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少年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3732字
- 2024-11-21 15:50:08
五
我只想告訴讀者,我永遠無法弄清,甚至差強人意地猜測都猜不出來,他和我母親之間的那事究竟是怎么開始的。我完全愿意相信他本人去年紅著臉讓我相信的那些話,盡管他講到這一切時表情十分自然,甚至還帶有某種“俏皮風趣”的表情,說什么他們倆根本就沒有發生過任何羅曼史,一切就這么發生了。我相信這是事實,“這么”這個俄文詞真是妙不可言。但是我還是念念不忘地想弄明白,他們倆之間的那事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我在我的整個一生中對所有這些卑鄙下流的事恨透了,過去恨,現在也恨。當然,就我這方面說,這根本不是出于一種單一的無恥的好奇心。我要指出,一直到去年,我幾乎根本不認識我母親。為了使韋爾西洛夫生活舒適,我從小就被寄養在別人家里,不過,關于這點,以后再說吧。因此,我無論如何想象不出,當時她的臉究竟應該是什么樣的。如果說她長得根本不漂亮,那像當年韋爾西洛夫那樣的人怎么可能會對她著迷呢?這個問題對我很重要,因為通過這一問題可以呈現出這人非常耐人尋味的方面。這就是我問他的原因,而不是出于誨淫誨盜之心。這個老是板著臉、性格內向的人,當他看到必須這樣做的時候,便會擺出一副可愛的老實模樣,這模樣,鬼知道他是從哪兒學來的(好像是從口袋里掏出來似的),他就是帶著這副模樣親口對我說,當時他是個非常“傻的年輕的狗崽子”,說不上多愁善感,而是這樣,剛讀完《苦命人安東》和《波琳卡·薩克斯》[4],這兩篇文學作品曾對當時我國成長中的一代產生過非常廣泛的啟蒙影響。接著他又補充道,也許就是因為《苦命人安東》,他當時才來到鄉下的,他說這話時態度還非常嚴肅。這只“愚蠢的狗崽子”究竟以什么形式開始同我母親發生那種關系的呢?我現在想象得出,假如我哪怕只有一名讀者,他也一定會哈哈大笑地嘲笑我,嘲笑我這個非常可笑的少年,這少年至今還保持著自己愚蠢的童貞,卻硬要去考慮和解決自己一竅不通的事。是的,我的確還一竅不通,雖然我承認這點根本不是出于驕傲,因為我知道,一個二十歲的傻大個兒居然還這么沒有經驗,沒有經歷過這種事,這該有多蠢啊。不過,我倒要奉告這位先生,他自己也一竅不通,我這就向他證明這點。誠然,我對女人還一無所知,而且我也不想知道,因為我將一輩子唾棄這種事,我還發過誓,做過保證。但是,話又說回來,我也熟知,有的女人會以自己的美貌或者她身上天知道的什么東西剎那就把你迷住;另一種女人呢,你一下子琢磨不透,必須琢磨來琢磨去地琢磨上半年,才能弄清她的心;要看清這樣的女人并且愛上她,單憑觀察,單憑甘愿付出一切,那還不夠,還得有一種天賦。對此我深信不疑,盡管我什么也不懂,如果情況相反,那就必須把所有的女人一下子降低到普通家畜的水平,并且照這樣子把她們豢養在自己身邊;恐怕,想這樣做的還大有人在。
我通過好幾道手才獲悉,而且可以肯定,我母親并不是個大美人,雖然她過去的相片我沒有見過(這相片保存在某處[5])。可見,不可能對她一見鐘情。如果單純為了“消遣作樂”,韋爾西洛夫可以另找一個女人嘛,而且這樣的女人在那時就有,而且還沒出嫁,是個黃花閨女,她叫安菲莎·康斯坦丁諾芙娜·薩波日科娃,是一名女仆。而一位帶著《苦命人安東》下鄉的人,倚仗地主的權勢來破壞一樁神圣的婚姻,即使是自己家奴的婚姻,那他即使面對他自己也是很不體面的,因為,我再說一遍,就在幾個月以前,也就是說,在二十年以后他談到《苦命人安東》時仍舊非常嚴肅。要知道,安東被奪走的只是一匹馬,而現在是奪走人家的妻子!這說明,一定是發生了什么特別的情況,因此,薩波日科娃小姐[6]才棋輸一著(我看,是她贏了)。去年,有一兩回,我瞅準可以跟他談談的機會(因為并不是永遠有機會可以跟他隨便談談的),就把所有這些問題一股腦兒地提了出來,要他回答,我發現,盡管他經常出入社交界,善于應對,再說,這事又相隔二十年,他聽后還是臉色大變。但是我非要他回答不可。記得有一次,他被我糾纏不過,只好不得已地以一種上流人士慣會擺出的那副厭惡神態(過去他曾不止一次地這樣對待過我),奇奇怪怪、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母親是個毫無防人之心的女人,對這樣的女人,倒不是說你會愛上她——恰恰相反,根本不是的——可是卻會突然不知為什么可憐她,因為她百依百順嗎?然而,究竟因為什么呢?——個中原因永遠無人知道,但是你卻會長久地可憐她;可憐來可憐去就依依不舍了……“總而言之,親愛的,有時候你就會覺得難舍難分了。”這就是他對我說的話。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不得不認為那時他根本就不是他當時自稱的愚蠢的狗崽子。我要的正是這個。
不過,他當時還硬說,我母親愛上他是因為“逆來順受”:他居然想得出這是因為農奴制!他這是胡說,為了給自己臉上貼金違心地胡說,既違背了貴族的榮譽,也違背了貴族的身份。
當然,我說了一大堆,似乎是在夸我的母親,可是我已經申明在先,我對她,對當時的她一無所知。況且,我知道得很清楚,她從小就生活在那些可憐的觀念中,已經變得麻木不仁,后來又一輩子保持這觀念不變,這種環境和這些觀念的影響是不可逾越的。然而,不幸還是發生了。恰好,我想順便糾正一下,我浮想聯翩,卻忘記了必須先從事實講起,這事實就是:他們之間的貓膩,正是從那件不幸的事開始的。(我希望,我的讀者還不至于裝腔作勢到這樣的地步,居然會一下子聽不明白我想要說什么)。總而言之,他倆之間的貓膩正是按地主家的常規開始的,盡管薩波日科娃小姐得以幸免。但是說到這里,我要替自己辯護幾句,并且趕快聲明,我說的事絕沒有自相矛盾。因為,噢,主啊,當時像韋爾西洛夫這樣的人,而且又是跟我母親這樣的女人,況且又在欲火中燒、欲罷不能的情況下,他倆又能說些什么呢?我曾經聽到一些淫亂成性的男人說過,男人與女人茍合,最常見的情況是,開始一聲不響地干那事,當然,這太駭人聽聞了,也太惡心了。再說,韋爾西洛夫即使愿意,剛上手時也不可能同我母親有別的做法。難道同她干那事的時候,能先給她講解《波琳卡·薩克斯》嗎?此外,他們倆也根本無心鉆研俄羅斯文學,相反,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有一回說得忘情了),他倆常常躲躲閃閃地藏在犄角旮旯里,相約在樓梯上見面,如果有人走過,就紅著臉像皮球似的急忙跳開,一個“暴君似的地主”,盡管擁有農奴主的一切權利,可是碰到一名地位最低下的擦洗地板的女奴,也會嚇得發抖。即使用地主們慣常的方式入手,結果也是既像幽會又不像幽會,說到歸齊,根本就不可能談情說愛。甚至說不清到底是怎么回事。單就他們愛情的發展程度說,就是一個謎,因為像韋爾西洛夫這樣的人的首要條件就是,一旦達到目的,就會立刻拋棄。然而,結果卻不是這樣。一個淫亂好色的“年輕的狗崽子”(他們全都淫亂好色,所有的人,無一例外——無論是進步分子還是頑固派),一旦同一個面容俊俏、作風輕浮的女仆偷情(我母親并不輕浮)——不僅可能,甚至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考慮到這個獨守空房的年輕人的浪漫處境和他無所用心、無所事事的現狀。但是要不離不棄地愛上她一輩子——這就過分了。我不敢擔保他一定愛她,但是他一輩子都把她帶在身邊卻是事實。
我提出了許多問題,但是我要指出,有一個最最重要的問題我沒敢直截了當地向我母親提出,盡管去年我跟她很接近,關系也很親密,況且,我是一個粗魯而又忘恩負義的狗崽子,認為他們對不起我,因此對她毫不客氣。這問題是這樣的:當時她結婚已經半年,而且還受到婚姻合法性的所有觀念壓迫,就像一只無力的蒼蠅一樣被壓在下面,而且她又非常尊敬她的丈夫馬爾卡·伊萬諾維奇,幾乎把他奉若神明,她怎么會在區區兩周之內就犯下這樣的罪孽呢?要知道,我母親并不是一個水性楊花的女人呀!相反,我現在要提前說清楚,簡直難以想象她的靈魂有多純潔,而且一輩子都這樣。只有一個解釋,她當時是在忘乎所以,情不自禁的狀況下干這種事的,不是像現在律師們為自己的兇犯和竊賊辯護時硬要大家相信的那樣[7],而是因為她當時處在一種強烈的印象下,加上受害人相當忠厚老實,于是這種印象便在劫難逃地、悲劇性地控制了她。你又怎么知道呢,也許她愛他愛得要命……愛他的衣裳款式,愛他的巴黎發型,愛他的法國口音,正是法國口音,雖然她一句法國話也聽不懂,還有他站在鋼琴旁唱的那浪漫曲,她愛上他的還有某種她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東西(他還長得很帥),這些全加到一起,她就愛上了他整個的人,連同那各種各樣的款式和大大小小的浪漫曲,一直愛到精疲力竭。我聽說,過去,在農奴制時代,那些身為家生子的女仆身上,而且還是最老實的女仆身上,這樣的事還真的時有發生。這我明白,只有那種卑鄙無恥的人才僅僅用農奴制和“逆來順受”云云來解釋這一現象!因而,由此可見,這年輕人很可能在自己身上擁有那么多的最直接和最能迷惑人的力量,他居然能夠把一個至今仍十分純潔、主要是與自己判若兩人的女人,完全從另一個世界和另一片天地中吸引過來,讓她走向如此明顯的毀滅?正是走向毀滅——我希望我母親一輩子都明白;除非在她走向毀滅時根本就沒有想到毀滅;但是,這些“毫無防人之心”的女人一向如此:明知前面是死路,還是不顧死活地往前闖。
他們造孽以后馬上就后悔了。他曾巧妙地告訴我,他曾特意把馬卡爾·伊萬諾維奇叫到自己的書房,伏在他的肩膀上哀哀痛哭,而她——她那時處于昏迷狀態,躺在自己那個下人住的斗室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