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人？

眼前的林姨娘不知是何種模樣，頂著一顆毛發稀疏的頭骨。

臉上皮殘肉少，眼眶凹陷，只剩兩個黑咕隆咚的深洞，兩排半露在外的牙齒咧開條縫：“阿璇，快看姨娘給你買了什么好吃的。”

動聽的聲音與駭人的外表形成鮮明反差，聽得人一個激靈。

林曉蓉從手提籃里取出包芙蓉糕，款款靠近，步態輕盈。

空氣里飄來胭脂香風混合腐爛臭氣的味道。

葉妙璇沒有接。

拿著糕點的手骨粗糙嶙峋，骨縫連接處可見陳年刻蝕。

“拿著呀，愣著干嘛？”

糕點往她鼻子底下遞了遞，從衣袖間冒出的熏人氣味直嗆得人想要嘔吐，混雜糕點的清香，更令人窒息。

“姨、姨娘……我不太想吃。”她干巴巴擠出拒絕的話。

“這樣啊。”對方語氣低落下去。

葉妙璇扭頭看倪念云，她正在打蒲扇，對女兒和姨娘的相處視若無睹。

阿娘看不見林姨娘可怕的樣子，聞不到惡心的臭氣嗎？她心生納悶。

“娘，你吃芙蓉糕嗎？”

“姐姐要嘗嘗嗎？”

兩道聲音一前一后響起。

一股電流突然從腳底躥到頭頂，惹人頭皮發麻。

不知何時，她那不人不鬼的姨娘，已經是幾乎貼在她耳后，隨著她說話……

它是什么時候轉移過來的？

一瞬間，葉妙璇想了很多解決辦法，不外乎一些跳起來毆打對方然后速遁的逃跑計劃。

但她想了想自己的能耐，還是求救道：“娘……”

倪念云停下打扇的動作，笑道：“怎么還客氣上了，你若不想吃，分給月塵他們便是。”

如蒙大赦般，葉妙璇一把拿過林曉蓉手里的糕點，頭也不抬地道聲了謝，便大踏步往外走。

她邊走邊努力維持正常的語調喊：“月塵！月塵！”

逃一步，背后的目光緊跟一步，如芒在背，眼見將要破滅她偽裝的氣勢。

“小姐你叫我？”門口及時鉆出一個人。

月塵見著小姐身后二夫人，行禮道：“夫人好。”

又追到門口了？

葉妙璇不敢回頭，緊盯著月塵的臉，不肯錯過任何表情變化。

然月塵沒有表現出害怕的神情，甚至說話心情還蠻好。

葉妙璇強笑：“月塵，姨娘給我買了芙蓉糕，我暫時沒什么胃口，你帶去給大家分了吧。”

“哇——小姐真是大好人，有吃的喝的都想著我們。”月塵接過糕點，兩眼放光，發自內心的欣喜不假。

背后的凝視這才撤走。

外頭暖洋洋的，身子卻像剛從冰冷的井水里撈出來，不住發冷。

她有些疲憊：“月塵，我有點累了。”

她需要一個獨處空間。

“我這就帶小姐去休息。”月塵抱住糕點，將人帶回居住的小院。

院子在葉府宅邸的東北角，院內花草長勢喜人，滿院綠植花卉的數量明顯超過宅子其他地方，環境清幽，待在里面令人舒適。

瞧了眼走在側方的人，葉妙璇故作感慨：“姨娘真是人美心善。”

“是呀是呀，林夫人可好了，平日里很照顧我們這些下人。”月塵點頭如搗蒜，全然不知自己的表現已落入主子眼里。

她真的看不出嗎？葉妙璇心頭閃過一絲不確定。

進了房間，月塵服侍她更完衣，又替她端茶倒水，忙前忙后。

以往凡事都是親力親為，做主人的反倒覺得不自在，只一會就催人走：“我想睡一會，你出去吃點心吧。”

“我就在院內，小姐有事可隨時喚我。”月塵順手理好換下的外衣，才捧著芙蓉糕出去。

確認人已經走了之后，葉妙璇便開始翻箱倒柜，往各個角落摸索。

她掀開被褥，邊翻找邊整理思緒。

初來這個世界，就碰上擾人的妖怪，以人們害怕妖怪的反應可知人妖關系并不融洽。如果林姨娘是妖，她不大可能以真面目示人。

這點也能從阿娘和月塵對其的友好態度看出，她們看到的應該是正常模樣的姨娘。

那為何她看見的是林姨娘不人不鬼的樣子，難道有問題的人是自己？

葉妙璇來到梳妝臺前，打開妝奩，指腹一寸寸摸過，嘗試找出夾層。

自己有問題還勉強說得過去，畢竟本就不是這的魂魄，算不上完全是此地的人。

那為何會變成這樣，難不成和復活之前宋綏師兄說的什么時間倒轉之法有關？難道離魂異變，雖說還是自己的身體，但實際已變得不正常……

“嘶——”

那自己是個什么東西？

仔細想又覺古怪，在抄手走廊那，月塵得知自己碰到妖怪后，只是好奇而不是害怕……母親也僅是擔心她，并沒有對妖怪的存在表示恐慌。

她們都不怕妖怪。

難道時間倒轉是個騙局？

自己其實是被宋綏困入虛假的乾坤世界。

這里的人都不是真正的人，是由妖鬼幻化而成，騙她耳目。

事情細思極恐。

葉妙璇有些不知所措。

她孤零零到這里，人生地不熟，面對一群實際和記憶里大相徑庭卻又相似的人，處處是違和感。

心里對這世界的信任瞬間降至負值。

那個宋綏拿她當什么？憑什么可以肆意玩弄欺騙？

她一個人要怎么辦才好……狗屎！

“咔噠。”

妝奩深處的暗格機關觸發，竹片彈開，遮掩的夾層變得松動。

功夫不負有心人，真被她給找著什么了。

葉妙璇有點想哭，又有點高興。

她深呼吸著平復心情，小心撥開夾層，中空的空間里藏著一本卷邊的手記。

捏住邊角順勢抽出來，手記薄薄一本。

最外層像模像樣添一層書衣，寫著“阿璇手記”四個不太工整的大字。

攤開來，紙頁泛黃，連接處可見薄厚不一、已經干掉的糨糊。看得出是不太會制書之人的手筆。

內容頁筆跡稚嫩。

“不可同外人語。

“他們與我有異，不論是爹爹、娘親、月塵還是宅子里的其他人，都看不到那些可怕丑陋的祟物。”

“看不到那些祟物……”葉妙璇輕聲念道。

電光石火間，她明白了。

原來不是自己，而是原先的這副軀殼，這位“葉小姐”自小便能看見邪祟。

一件事終于有了眉目。

視線往下掃。

“我極愛玩水，又愛花草，天然有親近之感，但娘總阻止我靠近水邊，說怕我遇上不測。嘻，她不知我早已深諳水性，在水中如魚一般。

“爹爹帶回來個妖怪，它一見我便諂媚討好，脂粉與尸臭之味難聞至極。我躲到娘親身后，生怕它碰到我。娘親摸摸我的頭，對妖怪解釋我怕生。哼，我哪里是什么怕生，我這是怕死！

“為什么爹爹讓我叫妖怪姨娘！我不叫，他便揮掌嚇唬我，罵我不懂禮數。哭。

“娘于今總形單影只，爹爹只和妖怪快活，這與話本上的一生一世一雙人家全然不同！爹拋妻棄子，我只要娘親，再也不要爹爹！

“我能感知那妖怪在某處窺視，做功課時的窗外，與月塵玩耍時的墻角，夜間熟睡時床前落至我臉上的注視。我已經好多次目睹它躲在家中吃生食，皮肉骨血都不放過……怕是她早就盯上我了。

“斷不能同母親說，她心氣郁積太久，多說只能替我勞神煩憂；月塵也不行，其他人更不行……就算說了又能如何？激怒妖怪然后把所有人都害死嗎？

“我好怕，我到底該如何？”

幾頁紙很快就翻到底。

葉妙璇找出來的，不僅是那位“葉小姐”幼時小心埋藏的無人可訴的密語，同時也是揭葉宅不曾被揭開的私隱。

原來“她”的日子也不像她所想的那般自在。

年幼的“她”究竟承受多少與旁人生活割裂所帶來的不安，還得在妖怪的窺伺下假裝正常人。

“既然從小就寫手記，不應該只有這么些。”雖這么想，但任憑葉妙璇再怎么找，也找不到其他手記了。

可能還藏在某處沒被發現，她心想著，忽聽到門外傳來極輕的腳步聲。

聲音不像是月塵的。

聯系手記里的內容，難不成來的是林姨娘？

葉妙璇捏起手記，翻身上了床。面朝內里，屏息靜氣，耐心等待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