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612字
- 2024-11-20 10:30: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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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晚會啟動了。各個方面的紡錘均勻而不息不止地嗡嗡作響。除了我的姑媽,她身邊只坐著一位上了年紀的太太,長著一張像是哭多了的瘦削的臉,在這華麗的社交群里顯得有些格格不入。人群分為三個小圈子。一個圈子,大多是男人,以神父為中心;另一個,年輕人的——美麗的公爵小姐愛倫,瓦西里公爵的女兒,以及漂亮、面色緋紅、在其青春年紀顯得過于豐滿的小博爾孔斯卡婭公爵夫人;第三個——莫特馬爾子爵和安娜·帕甫洛夫娜。
子爵是個容貌可愛、有著柔和輪廓和舉止的年輕人,他顯然認為自己是有名望的人,不過,出于良好的教養,謙虛地把自己供其所處的社交界使用。安娜·帕甫洛夫娜,顯然,是拿他來招待自己的客人。就像一位好侍從總管把一塊令人在骯臟的廚房里看見就不再想吃的牛肉,當成某種超然神奇的美妙之物端上來,今天的晚會上,安娜·帕甫洛夫娜首先為自己的客人擺上子爵,然后是神父,把他們當成某種超然神奇的優雅之物。莫特馬爾的小圈子里立刻說起了當甘公爵被殺的事。子爵說,當甘公爵死于自己的寬宏大度,波拿巴的兇狠有特殊原因。
“哦,對了,跟我們講講這件事,子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說,高興地感覺到,這句話——“跟我們講講這件事,子爵”——有某種路易十五的風格。
子爵鞠躬表示遵從,恭敬地笑了笑。安娜·帕甫洛夫娜在子爵周圍做了個圈子,邀請所有人聽他的故事。
“子爵本人跟公爵認識。”安娜·帕甫洛夫娜對一個人低聲說。“子爵是個完美的講故事高手。”她對另一個人說道。“一看就是良好社交圈里的人。”她對第三個人說。于是,子爵就在對他來說最優雅有利的光彩中將自己呈現給了眾人,就像一盤裝點了青菜的烤牛肉。
子爵就要講他的故事了,淡淡地笑了笑。
“請到這邊來,可愛的愛倫。”安娜·帕甫洛夫娜對美人公爵小姐說,她坐得稍遠,形成另一個小圈子的中心。
愛倫公爵小姐笑了笑,她站起身來,帶著走進客廳時非常漂亮的女性所帶有的那種不變的微笑。窸窣弄響裝點著青藤綠苔的白色舞衣,白皙的肩頭微閃,頭發和鉆石熠熠發光,她穿過退讓開的男人們,徑直向前,不看任何人,但向所有的人微笑著,像是在盛情賦予每個人欣賞自己的身材、豐滿的肩膀和時興的很是袒露的前胸與后背之美的權利,也好像隨身帶著舞會的光彩一樣,走到安娜·帕甫洛夫娜身邊。愛倫是那么美好,以至于她身上不但看不出任何賣弄的痕跡,而且,正相反,她好像為自己毋庸置疑、過于強烈而征服性地感染他人的美而羞慚。她似乎希望卻又無法降低自己美的感染力。
“多么漂亮的人!”每一個看見她的人都說。就好像被某種異乎尋常的東西震驚了,子爵聳了聳肩膀并垂下眼睛,此時她在他面前坐下,她那一成不變的微笑同樣照亮了他。
“夫人,面對這樣的聽眾我真為自己的能力擔心。”他說,微笑著前傾著頭。
公爵小姐將自己裸露而豐滿的手臂撐在小桌上,沒發覺有說什么的必要。她,面帶微笑,等待著。整個講述中她一直坐得筆直,偶爾看看自己豐滿漂亮的手臂,它輕松地臥在桌上,或者看看更為漂亮的胸脯,她整理一下上面的鉆石項鏈。她整理了幾次自己衣服的褶皺,繼而,當故事產生出效果,她回頭望了望安娜·帕甫洛夫娜,立刻流露出宮廷女官臉上的那種表情,然后又粲然一笑,安靜下來。小公爵夫人也隨著愛倫,從茶桌旁移了過來。
“等等我,我要拿上我的手工活。”她說道。“怎么,您在想什么?”她轉向伊波利特公爵,“把我的手提包遞給我。”
公爵夫人微笑著,跟所有的人說著話,突然間引發了座位的變動,她坐了下來,愉快地整了整衣服。
“現在我好了。”她說道,請求開始講故事,著手做起活來。
伊波利特公爵把手提包遞給她,也跟著她過來,把扶手椅挪到她近前,在她旁邊坐下。
這位可愛的伊波利特令人驚奇之處是,他與自己的美人妹妹異常相像,不僅如此,盡管這樣相像,他卻驚人地丑陋。他臉的輪廓也和妹妹很像,但這輪廓在后者樂觀、自滿、年輕、不變的微笑和身體上顯現出異乎尋常的古雅之美,讓其周身光彩煥發;在哥哥身上,正相反,同樣的臉孔卻因愚癡而模糊不清,一成不變地顯露著充滿自信的怨懟之色,可他身體又瘦削孱弱。眼睛、鼻子、嘴——一切都好像縮成一個不明確而又乏味的怪相,手腳總是擺出一副不自然的姿態。
“不是講鬼怪的故事吧?”他說,一邊在公爵夫人旁邊坐下,匆忙把長柄眼鏡貼近雙眼,好像沒有這件器具他就不能說話。
“不是,我親愛的。”吃驚的講述者說,聳了聳肩膀。
“因為我討厭鬼怪故事。”伊波利特公爵說話用了那樣一種語調,看得出他是先說了這句話,然后才明白它是什么意思。
由于他說話時帶有自信,任何人都沒能明白,他說的話是非常聰明,還是非常愚蠢。他穿著暗綠色的燕尾服,一條長褲,如他自己所言,是受驚的寧芙女神之股的顏色,還穿了長襪和高腰鞋。
子爵出色地講述了當時流傳的笑話,當甘公爵秘密前往巴黎,與喬治小姐約會,他就在那里遇到了這位受到著名女演員垂愛的波拿巴,在那兒遇到公爵后,拿破侖偶然發作了他常患的昏厥癥,處于公爵的掌控之下,公爵沒有利用這個機會,波拿巴后來卻以處死公爵報答了這種寬宏大量。
故事十分可愛而有趣,尤其是講到兩個競爭者突然間認出對方時,女士們顯得激動不安。
“很美妙。”安娜·帕甫洛夫娜說,回頭疑問般地望了望小公爵夫人。
“很美妙。”小公爵夫人低聲說,一邊把織針插進手工活,好像以此表示,故事的趣味和美妙妨礙了她繼續做活。
子爵重視這種默然的贊美,他感激地微笑著繼續講。但安娜·帕甫洛夫娜發現自己曾一直望著的那個讓她害怕的年輕人,這時候他正有點兒過于熱烈而高聲地跟神父說著話,便急忙走去解救這個危險的地方。的確,彼埃爾已設法與神父扯起了政治均勢的話題,而神父看上去對年輕人樸直的熱情有了興趣,面對他發揮起自己所喜愛的思想來。雙方過于活躍而又自然地聽著、說著,而這正是安娜·帕甫洛夫娜不喜歡的。
“手段是歐洲的均勢和國際法。”神父說,“讓一個像俄羅斯那樣以野蠻著稱的強大國家,無私地站在以歐洲均勢為目標的聯盟之首,就能夠拯救世界!”
“那么您如何找到這種均勢?”彼埃爾開口道。但這時安娜·帕甫洛夫娜走了過來,嚴厲地看了彼埃爾一眼,又問意大利人如何經受當地的氣候。意大利人的臉色突然變了,露出令人不快的假扮甜蜜的表情,看來他跟女人談話時習慣這樣。
“我如此陶醉于社交界的,尤其是女人們的才智和教養的魅力,有幸受到這里的接待,以致我還沒來得及想到氣候。”他說。
安娜·帕甫洛夫娜已不肯放過神父和彼埃爾,為了便于觀察,把他們并入共同的小圈子里。
這時候客廳里又進來一位新面孔。這個新面孔便是年輕的公爵安德烈·博爾孔斯基,小公爵夫人的丈夫。博爾孔斯基公爵個頭不高,是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有著明朗而冷漠的五官。他外形上的一切,從那疲憊、厭倦的眼神到安靜、勻整的腳步,與他那小小的、頗有生氣的妻子形成了最為強烈的對照。看起來,客廳里所有的人他不僅都認識,而且那樣讓他討厭,就連看到他們、聽他們說話都讓他覺得非常無聊。在所有讓他覺得無聊的面孔里,他漂亮妻子的面孔看起來最讓他厭煩。臉上帶著丑化了他那漂亮面孔的怪相,他轉過身不去看她。他吻了吻安娜·帕甫洛夫娜的手,然后瞇著眼睛望了望整個交際場。
“您應募參戰嗎,我的公爵?”安娜·帕甫洛夫娜說。
“庫圖佐夫將軍,”博爾孔斯基公爵說,像法國人那樣,著重強調最后的音節“佐夫”,“想要我給他當副官……”
“可是麗莎,您的妻子呢?”
“她到鄉下去。”
“您不覺得罪過嗎,讓我們失去您那可愛的妻子?”
“安德烈,”他妻子說,帶著她對外人說話時那種賣弄的腔調轉向丈夫,“子爵給我們講的喬治小姐和波拿巴的故事好極了!”
安德烈公爵瞇起眼睛轉過身去。彼埃爾,自從安德烈公爵走進客廳開始就沒有從他身上移開喜悅而友善的目光,走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安德烈公爵沒回頭看,皺起臉做出一個怪相,對人家碰他的手表示氣惱,但他一見彼埃爾微笑的臉,就出人意料地露出了善良而愜意的微笑。
“竟然如此!你也來社交場了!”他對彼埃爾說。
“我知道您要來。”彼埃爾回答。“我要去您那兒吃晚餐,”他低聲補充道,以便不妨礙子爵繼續講他的故事,“可以嗎?”
“不,不行。”安德烈公爵微笑著說,握著彼埃爾的手,讓他知道這沒必要問。他還想說些什么,但這時瓦西里公爵和女兒站了起來,男人們便起身為他們讓路。
“請您原諒我,我親愛的子爵。”瓦西里公爵對法國人說,親切地抓著他的袖子向下朝椅子上拉,不讓他站起來。“公使這場倒霉的慶祝會奪走了我的快樂,打斷了您。離開您令人愉快的晚會讓我很是憂傷。”他對安娜·帕甫洛夫娜說。
他的女兒,愛倫公爵小姐,輕輕提起裙褶,從椅子中間走過去,美麗臉龐上的微笑更加明亮耀眼。彼埃爾在她從旁邊走過時,幾乎是以驚慌失措、欣喜若狂的眼神望著這個美人的。
“非常美。”安德烈公爵說。
“非常。”彼埃爾說。
從彼埃爾身邊經過時,瓦西里公爵抓住了他的手,轉向安娜·帕甫洛夫娜。
“請為我訓導這頭熊吧。”他說,“他在我那兒住了一個月,這是我第一次在社交場合見到他。年輕人最需要的就是聰明女人的社交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