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已不是第一次面對他人生離死別。
但方長還是為賈吳氏的決絕所動容。
他也在此刻對一些仙道宗門為何要求弟子斬斷情緣,去修那不近人情的無情道有了絲絲認同。
問世間何物,能讓人生死相許。
確實只有情之一字了。
經賈吳氏這一死,他也失了游玩的心思。
當下便收了豹尾旗,為振遠鏢局留下一句:“有事可來金水縣柳連居,或者是東山桃林尋我?!北慊鳠熛寂趴斩?。
他要先回東山修行一段時間,再謀后續。
……
方長回東山后,在靜室一坐就是數日。
他已卡在金丹門檻一年有余。
這一年以來,他若是想,倒也能借風火相成之勢,以兩門神通作那成道之基,將自己的一顆妖丹煉盡妖氣,就此凝法成丹。
可每當他動了這個念頭,心中卻總會露出一絲缺憾來。
沒有丹成九轉的底氣。
不能丹成九轉,無望成仙,他所求長生終究不過一場幻夢罷了。
本來他始終不知這一絲缺憾的根源在何處。
直到此前目睹了賈吳氏之死,方長才明白,他這一絲缺憾正是在那煉情心火上。
自他修行以來,他日日不怠,除了引渡亡魂,就是在山中修行。
或是研習天書,或是行走山間。
這十余年間,他體會四時輪轉,吞吐八方長風,又以天時和地利,將四時八風法與二十四節氣相容,可以做到一念起,而地利動,在四時八風法上的造詣早已登堂入室。
但唯獨這以熔煉有情眾生之愛恨情仇的煉情心火卻始終進展緩慢。
此神通本就立意熔煉有情眾生的恩怨情仇,最喜這種濃烈而又極端的人間之愛,方長只是稍稍汲取,便連帶著他以風火淬煉妖丹的關口都有所松動。
不過此番為賈吳氏所觸動,方長卻感覺自己的煉情心火神通有了不小精進。
若是能仔細把握,或許又能為日后金丹九轉增添三份底蘊來。
不過想來也對。
心火熔煉的是有情眾生的愛恨情仇,他在山中枯坐又能有什么進展?
真有憑空而動的修為,除了走火入魔之外,他想不出第二個解釋。
“看來這山,是非出不可了?!?
方長眼中狐火閃爍,一身因心火而生的燥氣亦隨著他停止運功而徐徐消失。
——等哪日他能將自身心火煉得團團如意,調度自如了,方長便真就有丹成九轉,一步登天的底蘊了。
八品通法境,雖已能馮虛御風,揮灑法術,在凡人眼中更可稱一句神仙。
但終究是一個夯實基礎的階段。
修的何種法術不重要。
重要的是那通曉該法萬千變化,而將之修成神通的過程中,修士是否能走出一條通天大道,是否以所修神通煉盡體內雜氣。
讓“金丹”真的可以變成一顆圓坨坨、金燦燦,錘不爛、熬不化,毫無一絲雜質的金丹,從而做到金性不朽,修為長駐。
而世人所謂丹成九轉,便是比照修士煉丹法,用以衡量成丹品質的標準。
只有丹成九轉者,才真正有底氣可以說一聲仙道漫漫,吾將上下而求索!
才真正有底氣去修那仙。
方長換了身清爽衣物,又為后土娘娘身位撤了五谷,換上應季花卉供奉,這才算是結束了此次閉關。
“咦?”
方長出關時正值深夜。
可山上桃林中卻有兩道高大人影正在苦苦尋覓。
他這桃林,看似只有一道簡單翳形術用以阻攔凡人,但實則不然。
方長在東山生活了七八年,他四時八風法和合地利,順應節氣而修地利的法門就是在此地修成。
他在此神通上的一身修行,起碼有五成就體會在日日除草澆水的桃林中。
若不通天文,又不懂地理。
他若不允,一般人物還真進不了此地。
不過看這二人打扮,當是金水縣城隍司的文武判官,也不知道他們二人來此何事。
文判是個頭戴烏紗帽,一身綠色長袍,面容溫和,粉面長須的中年文士。
武判則作武官打扮,頭戴武弁,穿著一身玄色袍子,雙目圓睜,虬髯鐵面,此時已在林中急不可耐,正在與文判商量如何破了此陣。
方長撥弄了一下閣樓燭火。
就見一點火光照透迷迷茫茫的綠色桃林,為二人照亮一條林中小道。
一路繁花盛開,鋪以小石,顯然是有人時時修剪的。
“這……”
文判與同伴對視一眼,兩人趕緊沿著小路往外走去。
一出桃林,二人便在一處朱紅閣樓下見到一昳麗青年。
葛巾斜綰,其間露著白玉簪腳,一身半舊的茶褐直裰單衫,透著里面的靛藍棉布汗衫。
兩袖高挽至肘,靸著兩只麻履。
仿佛是哪家士子為了溫習考試而久居山中,雖衣衫不整一般,可他只是站在閣樓下就有說不出的率性自然來。
待到文武二判走到近處。
即便是文判這種生前以身形挺拔,頗有美名者,見到方長那張堪稱奪目的面孔時亦忍不住發出一聲贊嘆。
“閣下真可謂韞玉懷珠,朗若玉山是也。”
“文判過譽了?!狈介L提著一盞紙皮燈籠,在影影綽綽的光影中露出一點笑容。
“不知二位深夜來此,是何貴干?”
“馬大人聽聞東山桃林中有狐仙居住,其豐姿綽約,俠骨柔心,聽之敬佩,想邀您前往馬大人私宅一敘。”
文判從懷中取出一封帖子,恭恭敬敬的為方長雙手呈上。
鎏金拜帖在燭火中映著朱紅閣樓,在夜色中顯露出一點奇詭色彩來。
“城隍大人深夜邀請狐妖一敘?!?
方長摸著下巴,不知在想什么。
久久之后才蹦出后半句話來,“聽著就很有趣,何時何地,屆時我自會前往?!?
“就在明晚,閣下可用此貼作憑證,到時自有領路”。
方長收了帖子,讓文武二判也松了口氣。
先前此人一紙狀書直遞陰冥。
頃刻間便是地陷趙府,鬼神身死,諾大一個泥偶會雷鳴地動間便化作飛灰。
此事更累及城隍馬燃,害得天雷擊塌城隍廟,只一道玄雷落下,就破了城隍金身,差點讓他們這一干鬼神都為其陪葬。
來之前他們人心惶惶,來之后更是被困在竹林中半夜不能脫身。
卻不曾想真正見到這位狐仙了,他反而沒有之前表現的那么兇惡,其人豐神俊貌,頗有仙姿。
“閣下,那我二人便先回去復命了。”
得到方長應允,文武二判便匆匆離去,那看似兇惡的武判更是全程緊繃著身子,一句話也沒有說。
不知道的還以為方長對他二人做了什么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