,半夜,在站前廣場一邊兒走,一邊兒看,一邊兒聊。這兒一天二十四小時也不會安生,但晚上多少靜一點兒,正說到犯罪者中“淫蕩是卑怯之母”這個話題,老尹忽然一指——去,把那個滾大包的(偷旅客旅行包)給我帶過來。
嗯,哪個?抬頭一看,正有一列火車到達,旅客人流出站,老尹說的是哪個?
再一指,就那個穿黑衣、抱著一大包,走得倍兒快,正回頭那個。
果然是一個偷包的,偷法還挺新鮮,類似集裝箱——有很多候車、到站的旅客在北京站的站前廣場略作停留休息,此人拿一大包,走在人群中,見有將包放在地上人又疲勞的,就把人家的包抄起來放自己包里,一連偷了四五個,得手后匆匆離去,剛好被老尹師徒抓個正著。
老尹說,這沒什么新鮮的:第一,包抱在前面而不是背著,是怕事主注意到他。這是關鍵,正常人帶個大包都是背著,那樣省力氣,有誰會抱著走呢?第二,頻頻回頭,是觀察后方動靜,看有沒有失主追過來。第三,抱著那么重的東西還跑得那樣快,神色卻一點也不像有急事的樣子,他有勁兒沒處使了嗎?第四……留一手吧。
抓過來一訊而服。
當然,這里頭也沒準有特殊情況,所以老尹上前的時候并沒有把話說死。他這么做也是為了麻痹對方,否則兩個人跑起來,他一個穿拖鞋的怎么追啊。
亮出警證,很客氣地對兩個人說:檢查身份證。
那倆人神色頓時緊張起來,不過還是把身份證掏了出來。
老尹從兩個人中間擠過去,湊到陽光下細看——他干嗎從中間擠過去呢?這一擠一靠,兩個人身上有沒有家伙就有數了。
沒有帶兇器,老尹松口氣,對兩個人說:這身份證怎么像是假的呢?
倆人都急了:警察同志,怎么能是假的呢?這是真的啊!
其實,老尹看得明白,這是真的,他說這話是故意的。這是故意給兩個案犯留下蒙混過關的希望。
那你們跟我到那邊聯防那兒鑒定一下,我看錯了?老尹又對著陽光看看。
好吧……兩個人猶豫一下,還是決定跟老尹去一趟,反正真金不怕火煉,真兒不怕化驗不是?
那就走吧,你們走前邊。老尹不當回事兒地說。
正要走呢,旁邊快步走過來兩個半大小子,其中一個抬頭看見老尹舉著警證這一幕,猛地停步,掉頭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你們倆,站住。老尹一聲把兩個小子喝住了。理由?廢話,好人干嗎一看警察掉頭就跑呢?
您……您叫我們?兩個小子變顏變色地說,東北口音。
老尹點點頭。一叫就停,應該是沒大事,看這意思,備不住是偷了家里錢出來亂跑的問題兒童,這種孩子,每年能遇上上百。老尹也不跟他廢話,指指那邊——跟著走。
兩個半大小子也是猶豫一下,還是乖乖跟著兩個廣西人一起去了。不是聯防辦公室,那邊是火車站派出所。
當時,兩個廣西人臉色就變了,可門口四五個警察正談事兒呢,再想跑可就來不及了。
到地方老尹就輕松了,馬上訊問這兩個廣西人。第一是需要盡快落實到底抓對還是抓錯,抓錯了得趕緊道歉送人走呢,這種事兒老尹一生也只有一次;第二呢,真有事兒,送預審前的時間有限,得盡量從案犯嘴里獲得更多的東西。哦,對了,還有那倆半大小子呢,老尹一抬下巴,讓手下的干警先把那倆孩子分著押后邊拘留室,審完這個再說。
出乎意料的順利,一打開密碼箱,成捆的人民幣滾了出來,說不清金錢來歷的嫌疑人腦袋上頓時冒了汗,只微弱地僵持一下就乖乖地招供了。
等到其中一個廣西人奉命打開第二個密碼箱,眾人都嚇了一跳:槍!
這第二個密碼箱里有一支鋸斷了槍管的大號獵槍,還有成排的子彈!
整個派出所的警察都蹦起來了,估計那倆小子這時候要敢表現出一絲敵意,就別想看明天的太陽了。
沒有,一點兒敵意都沒有,面對這一屋子興奮不已的警察,倆案犯把手舉得高高的,全身就剩下哆嗦了。
趕緊把槍繳了。老尹一邊擦冷汗,埋怨自己看走了眼,一邊心里嘀咕不已:這倆人怎么把槍放在這地方呢?那碰上警察還來得及開箱子取槍么?還有,敢帶槍襲警的案犯多半窮兇極惡,這倆人怎么膽兒跟兔子似的?
說到底,老尹畢竟不是專辦拐賣婦女兒童案件的,案子破了,等人家來提人,一聽這情節就哈哈大笑,說不奇怪,不奇怪,他們帶槍不是為了襲警的。
原來,這兩個人帶槍居然是為了自衛。販賣人口可不是輕松的活兒,那是個風險極大的買賣。要當心對方最后一刻不肯付錢,或者干脆黑吃黑,人販子也要保護自己的利益不是?
我問老尹,就因為這個得了二等功?老尹搖頭:哪里哪里,日常工作么。
真是日常工作。在老尹的日記里面,關于本案只有這樣簡短的記錄:“另外,抓現行二人,拐賣婦女四名,繳獲贓款及自制手槍一把。”
短短二十四個字,連案犯的名字都沒記。那這二等功從哪兒來的?
好容易把兩個涉槍拐賣團伙的審完了,老尹喘口氣……
就在這時,從派出所后院突然傳來一陣咣咣砸鐵門的聲音。老尹忽然想起來了,對了,那后面還關著兩個半大小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