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字
- 2024-11-20 10:30:34
第一部
第一卷
1
“那么,我的公爵,熱那亞和盧卡如今不過是鮑拿巴家的領地。[1]但,我可先跟您說,如果您不對我說我們是在打仗,如果您仍然掩飾那個反基督者(的確,我就這樣認為)的所有惡行、所有暴虐無道——我就不再認得您,您不再是我的朋友,您不再是我忠誠的奴仆,如您所說的那樣。哦,您好,您好。我看我是嚇著您了,請坐下來談吧。”[2]
這些話是一八〇五年七月,著名的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爾——瑪麗亞·費奧多洛夫娜太后的宮廷女官和親信——在迎接第一位來她晚會上的高官顯要瓦西里公爵時說的。安娜·帕甫洛夫娜咳嗽了幾天,如她所說,她得了流感[3](流感那時還是個新詞,很少有人使用)。便條由紅衣侍從一早分送出去,上面全都毫無差別地寫著:
如果您眼下沒有更好的事情可做,伯爵(或我的公爵)先生,如果與可憐的病人度過一晚不會太讓您害怕,我很高興于今晚七點到十點相見,在我家恭候您。安妮特·舍列爾。
“哦,多么嚴酷的攻擊!”走進來的公爵回應道,絲毫不為這樣的迎接感到窘迫,他身穿刺繡的宮廷制服、長襪、高腰鞋,戴著星形勛章,扁平的臉上表情明朗。
他說的那種文雅的法語,是我們的祖先不僅說過,也是用以思考的語言,而那平靜、袒護備至的語調,是經年累月置身上流社會和宮廷的顯要之人所特有的。他走向安娜·帕甫洛夫娜,吻了吻她的手,向她探著自己灑了香水而又亮光光的禿頂,便舒舒服服坐在了沙發上。
“先請告訴我,您健康與否,親愛的朋友?請讓我安心。”他說,沒有改變聲音和語調,禮貌和同情之中閃爍著漠然甚至譏諷。
“怎么會健康呢……當精神正受著折磨的時候?在我們這個年代,任何一個有感情的人難道會無動于衷?”安娜·帕甫洛夫娜說,“但愿,您一整晚都在我這兒吧?”
“可英國公使的慶祝會怎么辦?今天是星期三。我得到那兒露一露面。”公爵說,“女兒乘車來接我,送我去。”
“我還以為,今天的慶祝會取消了。我向您承認,這些歡慶會和焰火已經開始變得乏味了。”
“倘若他們知道您這么想,慶祝會就給取消了。”公爵說,習慣性地,就像上了發條的鐘表,說著他也沒想讓人相信的話。
“不要折磨我了。那么,他們對諾沃西里采夫緊急報告一事做了什么決定?您什么都知道。”
“怎么跟您說呢?”公爵用冷淡、乏味的腔調說,“什么決定?決定就是,鮑拿巴已經破釜沉舟,我相信我們必然也要破釜沉舟。[4]”
瓦西里公爵說話總是懶洋洋的,就像演員在說一出舊劇的臺詞。安娜·帕甫洛夫娜·舍列爾則相反,盡管已年屆四十,卻充溢著活力與熱情。
做個熱心的人成全了她的社會地位,有時候,她甚至不愿意這樣做,但她,為了不辜負認識她的那些人的期待,還是做了熱心人。總是掛在安娜·帕甫洛夫娜臉上的矜持的微笑,盡管與她老去的容顏不相稱,卻使她像受寵溺的孩子那樣,表露出她始終意識到自己可愛的缺點,對此她不想、不能也不認為有必要加以改正。
有關政治事件的談話中途,安娜·帕甫洛夫娜激動起來。
“唉,不要跟我說起奧地利了!也許,我什么都不懂。但奧地利從來都不想打仗,現在也不想。它正在出賣我們。只有俄羅斯才應當是歐洲的救星。我們的恩人知道自己的崇高使命,并會忠實于它。我只相信這一點。我們仁善美好的國君將要擔當世界上最偉大的角色,而他是那么賢德善良,上帝不會棄之不顧,他也會履行自己的使命,碾死革命這九頭怪蛇,如今它以這個殺人犯和惡棍的面目出現,就更可怕了。唯有我們應該抵償正直者的鮮血。[5]我們能指望誰呢,我問您?……英國憑它的商業習性,不理解也理解不了亞歷山大皇帝的精神高度。它拒絕撤離馬耳他。[6]它想發現,它在尋找我們行動背后的意圖。他們對諾沃西里采夫說了什么?什么也沒有。他們不理解,他們也理解不了我們皇帝所做的自我犧牲,什么也不為自己著想,想的全都是世界的福祉。可他們許諾了什么?什么也沒有。就算許諾了也不會做的!普魯士已經宣稱波拿巴不可戰勝,整個歐洲都對他毫無辦法……而我一個字都不相信,無論是哈登貝格,還是豪格維茨說的話。[7]普魯士這種臭名昭著的中立,不過是個陷阱。我只相信上帝,相信我們親愛皇帝的崇高命運。他將拯救歐洲!”她突然停下,對自己的激烈情緒報以嘲諷的微笑。
“我想,”公爵微笑著說,“倘若派您替我們親愛的溫岑格羅德去[8],您就會猝然輕取普魯士國王的同意。您是那么能言善辯。您為我上茶吧?”
“馬上。順便說一句,”她又和緩下來,補充道,“今天我這里有兩位非常有趣的人,莫特馬爾子爵,通過羅昂家,他與蒙莫朗西家有了親戚關系,法國最上等的家族之一。這是最好的僑民之一,真真正正的。另一位是莫里奧神父,您認識這位大智之人嗎?他被國君接見過。您知道嗎?”
“啊,那我太高興了。”公爵說。“請您說說,”他補充道,就像剛剛想起了什么,又顯得特別無動于衷,盡管他所問的事情正是他造訪的主要目的,“孀居的太后想派馮克男爵到維也納使館當一等秘書,是真的嗎?他是個可憐的家伙,這位男爵,看似如此。”瓦西里公爵想讓自己的兒子擔任這一位置,可人們極力通過瑪麗亞·費奧多洛夫娜太后想把它謀給男爵。
安娜·帕甫洛夫娜幾乎閉起眼睛,這意思是,無論是她,還是別的什么人,都無法評判太后的意愿和喜好。
“馮克男爵先生是太后的姐妹推薦給她的。”她只是用憂郁、冷淡的語氣說道。安娜·帕甫洛夫娜提到太后的時候,臉上就突然呈現出深切的、發自內心的忠誠和尊敬的表情,連同每次她在談話中提及自己崇高的女保護人時常常伴隨她的憂郁。她說,太后陛下表示對馮克男爵很是器重。接著,她的目光又浮上了一層憂郁。
公爵淡然沉默著。安娜·帕甫洛夫娜,憑著她宮廷女官和女性特有的敏捷和機智,想到要打擊一下公爵,因為他竟敢那樣評斷推薦給太后的人,同時又要安撫他。
“順便談談您家吧,”她說,“您知道嗎,自從您女兒出頭露面,整個社交界為之歡喜。人們都說她美若朗日。”
公爵欠了欠身子,表示敬意和感激。
“我常想,”安娜·帕甫洛夫娜在片刻沉默后接著說,朝公爵那邊挪了挪,親切地對他微笑著,仿佛以此表明政治和上流社會的話題已結束,現在開始說知心話了,“我常想,有時候生活的幸福是多么分配不公。為什么您的命運給了您兩個那樣好的孩子(除了阿納托利,您的小兒子,我不喜歡他),”她不容辯駁地插了一句,揚了揚眉毛,“給了您那么可愛的孩子?而您,真的,您不如任何人看重他們,所以您不配擁有他們。”
于是她露出自己那興高采烈的微笑。
“有什么辦法呢?拉法特會說,我沒長父愛的骨突[9]。”公爵說。
“請不要開玩笑了。我本想跟您嚴肅地談一談。您知道,我對您的小兒子不滿意。我們之間說說而已(她臉上露出憂郁的神色),有人在太后陛下那里說到他,都可憐您……”
公爵沒有回答。但她沉默下來,頗具意味地望著他,等著回答。瓦西里公爵皺了皺眉。
“我能怎么辦?”他最后說。“您知道,我為了他們的教育做了父親能做的一切,可兩個都成了笨蛋。伊波利特,至少是個安分的傻瓜,可阿納托利是個不安分的。就這么點兒差別。”他說,較平常更不自然、更活躍地微笑著,就此在他嘴邊形成的皺紋尤為鮮明地顯露著某種出人意料的粗俗和討厭的東西。
“為什么孩子要降生在像您這樣的人那里?倘若您沒有做父親,我就無法就任何事情指責您。”安娜·帕甫洛夫娜說著,沉思般地抬起眼睛。
“我是您忠誠的奴仆,我的孩子們——是我生活的羈絆。這是我的十字架。我就這樣給自己解釋。該怎么辦呢?”他沉默了一會兒,以手勢表示自己屈服于嚴酷的命運。
安娜·帕甫洛夫娜沉思起來。
“您從來沒有想過,給您那放蕩的兒子阿納托利娶親?人們都說,”她說,“老姑娘狂熱于婚姻之事。我還沒覺得自己有這種愛好,但我這兒有一個小女孩。她跟著父親很不幸福,我們的一個親戚,一位公爵小姐博爾孔斯卡婭。”瓦西里公爵沒作回答,不過有著上流社會之人特有的敏捷的領悟和記憶力,以頭部的動作表示他會將這番告知納入考慮。
“哦,您知道嗎,這個阿納托利一年要讓我花費四萬盧布呢。”他說,看上去無力抑制自己的憂傷思緒。他沉默下來。
“五年后會怎么樣呢,倘若照此下去?這就是做父親的好處。她富裕嗎,您這位公爵小姐?”
“父親很富裕,也很吝嗇。他住在鄉下。您知道,這位著名的博爾孔斯基公爵,先皇帝在位的時候就退休了,諢號‘普魯士王’。他是個很聰明的人,但有怪癖,難以接近。小可憐就像塊石頭似的不幸福。她有個哥哥,就是不久前娶了麗莎·梅南的,是庫圖佐夫的副官。他今天要來我這兒。”
“聽我說,親愛的安妮特,”公爵說著,突然抓住對方的手,不知為何把它稍稍向下彎去,“替我安排這件事吧,我永遠是您最忠誠的奴仆(奴匍——正如我的村長寫給我的報告:把奴仆寫成奴匍[10])。她出自好人家,又富裕。這一切正是我需要的。”
于是他用令他有別于他人的、自如而又狎昵的優雅動作,抓起宮廷女官的手,吻了吻它,吻過之后又搖了搖,懶散地往扶手椅上一坐,望著旁邊。
“等一等,”安娜·帕甫洛夫娜邊說,邊思索著,“我今天就跟麗莎(博爾孔斯基年輕的妻子)說一說。而且,這件事有可能辦成。我要在您家開始練習老姑娘的手藝了。”
[1]一七九七年第一次意大利戰役后,拿破侖熱那亞劃歸利古里亞共和國,一八〇五年又將其并入法國。一七九九年法國占領盧卡,一八〇五年拿破侖將其冊封給自己的妹妹。安娜·帕甫洛夫娜在此使用科西嘉方言稱呼拿破侖的姓氏波拿巴(Bonaparte)為鮑拿巴(Buonaparte)以示輕蔑。出于同樣原因,后面提及波拿巴時又稱波拿巴特(Bonapartius)、鮑拿巴特(Boonapart)。(本書注釋如無特殊說明,均為譯者注。)
[2]本書俄語原文混雜法語等多種外語。原文為法語的,均用楷體排印,不再重復說明;原文為其他外語的,也用楷體排印,并注明原文為何種語言。
[3]原文以斜體字表示強調,譯文加粗表示,下同。
[4]一八〇五年英、俄、奧、普等國計劃成立反法聯盟。拿破侖得知后向英國求和。英國與俄沙皇亞歷山大一世斡旋,后者派特使諾沃西里采夫前往巴黎。諾沃西里采夫在一一八〇五年六月抵達柏林時,得知拿破侖占領熱那亞和盧卡,緊急報告給沙皇,和平協議未成。一八〇五年秋,法國與俄奧聯盟開戰。
[5]指當甘公爵被殺事件。當甘公爵路易·安東·亨利·德·波旁-孔代于大革命后移居德國,拿破侖相信當甘公爵參與了謀殺他的陰謀,派憲兵越界將其從巴登公國綁架到萬森要塞,并于途中槍殺。歐洲君主中唯有亞歷山大一世公開譴責了這一謀殺行徑。
[6]地中海島嶼馬耳他自十六世紀屬圣約翰騎士團,一七九八年被拿破侖占領,一八〇〇年又由英國統治。英國未能履行其與法國及其盟國簽訂的《亞眠條約》(1802),拒不撤離該島,最終導致第二次反法同盟破產。
[7]拿破侖接連吞并德國西部和南部公國之時,普魯士遲遲不表態加入反法同盟。哈登貝格,當時的普魯士外交大臣。豪格維茨,普魯士政治家和外交家。
[8]一八〇五年五月亞歷山大一世派溫岑格羅德將軍前往奧地利,試圖說服普魯士加入反拿破侖同盟。
[9]指不擅長養兒育女。
[10]原文是將“б”寫成了“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