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國晚清新小說倫理敘事研究
- 趙華
- 2字
- 2024-11-21 16:06:34
緒論
一、晚清新小說概念
目前學界關于晚清新小說的概念說法不一。晚清新小說處于傳統小說向現代小說的轉型期,所以在時間的上限和下限問題上有不同的界定。李歐梵在著作《現代性的追求》中設置了“清末文學”一個章節,其標題是“清末文學(1895—1911)”,也就是說李歐梵所指的清末文學是1895—1911年間發生的文學,作為文學體裁之一的清末小說自然也應當在這個時間范圍內。李歐梵的說法影響很大,尤其是時間下限的定位是很多研究清末或者晚清小說的學者普遍采用的說法。王德威在《被壓抑的現代性——晚清小說新論》中說:“我所謂的晚清文學,指的是太平天國前后,以至宣統遜位的六十年。”[1]文章認為1898—1911年是晚清文學發展的高潮,其時間下限和李歐梵的說法一致,但是時間上限卻大大提前了。王德威這樣劃分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19世紀以來的狎邪小說所開拓的情欲主體想象上對其后的文學影響深遠。韓南在《中國近代小說的興起》使用了新小說的概念,對新小說的時間上限作了描述:“《新小說》從1902年至1903年以連載形式發表了梁啟超本人作的《新中國未來記》,該作品被公認為‘新小說’的第一部作品,晚清時期大部分著名小說都是從1903年開始以連載形式刊出的,有幾部就發表在梁啟超的雜志上。”[2]韓南的這段表述里有兩個重要的時間點,一是1902年“新小說”出現的起點,一是1903年大量新小說開始出現,但是從邏輯上推斷新小說的出現時間應當為新小說概念厘定的時間上限。黃錦珠在《甲午之役與晚清小說界》論文中高度評價了1895年傅蘭雅舉辦的時新小說征文活動,認為晚清小說應該從1895年開始算起。夏曉虹在《晚清“新小說”辨義》中提出了新小說的時間上限具體到1902年《新民叢報》第20號刊發的《〈新小說〉第一號》,其理由是這篇文章所言“新小說之意境”中的“新”是形容詞,與目前相對于舊小說而言的新小說中的“新”字同義。在一般的期刊論文和博碩論文中,大部分把新小說的時間界定在1902—1911年。
1902年11月《新小說》雜志的創辦是中國第一份公開向社會征稿的小說專刊,而且在其創刊號上梁啟超發表《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提出影響深遠的“小說界革命”,是中國小說史的里程碑事件,基于此,本書將1902年《新小說》雜志的創辦作為晚清新小說的起點。雖然《新小說》雜志在1906年7月停刊,但是由其引領的具有新質特點的小說不斷涌現,所以不能把《新小說》雜志的停刊作為新小說的時間下限。本書研究內容是以傳倫五倫為視角分析晚清新小說倫敘事特點,晚清新小說是《新小說》雜志創辦下的文學產物,積極響應“小說界革命”的“新民”號召,表現出針砭時弊、批判舊道德、重建新道德的倫理訴求,產生廣泛的社會影響,與晚清倫理變革思潮同構互動,共同推動晚清中國倫理從傳統到現代的轉型。1912年1月中華民國臨時政府成立,這既是國家政體由君主專制向民主共和的轉變,也是晚清中國倫理變革的重要成果,在其過程中晚清新小說對君主專制、忠君思想的批判和對民主共和與國家思想的張揚功不可沒。1912年2月宣統皇帝宣布退位,君臣之倫走向解體,意味著傳統五倫價值體系的坍塌,忠君倫理失去現實的指向性,“忠”之德也轉向了忠于國家和人民的倫理建構。這既是晚清新小說倫理敘事和倫理變革思潮共同作用的重要成效,也促成了其后小說倫理敘事和倫理變革訴求內容的轉向。即1912年是一個重要時間節點,以此作為晚清中國新小說倫理敘事研究的時間下限更有利于分析晚清新小說敘事與倫理變革的關系,也有利于客觀評價晚清新小說倫理敘事的文學史地位和歷史意義。基于此,本書所言“晚清新小說”是指1902年《新小說》雜志創辦以來所創作和翻譯的小說,其時間下限到1912年2月清帝宣統退位。晚清新小說的突出特點是內容上針砭時弊、重塑新民以“維新吾國”,語言上淺易通俗,敘事不拘于以情節為中心。與傳統小說相比,晚清新小說不僅在內容和形式上有很大的突破,而且隨著現代傳媒的發展,除了單行本小說外,期刊小說、日報小說也大量涌現,晚清新小說借助于現代傳媒的傳播力量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影響力,同時現代傳媒的時效性、公共性、大眾化等特點也進一步促進了晚清新小說對社會現實問題的關注和對民間大眾聲音的表達。
晚清新小說突破了傳統小說人物性格表現的豐富性和故事敘述的生動性,更注重與當下社會現實、時代輿論導向的互動,有意識承擔現代倫理價值的宣傳、教化功用,表現出鮮明的時論性特點。晚清印刷業尤其是報刊的發展與繁榮,加速了社會信息在公眾的傳播,也為小說家提供了豐厚的創作素材。李伯元曾自稱其彈詞小說《庚子國變彈詞》(1901)是“是書取材于中西報紙者,十之四五;得諸朋輩傳述者,十之三四,其為作書人思想所得,取資輔佐者,不過十之一二耳”,并認為“小說體裁,自應爾爾”[3]。吳趼人在《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1903)中記敘了二百多樁光怪陸離的非常態“現狀”,以批判世風民情日下、倫理道德淪喪的社會現實。而其所謂“目睹”者,實際上并不都是作者親眼目睹,據包天笑回憶說,當他問及吳趼人這個問題時,吳趼人給他“瞧一本手鈔冊子,很象日記一般,里面抄寫的,都是每次聽得朋友們所談的怪怪奇奇的故事,也有從筆記上抄下來的,也有從報紙上剪下來的,雜亂無章的成了一巨冊”,并笑說“所謂目睹者,都是從這里來的呀”,然后將這些搜集而來的材料進行整理,“要用一個貫穿之法,大概寫社會小說的,都是如此的吧”[4]。李伯元、吳趼人的小說取材方法,是晚清小說家所普遍采用的。這種將報刊新聞與小說的結合,不僅使新小說滿足了讀者獵奇的審美心理,而且使新小說具有貼近時代的特點。
同時,晚清新小說大量采用人物長篇累牘的演說、呼告,或者人物之間唇槍舌劍的論辯,或者敘述人點評式的宗旨闡釋,甚至敘述人充當解說人直接對人物或事件發表長篇大論等,使小說呈現出強烈的論說色彩。陳平原評價新小說家時說:“作家不是為故事找教訓,而是為‘議論’而編故事——在作家眼中,那幾句精彩的宏論遠比一大篇曲折動人的故事來得重要。因而很可能是開篇即‘提出問題’,然后在故事的展開中逐步‘解決問題’。目的十分明確,沒有半點猶豫,真的做小說如做論文。”[5]楊聯芬也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講大道理、激發愛國心,這是晚清小說的基本主題。強烈的國家危機感和急切的啟蒙意愿,使小說難免變得不像小說了。中國小說從來沒有像在晚清時那樣獲得那么崇高的聲譽和擁有那么廣泛的受眾。但是,這是以晚清小說的‘非小說化’為代價的。”[6]陳平原和楊聯芬的這番評價,概括了晚清新小說敘事的典型特征。晚清新小說被視為宣傳思想、重塑新民的重要手段,作家試圖通過對小說讀者的影響以變革社會,最終實現救亡圖存、強國保種的時代任務。
基于救亡啟蒙的需要,晚清新小說在內容與形式上都表現出有別于傳統小說的新質。而這種時論性和論說性的特點也導致了對小說工具性的過于推崇,甚至小說人物不過是文本進行洋洋灑灑的宏論需要而存在的,這也造成了晚清新小說普遍性的藝術水平不高。盡管如此,以犧牲藝術為代價的晚清新小說畢竟推動了現代自由、平等、民主、權利等價值觀念在中國的傳播,對中國傳統倫理文化的現代轉型發揮了重要的促進作用。吳士余在《中國文化與小說思維》中說:“中國傳統文化的主體精神是倫理本位文化,其文化思維的主體圖式也相應呈現為聚向倫理中心的思維結構。”[7]任何生命個體都無法超越其生存的文化環境而置自己于真空之中,倫理型的中國傳統文化不僅影響了小說創作的倫理取向,還影響了讀者的價值判斷標準。無論是有意識或是無意識,小說與倫理的糾纏由來已久,中國傳統小說向來具有忠孝節義倫理教化的功能。晚清新小說在“小說界革命”的號召和影響下,創造性地繼承了中國“文以載道”的傳統,自覺地承擔了“新民”之“新道德”“新風俗”現代倫理建構的歷史使命,對“五四”新文學的發展走向也產生了重要影響。
需要說明的是,晚清翻譯小說也是新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夏曉虹認為:“‘新小說’不僅指向國人的自著,也包含了翻譯作品。”[8]這一觀點是在分析域外文學對新小說誕生的重要作用的基礎上得出的結論,具有很強的說服力。趙稀方利用賽義德的“理論旅行”分析翻譯文學,認為翻譯文學是“中國文化的一部分”[9]。在這種翻譯文學觀的統攝下,趙稀方分析了中國新時期以來的翻譯文學,在梳理翻譯文學史的同時也呈現出新時期話語建構的過程。在翻譯界,隨著譯介學理論的提出和影響,越來越多的專家認為翻譯文學應當屬于譯語文學,是民族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比如謝天振、王向遠、張南峰等。謝天振還認為“翻譯文學不可能等同于外國文學”,并提出要“恢復翻譯文學在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地位”的觀點[10]。事實上,晚清中國翻譯小說數量巨大,據徐念慈對1907年的小說出版統計“則著作者十不得一二,翻譯者十常居八九”[11]。而且晚清翻譯者在對國外文學介紹翻譯的時候,普遍采用意譯、合譯甚至大量刪改、重寫的方式進行,翻譯者把自己的主觀意圖和情感滲透在翻譯的作品中,翻譯者進行文學翻譯選擇的時候也大都具有很強的價值指向性。可以說,晚清翻譯小說對西方現代觀念的輸入發揮了巨大作用,積極參與了晚清思潮變革和社會發展,具有重要的文化意義和歷史價值,是研究晚清新小說倫理敘事不可或缺的重要組成部分。
弄清楚晚清新小說的概念還要明白其與“時新小說”、近代文學、譴責小說幾個概念的關系。簡單地說,“時新小說”是由1895年英國來華傳教士傅蘭雅舉辦的“時新小說”有獎征文活動而得名,新小說是1902年《新小說》雜志創辦下的產物。新小說和“時新小說”都具有針砭時弊、重視小說教化的功能。作為兩個獨立的概念,二者其不同是在小說誕生的時間上,有前后之分;在小說敘事具體表現形態上,有單一和豐富之分;在對中國小說發展的影響力上,有大小之分。關于晚清新小說與近代小說概念的關系,雖然在時間的上下限上對于兩個概念的界定都存在不同說法,尚未達成完全一致的意見,但一般來說,近代小說所指稱小說的時間范圍要大于晚清新小說,比如韓南在《近代小說的興起》一書中,將近代小說的時間界定在1819—1913,而其提到的新小說的時間起點是1902年,顯然比新小說時間指代的范圍廣,或者說晚清新小說是近代小說的一部分。關于晚清新小說與譴責小說觀念的關系,前者相對于傳統舊小說而言表現出內容和形式上的突破和創新,某一段時間內具有這種特質的小說被稱為新小說。言外之意,這段時間內也存在舊小說的可能。譴責小說的概念是魯迅最早提出來的,主要是指晚清社會諷刺小說,魯迅關于譴責小說的闡釋對學界研究和評價晚清小說產生了重要而深遠的影響。毋庸置疑,譴責小說是一種小說類別命名,類同于晚清歷史小說、政治小說、醒世小說、倫理小說等諸多說法。由于對同一時期小說所命名概念的標準不同,新小說和譴責小說所包括的小說篇目有時會出現交叉和重疊,比如通常所說的四大譴責小說《官場現形記》《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老殘游記》《孽海花》屬于晚清新小說,但有的晚清新小說比如林紓的《美洲童子萬里尋親記》、梁啟超的《新中國未來記》、蔡元培的《新紀元》和魯迅的《斯巴達之魂》等則不是譴責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