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鄭忻定裙子真的是身體和精神的雙重折磨,尹季晚上回到家倒頭就睡,第二天一覺醒來已經上午十點。
去老宅的時間定在十二點,只剩兩個小時。
尹季給文女士打電話質問她怎么不叫她,文女士正在老宅搓麻將:“尹小姐的起床氣恨不得能給房子炸了,我可不敢叫你。”
“我哪有起床氣?”尹季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文女士你……”
“八萬!”文女士哎呀兩聲,“都怪你,我剛剛一分神,要不就胡了。我要掛了,別打擾我,記得十二點之前過來,老爺子最討厭不守時的人了。”
話音剛落,尹季能聽到的只有掛斷電話后的忙音。
快速洗漱一番,換上阿姨提前熨燙好的衣服,尹季坐在車上吃了兩口早餐,隨意往窗外瞟了一眼:“周叔,我們不是去老宅嗎?”
“先生說讓我送您的時候順便去機場把少爺接過去。”
哪里順便了,這都是兩個方向。
“爺爺今年讓文律進門了?”
“沒聽說讓。”
“那先送我,我才不要和他一起。”
“先生的意思是想讓您帶著少爺進老宅,畢竟老爺子還是最疼愛您的。”
“周叔,你覺得是我和文律一起進門的幾率大,還是我和他一起被爺爺趕出門的幾率大?”
周叔不說話了。
到了機場,尹季等在車內,周叔進去接機,沒過多久就看他帶著一個皮衣墨鏡男往這邊走。
尹季等他坐進車內,伸手揉揉他的頭:“一年不見臭小子怎么好像又長高了?”
“我都二十一了,還長個呢?”
文律任由她摸頭,將墨鏡摘下隨手放在旁邊,低頭玩著手機。
等尹季再看時,竟已經睡了過去。
她將車窗關上,車內的音樂換成輕緩的安眠曲。
文律是尹季的親弟弟,小她四歲,還在上大學。
尹昌明想讓文律將來接管公司,文律在十六七歲開始就跟著尹昌明全國各地飛,現在他獨自管理一家分公司。
文律很有經商頭腦,這幾年分公司的業績年年第一,他也越來越忙。
尹季還記得三年前,是文律接手分公司的第一年,正好飛英國談合作,尹季定了個蛋糕一直等到半夜十二點多才等到他回來。
“小跟屁蟲,生日快樂。怎么樣,姐姐是第一個說的吧?是不是要感動地淚流滿面了?”
“馬上淚灑倫敦。”那時的文律身上一身的酒氣,主動解釋,“他們喝的,我沒喝酒。”
“那些英國佬能放過你?”尹季把他按在餐桌前為他帶上皇冠。
“我和他們說,中國法律不允許未成年人飲酒,即便是在外國,也需要遵守法律。”
尹季撲哧笑出聲,抱臂靠站在餐桌前看他:“那今天之后怎么辦,這個理由用不了了。”
那天是文律十八歲的生日。
“那就……求求他們?”
尹季點了蠟燭,讓智能管家關燈,黑暗中映出文律未褪倦色的臉:“許個愿吧。”
文律垂眸看著蛋糕,搖搖頭:“算了。”
說著,將蠟燭吹滅,切下一塊默默吃著。
那晚尹季和他坐在二樓露臺的躺椅上吹著英國夏日的晚風,偶爾會來覓食的野貓在旁邊安逸地趴著睡覺。
“文律,累不累?”
尹季側頭看著他,還能從他臉上看出幾分鼓成包子臉跟在她屁股后面的那個小跟屁蟲的模樣。
明明才十八歲的年紀,卻一身西裝,游走于職場浸潤多年的老油子之間。
他點頭。
“為什么要把自己逼得這么緊?”
她問他。
尹季曾埋怨過爸爸,而尹昌明和她說,是文律自己選的。
文律始終看著天,眼睛里有著不屬于他那個年紀的深沉。
“因為我沒有辦法。”
為什么沒有辦法,沒有辦法做什么,尹季沒有問。
她了解她的弟弟,他不想說的,什么都不會說。
后來有一次,文女士打電話問她文律有沒有去英國找她,尹季想了一秒,說有。
文女士放心下來,聊了兩句后掛上電話,尹季給文律打了兩通電話都沒打通,在手機上給他留言:處理完過來找我。
又過了兩天,文律來了。
那天是個很平常的一天,沒有什么特殊的紀念意義,但他定了很多鈴蘭花,粉的藍的,將她的二層小樓擺得滿滿當當。
他說,鈴蘭花的花語是幸福歸來,姐,祝你幸福。
尹季狐疑地看著他,不確定的問:“我是命不久矣了嗎?還是你快要死掉了,你好嚇人。”
文律瞅她一眼,吐出幾個字:“尹季,偶像劇看多了吧。”
“我看你是發瘋了吧,”這才是文律才對,尹季一巴掌拍到他身上,“你買這老些,等枯萎了還得讓保姆收拾,你真是閑的。”
尹季不是沒看見他微紅的眼眶,不是沒看出來他來之前哭過。
她想知道她的弟弟發生了什么,明明一直生活在她的身邊,明明沒有經歷過世間諸多磨難,卻在她不知不覺間,慢慢沉寂。
后來,也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好像又變回了從前那個文律,時而嘴賤,時而自戀。
心里的疑問終究還是被尹季壓了下去。
她想,他不愿意說,那她就裝作看不到。
即便兩人都心知肚明。
老宅在京西外郊的山上,是個偏中式的庭院,只住著爺爺和幾個傭人。
每次來都被要求將車停在中途,青石板路開始只能步行,但自從尹季高二結束從南城回來便沒了這個規定。
為什么來著?
尹季想了想,竟是一點都想不起來。
她提前叫醒文律,兩人在11點59分站在老宅的大門前。
沒有遲到。
老爺子一身黑色唐裝,冷著臉掃了眼氣喘吁吁的尹季和一臉心虛的文律,又回頭看看裝作事不關己樣子的尹昌明,終于是開口:“進來吃飯。”
尹季舒了一口氣,拉著文律的袖子進屋,聽他小聲嘀咕:“還是姐面子大,我上次回來門都沒讓進。”
“你要是不給那條生產鏈砍了,你也能進得來家門。”
文律摸摸鼻子,嘟囔:“又提這個。”
這事得從兩年前說起,文律接手分公司的第二年,勢頭正盛。
尹氏集團年終晚會上,合作方劉董對文律很是看好,話里話外有意讓兩個小輩多交流交流。
商業聯姻倒是說不上,只是都是同齡人,家境差不多,話題也聊得來。
本來是挺正常的一件事,人家做的半點挑不出毛病,文律不知道哪根筋搭錯了,愣是不給臺階,還直接拿出砍斷汽車生產供應鏈的決策書。
尹唐兩家的商業合作主要就是這條生產供應鏈。
那么大的一個酒會,來的都是各界精英,給老爺子氣得一晚上都露不出一個笑。
這條供應鏈最后還是斷了,尹劉兩家的聯系也就這樣斷了。
從那之后,老爺子就不怎么給文律好臉色。
事實證明,文律做這番決策是有自己的正確的判斷,切斷供應鏈的事后不久,劉家就被曝出高層權色交易的丑聞,股價大跌。
但時機不對,地點不對,方式不對。至少,他沒提前知會老爺子一聲,這就是最大的不對。
雖然老爺子早就退居二線,但每年的酒會他多少也會出席,大家看在他的面子上,往日里再大的摩擦在那日都會先放放。
文律直接撕碎所有人的偽裝,明晃晃地告訴老爺子:他們是裝的,你知道他們是裝的,他們也只知道你知道,那這還裝什么呢?
但文律又是他的親孫子,老爺子打也打了罵也罵了,再大的氣性兩年也消了,但老爺子天生嘴上面上不饒人,小輩們也都縱著。
這不,文律自覺坐在餐廳角落,看著一家子人圍著圓桌吃飯。
老爺子拿起筷子,夾了口菜,看都沒看他一眼:“家里沒有零食,吃不飽飯,餓死算了。”
文律眼睛一亮,尹季覺得他都快要長出耳朵和尾巴了,他立馬竄到桌前,把尹昌明擠走,挨著老爺子坐著。
老爺子瞅他一眼:“沒個規矩。”
“老尹隔三差五就能和爺爺一起吃飯,我卻不一樣。”文律剝了個蝦放在尹坤碗里,笑瞇瞇,“我都想爺爺了。”
尹季眼疾手快地把蝦夾走一口吃掉,點頭附和:“我也想。”
文律瞥了一眼,又剝完兩個蝦,一人一個。
尹坤的壽辰就在三天后,他們這幾日也都住在老宅。
白天幾個人都不在家,尹季不用上班,但她在幫媽媽安排爺爺壽宴的事。
其實有專門的策劃團隊來做,只需要文柔檢查流程簽字確認就好。
尹季找策劃人拿到受邀名單和座位表仔細翻看,一整個上午都窩在場館的落地窗前的搖椅上嘗試修改。
“怎么突然良心發現,幫媽媽干活了?”
文柔端了杯咖啡來遞給她,湊到她身邊也一起看:“想重新排座位?”
尹季搖頭:“我就看看。”
這次的壽宴邀請的人里面包括全球百強的公司代理人,位次都是多次開會討論過的,她不好多加干涉。
尹季翻到其中一頁:“我想把這一頁重新安排一下,行嗎?”
文柔看了看,都是與尹季同輩的人:“怎么了?有什么問題?”
“你也知道的,鄭忻和錦一不對付,她那個小性子肯定不愿意坐在一起。楚明和紀暖當時分手都鬧成那樣,隔得近怕他倆那暴脾氣打起來。”
文柔點了點頭,確實沒考慮到這一點,欣慰地摸摸她的頭:“不錯,改吧。改好之后交給小王。”
尹坤壽宴那天晚上,文律陪在爺爺身邊負責與來祝壽的人交流,尹季不喜歡人多地方,就早早收拾好在樓上看著陸續進場的人們。
“看什么呢?”
鄭忻的聲音出現在身后,一身銀藍色的閃片長裙勾勒出極好的身材,從她進場尹季就注意到她,場館的燈光打在她身上,讓人幾乎挪不開眼。
尹季知道她在等自己的夸獎:“好看,全場最優。”
鄭忻傲嬌地揚揚下巴:“那是自然。”
“你今天會坐得離我遠些。”
“為什么!”
尹季耐心解釋:“錦一也要來,她和你們也不熟,我就安排在我邊上了。”
鄭忻不滿地噘嘴:“那另一邊呢?”
“誒你爸媽來了,我下去打個招呼。”尹季岔開話題,拉著鄭忻往樓下走。
“鄭叔叔,康阿姨,晚上好,最近身體還好嗎?”
“他倆每天晨跑,身體比我還好呢,”鄭忻挽住康靜的胳膊,調侃,“我離開得比你們還早,都比你們提前到。怎么,今天不會是我爸開的車吧?”
“你這孩子,還有這樣打趣爸爸的。”鄭偉毫無威懾力地瞪了眼鄭忻。
這事是發生在鄭忻小學二年級,鄭偉休假在家,突發奇想要去接鄭忻放學,拿了駕照十幾年沒開過車的他愣是把原來半小時的車程開成了一小時。
鄭忻在車里都將作業寫完,也沒看見她家的大門口。
從此之后,鄭忻再也不坐鄭偉開的車。
“你爸非說領帶不好看,要帶另一個,在家找了半個小時才找到。”
“那是尹老送我的,我今天當然要帶著,當時特意放在衣架上掛著……”
鄭偉的話還沒說完就被康靜打斷,她堵著耳朵離開:“哎喲你真是上了年紀,就喜歡念叨,這話來的路上說了三遍了。”
鄭偉拉住她:“別走啊,還得去和尹老打聲招呼。”又看看鄭忻,“愣著做什么,跟上。”
鄭忻應了聲,朝尹季吐吐舌頭,追上去。
尹季去旁邊拿了杯香檳,在門口若無其事地晃悠,偶爾和上前攀談的人交流兩句。
文律原本一直陪著爺爺,出來放風時看見她,一臉懷疑的走過去,湊到她身邊,也往門口看,突然提高音量:“干什么呢?”
尹季被嚇了一跳,手里的香檳差點沒拿住,瞪他:“你想嚇死你姐啊。”
文律朝禮賓揚了手,又問:“老遠就看見你在這鬼鬼祟祟,等誰呢?”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我在咱家自己的場地,怎么就鬼鬼祟祟了?”尹季順勢將沒喝完的香檳放在禮賓拿來的托盤上,“沒等誰啊,我就……無聊,隨便走走。”
文律一副“看你編”的樣子,半笑不笑地看著她,尹季被他看毛了,伸手就朝他身上呼了一巴掌:“你不是陪爺爺見客人嗎,出來做什么?”
“我透口氣,那一堆人阿諛奉承,看著煩。”
尹季樂:“人家那是奉承爺爺呢,你煩什么。”
文律揚揚眉,一臉拽氣:“瞧不起我,咱好歹也是華北區總裁。”
尹季過于敷衍地等等頭:“嗯嗯嗯總裁大人,咱倆去門口接客吧?”
文律跟著她邊走邊說:“剛剛碰上宋蕎虞,爺爺還說讓你年后去她公司任職。”
“我不想去。”
“前些年說給你個公司讓你接手,類型隨你選,你躲到英國去,這會看看你能找什么理由。我瞧著老爺子那個意思,你要是不去宋蕎虞那,多半得來自家公司,那可真是在他眼皮子底下干活。”
尹季似是想到什么,剛“呀”一聲,文律立馬比了個叉:“絕對不可能,我那是個汽車軟件工程公司,總不能讓你來給我的代碼上敲個鉆石吧。”
“你滾……”尹季的話說了一半,看見門口進來的人,推推文律小聲提醒,“去打招呼。”
“莊叔叔!”文律雖不解但聽話,馬上迎上去,“望哥沒和您一塊來嗎?”
來人名叫莊嚴,是莊望的父親,雖叫這個名字,但整個人慈眉善目的,尹季和文律都很喜歡他。
莊嚴拍拍文律的肩膀:“那臭小子怕是都忘了他還有個爹,一年到頭見到他的次數還沒見著你多。”
“莊望工作忙,莊叔叔你最該清楚呀。”尹季也湊上前打了聲招呼,“爺爺在二樓,文律你帶莊叔叔上去吧。”
文律應了聲,帶著莊嚴離開。
尹季又在大廳逛了一會才回樓上,在角落里看見來過她家幾回的妹妹正一臉嚴肅的在手機上打字,她忍不住好奇,拿了杯兩杯果汁湊過去,等她打完字才說:“小哭包,干什么呢?”
那女孩看起來只有十四五歲的模樣,抬頭見是尹季,立馬揚起笑:“尹季姐姐!”
尹季把果汁放到她面前:“怎么沒和她們一起玩?”
“我忙著呢。”張清言把手機斜了下給她看一眼,“我家姐寶正常朋友聚餐被人拍到說戀情,正控評洗廣場呢。”
明明是中文,但尹季一個字沒聽懂。
晚宴開始,尹季拉著她起來去落座吃飯,怕她走路玩手機還扶著她走,突然,聽見身邊人爆了句國粹,聲音大了些,尹季趕忙捂住她的嘴:“你干什么?”
張清言像見了鬼一眼盯著前方看:“這不是緋聞對象嗎?”
尹季順著她的視線看,問:“誰啊?什么呀?”
還沒等她看清,張清言就把手機擋在她前面,屏幕上是一個黑色西裝只拍到半張臉的黑風衣男生和一個戴著口罩和帽子的女生的合照。
而手機移開,那黑風衣男生就出現在尹季面前。
是莊望。
即便照片像老太太拿著諾基亞拍的低像素成片,尹季也一眼認出那半張側臉。
是莊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