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108字
- 2024-11-20 10:30:4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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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波拿巴統帥的十萬法國軍隊追擊,遭逢態度敵對、不再信任自己盟軍的居民,忍受著給養短缺,又不得不在一切可預見之外的戰爭條件下行動,俄羅斯的三萬五千大軍,在庫圖佐夫的率領下,急匆匆沿著多瑙河向下游撤退,在被敵人追趕上的地方停一停,打上幾場后衛戰,也只是在必要的限度內,為了撤退中不損失重裝備。蘭巴赫、阿姆施泰滕和梅爾克有過戰事。不過,盡管連敵人都承認俄羅斯人作戰時的勇氣和韌性,這些戰事的結果都只是更為快速的撤退。在烏爾姆免于被俘,又在布勞瑙與庫圖佐夫會合的奧地利部隊,現在與俄軍脫離開了,庫圖佐夫眼下就只有自己虛弱、疲憊不堪的兵力。再想保衛維也納也不可能了。不再有攻擊性的戰爭,其計劃是按新的科學-戰略原則深思熟慮,由奧地利軍事參議院在庫圖佐夫停駐維也納時轉交給他的,如今庫圖佐夫面臨的唯一的、幾乎是無法達到的目標,就是不要像馬克在烏爾姆那樣折損軍力,能與來自俄羅斯的部隊會合。
十月二十八日,庫圖佐夫同軍隊越過多瑙河到達左岸,第一次停了下來,讓自己與法國主力之間隔著多瑙河。三十日,他襲擊了位于多瑙河左岸的莫爾蒂耶的一個師,將其擊潰。在這場戰事中第一次奪得了戰利品:一面旗子,幾門大炮和兩名敵方將領。經過兩個星期的撤退后,俄羅斯部隊第一次停駐下來,戰斗過后不僅守住了戰場,也趕走了法國人。盡管部隊衣物不足,士兵體力耗盡,因掉隊、負傷、死亡和生病而減了三分之一的兵力;盡管傷病人員帶著庫圖佐夫讓他們交給敵方要求仁慈之道的信留在了多瑙河的對岸;盡管克雷姆斯的一所所大醫院和變成醫療站的房子已經無法容納所有的傷病員——盡管如此,在克雷姆斯停駐以及戰勝莫爾蒂耶大大提升了部隊的士氣。在全軍和總部傳播著最令人喜悅、盡管并不真實的流言,臆造俄羅斯來的隊伍就要到達,說奧地利軍隊取得了某種勝利,又說受到驚嚇的波拿巴在撤退。
安德烈公爵在會戰之時,伴隨在于這場戰事中被殺的奧地利將軍施密特身邊。他身下是匹受傷的馬,自己也被子彈輕微擦傷了手臂。作為總司令特別偏愛的表示,他被派往奧地利宮廷通報這次勝利的消息,現在宮廷已經不在受法國部隊威脅的維也納,而是在布呂恩。交戰那天激動不安但并不疲憊的安德烈公爵(盡管體格看上去并不強壯,他遠比最強壯的人更能承受體力的疲乏),騎馬從多赫圖羅夫那兒帶著報告來到克雷姆斯見庫圖佐夫,當夜就被作為信使派往布呂恩。被派作信使,除了是種獎賞,還是日后提升的重要一步。
夜色昏暗,布滿星光。道路在閃光的白雪間泛著黑色,雪是在前夜,即交戰的那一日降下的。時而檢視著過去一役的回憶,時而高興地想象著他帶去勝利消息會留下的印象,回想著總司令和同事們的送行,安德烈公爵坐在驛車上疾馳,體會著那種感覺,正如一個人長久等待之后,終于到達了期望中幸福的開端。他一閉上眼睛,耳邊就響起步槍和大炮的射擊聲,與車輪的撞擊和勝利的感觸融合在一起。時而他又開始想象俄羅斯人在奔逃,他自己被打死;但他匆匆醒了過來,慶幸地重新意識到這些都沒有發生過,相反,是法國人逃跑了。他再次回憶起勝利的全部詳情,交戰時自己那平靜的勇氣,于是,安靜下來,打起了瞌睡……昏暗的星夜之后迎來了晴朗、愉快的清晨。雪在太陽下融化,馬匹快速馳騁,不論右側還是左側,掠過的都是形形色色的樹林、田野、村落。
他在一個驛站趕上了俄羅斯傷員的車隊。統領運輸的俄羅斯軍官躺臥在前面的大車上,嚷著什么,用粗魯的言語罵一個士兵。在一輛輛長型德國大車上,沿著石頭路每輛車上顛簸著不止六個面色蒼白、纏了繃帶的骯臟的傷員。其中一些人在說話(他聽見有人說俄語),其他人在吃面包,傷得最重的沉默著,帶著溫和而痛苦的、孩子一般的興致,看著從他們身邊騎馬走過的信使。
安德烈公爵吩咐停車,問一個士兵,傷員們來自哪一場戰事。
“前天在多瑙河上。”士兵回答。
安德烈公爵取出錢包,給了士兵三個金幣。
“給大家的。”他轉向走上前來的軍官,補充道。“好好養傷,小伙子們,”他對士兵們說,“戰事還多著呢。”
“怎么,副官先生,有什么消息?”軍官問道,顯然是想交談幾句。
“有好消息!走吧。”他對車夫喊了一聲,向前駛去。
天已經完全黑了的時候,安德烈公爵才駛進布呂恩,眼見環圍著自己的一幢幢大房子和店鋪、房屋窗牖以及路燈的燈光,馬路上吱吱作響的一輛輛漂亮的輕便馬車還有熱鬧的大城市的整個氣氛,總是對軍營里出來的軍人有著那樣的吸引力。安德烈公爵盡管快速趕路,一夜未眠,來到宮廷時,卻感到自己比前一天更加生氣勃勃,只是眼睛里閃耀著熱病般的光芒,思想極其快速而清晰地交替變換。他又生動地想象著戰役的全部細節,它們已經不再模糊,而是明確的,成了扼要的陳述,如同他在想象中向弗蘭茨皇帝報告的那樣。他生動地想象著可能向他提出的種種偶然的問題,以及他對此做出的回答。他認為,他馬上就會被帶去見皇帝。但是在皇宮的入口,一位官員朝他跑過來,得知他是信使,就帶他去了另一個入口。
“從走廊里向右,那兒,大人[1],您會找見值班的侍從武官,”官員說,“他會帶您見陸軍大臣。”
值班的侍從武官迎見了安德烈公爵,請他等一等,便去了陸軍大臣那里。五分鐘后侍從武官回來了,特別恭敬地彎著腰,讓安德烈公爵走在自己前頭,帶他穿過走廊去陸軍大臣工作的辦公室。侍從武官以自己文雅講究的禮貌——看上去想保護起自己——防范俄羅斯副官表示親近的企圖。當安德烈公爵走到陸軍大臣辦公室門口時,他快樂的心情大為減退。他感到自己受了侮辱,而侮辱感在同一瞬間轉變為他自己也察覺不到的毫無任何根據的蔑視感。機智的頭腦在同一瞬間給他提示了一個觀點,據此他便有權蔑視這位副官,也蔑視陸軍大臣。“他們從來就沒有聞過火藥味,大概覺得取得勝利很容易!”他想。他的眼睛輕蔑地瞇縫起來;他特別緩慢地走進陸軍大臣的辦公室。當他看見陸軍大臣坐在一張大桌子前面,最初兩分鐘都沒有注意進來的人時,這種感覺就越發強烈了。陸軍大臣在兩支蠟燭之間低下他那光禿、鬢角灰白的頭,讀著文件,用鉛筆做著標記。當門打開,響起腳步聲的時候,他頭也不抬地讀完文件。
“請把這個拿去傳達。”陸軍大臣對自己的副官說,遞過文件,沒再去注意信使。
安德烈公爵感覺到,或是陸軍大臣處理的所有事情當中,庫圖佐夫軍隊的行動最不能引起他的興趣,或是他需要讓俄羅斯信使有這種感覺。“不,這對我來說完全無所謂。”他想。陸軍大臣收起其余的文件,把它們的邊沿對齊,抬起頭來。他長著一顆聰明而又有個性的頭。但就在他轉向安德烈公爵的那一瞬間,陸軍大臣臉上聰明和堅定的表情顯然習慣性而有意識地改變了:他臉上停駐了愚蠢、虛假且并不掩飾自己虛假的微笑,那是一個又一個接待了很多請愿者的人所具有的微笑。
“是從庫圖佐夫元帥那兒來的?”他問,“我希望,是好消息吧?跟莫爾蒂耶有過沖突嗎?勝利了?正是時候!”
他拿起寫給他的緊急公文,開始帶著憂郁的表情讀了起來。
“唉,我的上帝,我的上帝!施密特!”他用德語說,“多么不幸,多么不幸啊!”
匆匆掃了一遍緊急公文,他把它放在桌上,望了望安德烈公爵,顯然是在思索著什么。
“唉,多么不幸!這次戰事,您說,是決定性的?不過,沒捉住莫爾蒂耶。(他想了想)非常高興,您帶來了好消息,盡管施密特的死是勝利的高昂代價。皇帝陛下想必會愿意見一見您,但不是今天。謝謝您,請休息一下。明天您來檢閱后的朝見吧。我會通告您的。”
談話時消失了的愚蠢的微笑再次出現在陸軍大臣的臉上。
“再見,非常感謝您。皇帝陛下想必會愿意見一見您。”他重復道,低了低頭。
當安德烈公爵走出皇宮時,他感覺到,勝利帶給他的所有興致和快樂,現在都被他留下,轉交到了陸軍大臣和恭敬有禮的副官漠然的手上。他的整個思想轉瞬間起了變化:那場戰役在他看來成了很久以前的、遙遠的回憶。
[1]原文為德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