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不能再錯
- 無覓處
- 似簡非凡
- 3631字
- 2024-11-26 06:37:22
從小張這旁觀者的角度看來,一再的判斷失誤,挫敗了組長梁志的銳氣與信心,不知不覺間,梁志已有畏首畏尾的表現。
即使嫌疑人已近在眼前,“努力翻身卻被學歷卡在社會底層”“拒不接受鄒景龍的妥協,卻以綁架劉淼實施報復”這些行為,都符合“綁匪有反社會傾向”的判斷。但梁志還是拒絕了杜飛“立即逮捕審訊”的提議,堅稱“沒有確鑿證據前,不能貿然行動”,只是再次派出小張盯梢。完全沒了兩天前拖著半條命硬扣鄒景龍的氣勢。
小張為梁志感到惋惜,同時作為人精他知道,人一旦陷入某種情緒的泥沼,外人是拉不出來的,只能等他自我恢復。但自分到2組以來,兩年多的時間里,小張從未見過梁志低沉,就像那些健康的人一旦得了病,必然是不會輕易治愈的大病。在破案如此關鍵的時刻,誰能等得起?
或者,有一個更具分量的人,像鏟車一樣,將深陷泥沼的人連根救起。小張肯定不是,但他知道有一個人是。
那個人每個月都會請小張吃飯,聽小張匯報梁志在支隊里的表現。吃完飯后,她會下達新的注意事項,諸如盯緊他吃飯;諸如在與薛隊出現鬧矛盾的苗頭后,一定要及時干預;諸如一些類似的婆婆媽媽的叮囑。
小張時常看著眼前的女人恍惚,要出身有出身,要智慧有智慧,即使往俗里說,單論長相身材,她怎么會愛上梁志?單單因為英雄救美?可整個支隊每年破案的數量少說也有上百,卻只有一人讓受害人愛上。要說梁志有特別的魅力,是他作為同性沒有發現的?可梁志救了那么多人,也只有她一人愛他。
小張不是嫉妒梁志,也不是愛上了他的委托人,只是他正處在想搞明白愛情、生命、人生這些龐大命題的年紀。文藝作品里,尤其是有心理描寫的小說里,愛情都是有來由的,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即使是“感覺”也一定有過鋪墊,但文藝作品里,每個主人公相愛的原理并不一樣,是不是說明了愛情是一種多樣,而沒有規律可循的東西?如果知道愛是如何發生的,不就知道了愛情的保鮮術?他渴望給愛情下一個定義,但至今沒有找到。
那是秋葉飄落的十月下旬,他與委托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夕陽從她身后打過來,暖紅將她整個籠罩,模糊了她的樣子。那曖昧含混中,包裹著你明知的美好。小張忽然見到了愛情的模樣。
出了支隊,小張找出委托人胡敏的對話框,把梁志的情況發了過去。等他穿過半個院子,開門上車時,胡敏已經給了他回復。
“你沒搞錯吧?梁組可不是那樣的人!”小張驚訝地發過去語音。他不知道,胡敏正是梁志低迷的原因。
小張對梁志的分析只對了一半,一再的判斷失誤的確讓梁志受挫,但他練就了迅速反彈,且彈得更高的能力。但這次,壓到底的彈簧,被疊加的一條信息壓垮了——信用卡賬戶收到一筆四萬三千八的退款。四萬三千八,是在離開海信廣場后,梁志悄悄返回為胡敏買鞋的錢。如此精確的巨額,絕不會錯。
梁志支走小張,讓杜飛去列一份針對阿昌的走訪名單后,立刻給胡敏打去了電話,質問她為什么不收下鞋。胡敏用看穿一切的淡漠語氣問他,為什么要送鞋。肉麻的話他是說不出來的,而心底那攀比的虛榮、想在表達愛意方面勝過鄒景龍的渴望,更是不能言語。
“你難道不明白?”
“愛情不是這樣的。”胡敏遺憾地說。
那么愛情是什么樣的?愛一個人究竟該是什么樣的?梁志想質問,要反擊,但身在愛中的人,問出這個問題,對雙方來說都是一種諷刺和傷害。所以他又忍了下去。
在梁志看來,嬌生慣養的胡敏才是不懂愛情本質的人。不像小張,梁志自認對“愛情”,往大里說,對“愛的本質”,在11歲時便有了痛徹的認知。
11歲,已到了對愛情有懵懂向往的年紀,“飛鴿傳書”私下里早已蔚然成風,那是對兩人關系的一種形式隱秘,實則張揚的宣告。任何兩個人,只要有一點跡象,班里人便會添油加醋的討論,不只緣于對八卦的熱衷,也是豐富自我對愛情的幻想。
灌輸了遠大理想的班長梁志,表面上已超脫了這種小情小愛,心理上仍無法避免花期的到來。實際上,他是在執行一種更隱蔽的求愛方式,即為用優異的成績和突出的學校表現當作自己的開屏表演。
這迂回而晃眼的愛情觀,緣于母親對父親的批評,自然,父親是他的反面教材。
父親出生于三年自然災害后,人口爆炸的那個年代。孩子像兔子一樣,論“窩”地出生。父親在五姐弟中排行老四,擁有所有老四該有的特質:老實、勤勉、忠誠而隱形。他的處世哲學就是以真心換真心。
當年小叔結婚,粉刷新房的日子,正好與父親廠里考核定級沖突。奶奶說,評級有什么大不了?每個月能漲幾個錢?我補你!父親就信了,與其說是信這話,不如說是信媽媽,從根本上說,愛著家人。結果,級必然沒評上,奶奶把承諾的全然拋于腦后,弟弟更是沒往心里去。或許父親也沒想到,那是廠里最后一次評級,不僅拿了半輩子低于他應有級別的工資,也因為級別不夠,勞模、升遷跟他徹底無緣。真心換得了什么?
母親說,在慕強的世道里,“真心”是勢利小人,人們只會把真心獻給強者。奶奶愛叔叔,不僅叔叔是老幺,還因為叔叔是那個年代最早的“萬元戶”。“勞模”的榮譽自然是給級別最高的。
“老師是不是更喜歡年級第一的張潔?你是不是暗戀她?”母親舉切身的例子,梁志對母親的理論立刻感同身受。
優秀是愛的前提,你愛的人,必定是你圈子里某方面最優秀的那個人。
11歲的梁志在業余圍棋五段定段賽的那天,痛徹心扉地感受到了基于這一條件的愛是多么簡單明了,又是多么的脆弱易崩。
作為天才選手,梁志在第一次定段比賽中,以第二名的成績越級拿到了“一段”的段位。那時他才7歲。他還記得成績出來后,母親不僅破天荒地請他吃了人生第一頓肯德基,甚至還買了兩種口味的圣代。“教練說,你的天賦至少能打職業賽。”母親在肯德基餐廳里,驕傲地大聲宣告。
但那次比賽卻成了梁志圍棋生涯的巔峰。不說越級,就連一次性定段成功的事都沒再發生。當他11歲,第三次打五段賽的時候,同批學員僅剩他沒拿到五段的段位。
比賽進行到一半時,梁志恐怖地意識到,這次又要失敗了。上次定段賽失敗時,母親在大街氣極的怒吼,如今立體音響般在腦子里全面轟炸——“你騙了我的感情!你們爺倆都是騙子!”——他不想像父親一樣失敗,不愿像父親一樣失去母親的愛。那一局,他奮力搏殺,誓要反敗為勝,結果被對手吃了大龍,棋盤中心空落落地失了一大片。眼淚傾巢而出。
母親蹲下身,為他揩去眼淚,讓他將母親的失望看個清晰透徹。
“你這么失敗,又這么懦弱,我要愛你什么?”母親冷笑著問。
一塊千噸重的鐵一下拴住梁志,往萬米深的冰川下墜去,冰川下,還有透到地心的深淵。
再看到光,已是次日早上。父親一把拉開窗簾,陽光刺醒深淵中的梁志。“要遲到了。”父親拍拍他,也沒看他醒沒醒,又匆匆忙忙地去收拾做糊的粥。
“自己準備衣服!”父親在廚房里喊。“以后就咱爺倆了,機靈點!”
陽光也死透了。
愛就像所有的奢侈品一樣,標好了奢侈的價碼,當你的優秀達不到足夠的價值,便沒有擁有愛情的資格。
兩次的判斷失誤,將梁志帶回兩次定段失敗的11歲。胡敏的退鞋、指責,宛如母親當時的怒吼。
“梁志,我最想要的,是你來我家!”——“梁志,我最想要的,是你明天拿下五段!”
命運的齒輪一周轉畢,再次從那噩夢般的第三次定段賽重啟?接下來將是一場輸掉一切的較量?梁志看不到一絲在胡家贏下胡父好感的希望。
或許,如果,在這周內抓住阿昌,并將他入罪,可以在胡家人面前奪取最后一絲微薄的尊嚴?
從杜飛整理好的人際關系列表來看,阿昌至今仍與一幫惹是生非的混混有來往,這加大了他是罪犯的可能性;若阿昌與尹夢欣有關系,那么抓住他,就是破獲一起連環綁架案!咋聽之下,混混與演員似乎聯系不到一起,但換上尹夢欣另一個身份,則成了混混與吧女,這樣的話,概率一下便大了起來。梁志決定雙管齊下,同時將信息同步給小張。小張很快打回了電話。
“老大,有個天大的消息!”
“在阿昌家找到劉淼了?”
“更大!”
小張的消息竟然關于八竿子打不著的薛隊。薛隊之所以空降支隊,是為將來升副局鍍金。據可靠消息,薛隊的培養期會提前結束,支隊將面臨新一輪的人事調動。當然,空出的支隊長位置由誰來填,薛隊有很大的發言權。一般情況下,薛隊一定會提老何,但事事有變數,劉淼的綁架案便是這個節骨眼上的勝負手。梁志若拿下阿昌,立了大功……
“老大,你知道意味著什么吧?”
小張已經激動地唾沫橫飛了,卻換來梁志淡淡一句:“無聊。”
不出所料,胡敏讓小張用升職來刺激梁志的時候,小張就知道梁志會是這種反應。沒有什么比破案更能讓梁志興奮,但凡梁志對升職有一點企圖心,絕不至于當了八年組長,把小組帶到要解散的地步。
小張不該懷疑胡敏對梁志的了解。掛上電話后,梁志把手機揣進褲兜里,手卻遲遲拿不出來。他當然知道拿下阿昌意味著什么,以致他用了幾個深呼吸才控制住亂抖的手,重新拿出手機,撥通胡敏的電話。
“我去。”他說。胡敏甜蜜的笑,好像早已料到一般。
“去哪兒?”
“嘖,明知故問。”
“到底哪兒呀?”
“你家!”梁志不耐煩地說,味蕾竟嘗到甜味。
聽筒里只有胡敏微微的笑聲,她已笑得顧不上回話。胡敏的笑將勇氣注入到害怕暴風而自動癟下去的充氣人梁志身體里,斗志一節節鼓起,迅速有了迎風而舞的決心。
如若命運的齒輪膽敢再次把他送進11歲那年黑暗的賽場,他就敢讓齒輪倒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