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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張銳鋒散文
  • 張銳鋒
  • 2750字
  • 2024-12-11 17:14:25

一個鄉村的老婦人,一直看著畫匠在自己的房間作畫,她關注著每一片樹葉和每一朵花的姿態,墻上的每一筆似乎都好像涂在自己的心上。多少年前,丈夫就死掉了,自己一直一個人默默生活,兒女們遠在天邊,已經幾年沒有回來了。面對這樣的簡單日子,一天又一天,已經習以為常。她對外面發生的一切毫不關心,多少年來,她已經看到了多少激烈的、讓人難以理解的場景,人世間的各種事情紛紛揚揚,一場漫無邊際的落雪,從過去到現在一直飄灑著,她發現自己的頭發已經花白了。

她安靜地坐在年輕畫匠的身邊,看著他畫的每一筆,仿佛那出現在墻壁上的每一個發亮的細節,都來自自己往昔的生活。就像這個時代一樣,紅色是炕圍壁畫的主色調,這是農民們世代喜歡的色調,它意味著吉祥和喜悅。被一條條花邊裝飾起來的空白中,烘托出鮮花和各種自然形象。實際上,她對這些所畫的東西毫無新奇之感,只是這些色彩能使自己沉浸在某種孤獨的回憶中,一些似乎已經忘掉了的事情又被喚醒,她能夠聽到一頁頁紙被翻閱的聲音,卻看不到隱藏在背后的輕輕翻動筆記本的手指。

她想起自己的兒童時代,幾乎沒有得到多少人世溫暖,早逝的父母把自己遺棄了,用荒墳地里的黃土堆——一個以死建造的波浪,把一個孩子推到了茫茫無涯的大海上。鄰居收留了她。那時自己唯一的快樂來自寬闊、溫和的大自然,一個人待在田野里,遲遲不愿回家——或者說,自己的家從來都在沒有圍墻的曠野上。她記得,自己幾乎認識地里所有的植物,每一棵草、每一朵花,都是那樣熟悉,就像熟悉自己的臉頰。

她喜歡玫瑰花柄上漂亮的褶皺,有一次,她被花枝上的尖刺刺破了手指,卻并沒有覺得多么疼痛,只是看著血滴緩慢地滴到地上,腳下小小的土塊上擁有了玫瑰的顏色。她發現了自己的身上原來含有野花的色彩,那就是說,自己也有同樣的花瓣和香氣,只是這花瓣和香氣,暗藏在一個人的形象里。她愈加相信,自己就是被風吹動的這些野生花草里的真正成員,這里有自己的家庭,自己的喜悅和最后的歸宿感。堿草叢生在鹽堿地上,葉子發出淺淺的灰光,用一種近乎瘋狂的激情抵御著堿的侵蝕,以激進、偏執、倔強的姿態在風中擺動。她注意到,那窄窄的葉片比之于別的野草更為柔弱,卻在強風中擺動的幅度最小。野菊花的花瓣是右旋的,像油畫上產自異族的大風車葉片的微縮制品,其體現了時光里一些最微小的力量,它一直起著作用,微小的力量在更多的時候比一些巨大的力量更有價值和意義,它使得野菊花不得不在緩慢的生長中向著某一個方向傾斜。也許它不停地追逐太陽的運轉,輕輕的光線漸漸地壓低了花瓣的一邊,生活在光亮的部分加重了自身。光是有重量的,它只是在察覺不到的溫柔撫摸中施加其重量。

現在似乎一切都離她遠去,風中飄來的香氣已經被更猛烈的氣流帶到了高空,她又一次變得孤身一人。她經常坐在街門口的一塊石頭上,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用細長的手指熟練地卷一支喇叭煙,就像這里的每一個男人那樣,用舌尖上的口水將紙縫粘上。煙霧中重新審視世界,可能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中午或傍晚時分,勞動的人群會按時回來,汗水沖刷的溝痕仍然留在臉上,一道,一道,交叉縱橫。還有他們用衣袖擦拭的擦痕,像古老的時間橫掃銹跡斑斑的青銅。肩上扛著的農具是簡單的,一般是鐵鍬、鋤頭或者木犁,代表了一種單純的、簡單的生活,晝夜一樣往復巡回。小學生們扛著紅纓槍,從教室出來列隊走向操場,幼稚的喊殺聲,傳遍曠野,在已經出穗的玉米梢頂迅速傳遞。

年輕的畫匠有一張瘦長的臉,淡黃色的眼瞳緊盯著眼前的每一個葉片,表情平靜。他不知道身邊的老婦人究竟在想些什么,也不需要知道。他只想著以自己的手藝掙一些零花錢,并在糧食奇缺的光陰里吃幾頓飽飯。他仔細地畫著每一筆,顏色早已調配好了,艷的紅和艷的綠,有這樣兩種顏色已經足夠。自然界的精華,已被最簡單的手段萃取出來。花瓣柔弱的圓弧緄邊,細膩的紋線,葉片的齒形卷邊,濕潤飄逸的葉脈,從空闊灰白的虛無中升起,就像一片翻卷飛揚的雙彩煙霧,吸取了自己的全部視線。這里沒有空間的透視關系,沒有科學的檢測繪制,也沒有畫家的復雜技法。一切似乎是笨拙的,只有直觀、感受、想象,只合乎習慣和情理。在畫匠看來,花卉和樹木的每一片葉子都盡可能地爭得葉面向上的機會,這樣,它們就可能以最大面積來承受露滴。它們都有著最優的排列原則,使葉片之間不會彼此遮蔽,陽光和空氣可以輕松穿透,即使上面的葉子所包裹的露水流下來,也必定會被下面的葉子接住,來自上天的恩賜一定不會輕易浪費,被寵愛的必定能夠承受寵愛。

為了畫好每一片葉子,他曾在大雨滂沱中觀察過那些柔弱者的表現。他看到,大樹和花草都有著相似的生活策略,它們的葉子以許多層次完整組合,構筑了適于自己的生存體系,其中處處閃爍著寶貴的天賦思想。每一根旁枝末梢都是精密完善的,世間沒有無用的東西,巧妙的設計無處不在。一場暴雨來臨之前,一切都準備就緒。開始,風以某一角度斜切下來,仿佛一個劍法精妙的劍客,出其不意地頻頻出劍,輕盈、快速、節奏明快,緊跟在劍光后面的步伐依循著某一失傳的古老心訣,唰——唰——唰——的聲音出自千百年前一脈相承的神秘祖師。漸漸地,驟風攜帶著大雨點,從云頭卸下來自大地深處的重力。重重葉片組合起來,一層層地緩解著雨滴的沖擊,當雨水抵達底層幅面較為寬大的葉子時,已經失去了原始的煩躁,耐心地接受、被動地等待,使一切狂暴的事物慢慢地安靜下來,變得溫柔。從天庭發起的暴怒,最終以滾動于反卷下來的葉片上的水珠,撫摸和安慰替代了敵視,它將這來自土地根部的母性之愛,輕輕地,歸還給土地。這是一朵花、一棵樹從一粒種子就開始醞釀的、苦思冥想的結果,現在實現了。

要畫出這一切,確實很難。不過不需要絞盡腦汁地描繪一切,只要將它們的姿態、骨架和明艷展現,就已經讓人思之無窮。畫家一會兒將顏色急速地涂抹到墻上,一會兒又陷入沉思。房子的主人就在身邊,老婦人似乎已經完全理解了他所畫的內容。透過早上剛剛擦亮的玻璃窗,小院里種滿了白菜和豆莢,用枯干樹枝支撐起來的三腳架上,豆莢和西紅柿順著盤旋的莖垂下來,四周栽了許多鮮花。看起來,老婦人是一個勤快的、熱愛生活的人,不然她為什么栽種這么多的鮮花?紅和綠彼此相映,孤獨的人生并不是毫無詩意。他聽到老婦人說:“葉子不要那么多”,還說:“我喜歡紅,真正的紅。”

畫匠沒想到,就在他為這個老婦人畫完炕圍之后不久,老婦人就病倒了。幾個月后,她平靜地去世。兒女們回來,發現她的被角里縫著一百元錢,正好夠買一口中等材料制作的棺木。老婦人的臉上沒有什么表情,她沒有拖累和麻煩任何人,也沒有為世界留下任何東西,沒有遺產和遺言,甚至她生前閱盡滄桑的滿臉皺紋也消失不見。她似乎更像一棵野草,悄悄地萌發,靜靜地枯萎。仿佛這個世界上沒有歡樂,也沒有痛苦和憂傷,只有房間四面的圍墻上,新畫的炕圍畫在發亮的油漆后面,放射著一片紅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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