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早，榮國府。

今日是冬至佳節(jié)的最后一天，探春這日照常來榮禧堂向王夫人請安，卻被她叫住了。

“三丫頭，你且留會兒。”

王夫人叫金釧給探春沏了杯茶水，招手邀探春一同坐下。

探春一臉的受寵若驚：

“太太找我，是有什么事兒嗎？”

“你我是母子，即便沒事兒，就不能坐下來談?wù)勑牧耍俊?

“太太哪里話？”

探春笑著擺手，她本就有意親近太太，哪里還有不愿意的道理。

“這些天，身體可好些了？”

王夫人關(guān)切地問著，探春心里一暖：“太太，我如今已大好了。”

“我聽下人們說，你這些天沒和姐姐妹妹一處頑，只在屋子里臥了兩日。”

王夫人滿眼都是心疼：“你對她們說是染了風(fēng)寒，我卻知道其中緣由。”

“你是為了季林的那檔子事?lián)模遣皇牵俊?

王夫人點破了探春這些天的心事，她頓時眼睛一酸，強忍著落淚的沖動，探春否認道：

“太太，我——”

“你不必瞞我，咱們母子連心，見你整日悶悶不樂的，我心里也不大好受。”

探春被這話說的心里溫?zé)幔醴蛉俗剿纳砬埃斐鍪治兆√酱海?

“我知道，你心里牽掛著季林，雖然還沒成婚，心里卻早就有他了。”

這話叫探春不覺紅了臉，可王夫人緊接著就話鋒一轉(zhuǎn)，用心疼她的語氣撫慰著：

“可人活一世，總要受些挫折，佛理上有‘人生無常’，這也是免不了的事。”

“我知道。”

探春卻搖搖頭：“季林他是好是壞，橫豎都是我的命，我早就已經(jīng)有了打算。”

王夫人白了她一眼，又補了句話：

“這話就叫我白疼了你，你一個姑娘家，怎么就一心只掛在他季林身上了呢？”

“可是，我們已經(jīng)有了婚約，本就該是如此……”

“只不過是一紙婚約，他還未娶，你也未嫁。說白了，也算不得什么。”

探春被王夫人的這話說的一頭霧水，賈府這樣的世家大族，最講究一諾千金，雖說她與季林只是結(jié)下了婚約，可白紙黑字，怎么就成了一張廢紙呢？

王夫人自顧自地說下去：“季林的事，你也不必去操心了。這些日子，老爺和我四處仔細拜訪了些舊友，為你重新說定了一戶人家。”

“那孩子是伯海侯家的次子，模樣、品性，都是上佳的，只是他家地方稍遠些，卻也算個好人家。”

探春一臉錯愕，自己明明已經(jīng)有了婚約，怎么又莫名地說定了另外一個人呢？

她咬咬牙，開口說：

“太太，您怕是忘了，我和季林的婚約，是皇上親賜的。”

“若是輕易毀了約定，只怕是——”

“只怕是抗旨！”

探春此言一出，就引得王夫人滿臉不悅。

這丫頭托生在姨娘肚子里，一向都盼著和自己親近，如今竟然反而跟她頂起了嘴，還拿皇上的名頭來嚇唬她！

“三丫頭，你長得越發(fā)大了。”

王夫人并不動怒，只是盤起手里的佛珠，嘴上冷冷說道。

探春心里也十分沒底，太太是掌管后院的主人，自己本就是姨娘生的，此番還觸怒了太太。

今后的日子，想來也不會好過。

只是，若是因此就退縮妥協(xié)，又怎么會是她賈探春呢？

探春眼中堅定了起來，她跪在太太面前：

“太太，探春并非是沒了分寸。只是，我雖然愚鈍，卻也明白落井下石，絕不是君子所為！”

“丈夫有難，就自顧著逃亡。我雖只是個女子，卻也做不出這樣的事！”

王夫人罕見地動了怒：

“丈夫？你一個未出閣的丫頭，連廉恥也沒有了嗎？”

“誰是你丈夫！”

探春的語氣格外堅定：“那一紙婚書上定下的人，季子木，就是我丈夫！”

“沒臉皮！”

王夫人臉上的皮氣得發(fā)抖，她閉上眼睛，捻珠念了半天的佛經(jīng)，才稍稍緩過勁來。

“阿彌陀佛，這竟是造了什么孽。”

王夫人冷冷瞪了探春一眼，探春的頭卻還低著，正好叫她瞪了個空。

王夫人喘了口氣，有些發(fā)顫地繼續(xù)說：“你的主意大，我不同你爭執(zhí)。”

“只是，你把別人當(dāng)作是丈夫，卻不知道人家把不把你當(dāng)成妻子。”

“太太這話是什么意思？”

已經(jīng)和王夫人撕破了臉皮，探春索性也就不再忍讓，她直勾勾地問起這話的意思，卻見王夫人甩給了她一張紙。

探春接過那張紙，眼看下去，第一眼就見了幾個醒目的大字——乞退婚書。

“太太，你們……你們怎么能寫這個東西？”

探春悲憤地問，王夫人卻冷笑一聲：

“你且看看最后，那是誰的字跡？”

探春翻到最后，眼前猛地一陣恍惚，她看見了一個再眼熟不過的名字——季林。

這是他的筆跡！

季林寫的字很特別，和別人都不像，沒人能模仿得了，這個名字，顯然就是季林親自簽的。

“他還活著？”

探春耳邊響起一陣嗡鳴，她喃喃地問著：“太太，他還活著……對嗎？”

王夫人有些嫌惡地看著她：“他不但活著，還親自在這封退婚書上簽了名字。”

“只不過……他人現(xiàn)在大牢里，說不定——”

“這輩子都難出來了！”

“還活著，他還活著。”

探春只聽見了王夫人的那句“活著”，后面的話，一個字都沒聽見。

她楞了半天，眼里滾下淚來，嘴上卻流出笑意。

探春兩手抹著淚，袖口也被淚水沾濕了。她已經(jīng)提心吊膽了幾個月，此刻卻終于卸下了心里沉重的包袱。

季林在退婚書上簽名的事，她并不在乎，反而因此而心疼起來。

他在大牢里，見到這封退婚書時，心里又該想些什么呢？

“太太。”

探春深深吸了口氣，像是下了什么決定一般，她正色道：

“我答應(yīng)您說的婚事，只是……我還有個條件。”

“讓我去見他最后一面！”

探春是個聰慧的女孩，賈家這么果斷地要和季林撇清關(guān)系，他犯下的罪肯定不小，這是她唯一能再見到他一次的機會了。

至于見了面之后……她也情愿為了季子木，去做個劉蘭芝！

孔雀東南飛，相隨赴黃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