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046字
- 2024-11-20 10:30:42
24
在指定的鐘點撲了粉、刮過臉的公爵走進餐室,等在那兒的有他的兒媳、瑪麗亞公爵小姐、布里安娜小姐和公爵的建筑師,那是憑著他一時的怪念頭被容許坐上餐桌的,盡管這個無關緊要之人以自己的地位無論如何不能指望這一殊榮。公爵堅執地在生活中把持著等級差別,很少容許甚至是重要的省官員上餐桌,突然間以建筑師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那個坐在角落里用方格手帕擤鼻子的人,來證明人人都是平等的,還不止一次向自己的女兒灌輸,說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沒有什么不如你我的地方。在餐桌上公爵極為頻繁地跟沉默寡言的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說話。
在餐室里——這里正如房子里所有房間那樣又大又高,家里的人和站在每張椅子后面的侍從在等候公爵進門;男管家手臂上搭著餐巾,打量著餐具擺設,向仆人使著眼色,驚慌的眼神不停地從墻上的掛鐘移向公爵會出現的門口。安德烈公爵望著巨大的、他未見過的金框博爾孔斯基公爵譜系圖掛在同樣巨大的畫框對面,那是一幅畫得糟糕的(顯然出自家庭畫工之手)擁有統治權的公爵的戴冠畫像,想必是留里克的后裔,博爾孔斯基世系的始祖。安德烈公爵看著這幅譜系圖,搖著頭輕輕一笑,那神情就像人們看著相似到可笑地步的肖像畫那樣。
“這一切都認得出是他!”他對走到他身邊的瑪麗亞公爵小姐說。
瑪麗亞公爵小姐吃驚地看了看哥哥。她不明白他為什么笑。她父親所做的一切都在她心中喚起景仰之情,那是不可議論的。
“每個人都有他的阿喀琉斯之踵,”安德烈公爵繼續說,“用他的大智慧做這種荒唐事!”
瑪麗亞公爵小姐無法理解自己哥哥這樣評斷的勇氣,準備反駁他,這時候書房里傳來期待的腳步聲:老公爵快速而高興地走了進來,他總是這樣走路,好像有意以自己匆忙的舉止與房子里的嚴格秩序形成對照。就在這一瞬間大鐘敲了兩下,客廳里別的鐘表以纖細的聲音回應。老公爵停下來,懸垂的濃眉下那雙活躍、閃閃發光而又嚴肅的眼睛環視著所有的人,停在小公爵夫人身上。小公爵夫人此時體會到了宮廷侍官在皇帝出現時體會到的那種感覺,那是老人在周圍所有人心中激起的那種恐懼和恭敬之感。他撫了一下小公爵夫人的頭,然后動作笨拙地拍了拍她的后腦勺。
“我高興,我高興。”他說道,又專注地瞧了瞧她的眼睛,快速走開,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坐下,坐下吧,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請坐。”
他向兒媳指了指自己旁邊的位子。侍者為她移開椅子。
“嚯,嚯!”老人說,望著她渾圓的腰部,“你著急了,不好!”
他干巴巴、冷淡、令人不快地笑了起來,他總是這樣笑——只用嘴巴,不用眼睛。
“要走動走動,盡可能多走,盡可能多走。”他說。
小公爵夫人沒有聽或者沒想聽他的話。她沉默著,顯得局促不安。老公爵問起她父親,小公爵夫人開口說話,露出了微笑。他問到共同的熟人,小公爵夫人更活躍了,開始講了起來,向老公爵轉達問候以及城里的傳言。
“阿普拉克辛娜伯爵夫人,可憐的女人,失去了她的丈夫,眼睛都哭壞了。”她說,越發變得活躍了。
隨著她越來越活躍,老公爵也越來越嚴肅地看著她,突然間就像對她研究夠了,得出了清楚的概念,背過臉轉向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
“怎么樣,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我們這位鮑拿巴可要不好過了。安德烈公爵(他在第三者面前總是這樣稱呼兒子)對我講了,多么大的兵力正在朝他集結!可我們兩個還一直認為他是個微不足道的人。”
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全然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兩個說過波拿巴這種話,但他明白,老公爵需要他來引出自己喜愛的話題,便吃驚地望了望小公爵,也不知道這會帶來什么結果。
“他是我這兒的偉大策略家!”老公爵指著建筑師對兒子說。
于是就又談起了戰爭,談起波拿巴和當今的將軍和國事要員。老公爵似乎不但相信當今所有在活動的人士都是小孩子,不懂得戰爭和國家事務的常識,波拿巴不過是微不足道的法國佬,獲得成功不過是因為現在已經沒有波將金[1]和蘇沃洛夫們與之抗衡;他甚至相信,歐洲沒有任何政治上的困境,也沒有戰爭,只有現今人們表演的某種木偶戲,裝作干正經事的樣子。安德烈公爵覺得父親對新人的嘲諷很有趣,忍住沒有反駁,帶著明顯的快意引著父親談話并聽他說下去。
“過去的一切看來都是好的,”他說,“可難道同是這位蘇沃洛夫沒有落入莫羅為他設下的陷阱,又沒能從中脫身嗎?[2]”
“誰跟你這么說的?誰說的?”老公爵喊道。“蘇沃洛夫!”他把碟子一扔,被吉洪連忙抓住,“蘇沃洛夫!……想一想吧,安德烈公爵。兩個人:腓特烈[3]和蘇沃洛夫……莫羅!莫羅可能早被俘虜了,要是蘇沃洛夫兩手閑著的話,可他手上占著宮廷軍事香腸干酒參議院[4]。這連鬼都不會高興的。那就去吧,也就了解這些個宮廷軍事香腸干酒參議院了!蘇沃洛夫應付不了他們,米哈伊爾·庫圖佐夫就應付得了?!不,朋友,”他繼續說,“你們和你們那些將軍對付不了波拿巴。你們得抓住法國人,讓他們分不清敵我,跟自己人相互較量。德國人帕倫去了紐約,去美國,派他找法國人莫羅去了。[5]”他說的是這一年邀請莫羅加入俄羅斯部隊的事,“真是奇怪!!波將金們、蘇沃洛夫們、奧爾洛夫們難道都是德國人?不,孩子,要么是你們全都瘋了,要么就是我年老糊涂。愿上帝保佑你們,我們會看到的。波拿巴在他們那兒成了偉大的統帥!哼!……”
“我并沒有說這些決定是好的,”安德烈公爵說,“我只是無法理解,您怎么如此評判波拿巴。隨便您嘲笑,不過波拿巴仍然是位偉大的統帥!”
“米哈伊爾·伊萬諾維奇!”老公爵朝建筑師喊了一聲,建筑師正忙著吃烤肉,希望別人把他忘了,“我跟您說過,波拿巴是偉大的策略家吧?瞧,他也這么說。”
“當然了,大人。”建筑師回答。
老公爵又那樣冷冷地笑了起來。
“波拿巴生來幸運。他的士兵都很出色。而他一開始進攻的是德國人。只有懶漢不曾打過德國人。自從有了世界,誰都打過德國人。德國人卻誰都打不過,只是自相殘殺。他是靠他們創立了自己的名聲。”
于是公爵開始按自己的理解,分析波拿巴在所有自己的戰爭,甚至國家事務上的錯誤。兒子沒有反駁,看得出,無論別人向他提出什么樣的論證,他都很少能改變自己的見解,就像老公爵那樣。安德烈公爵聽著,忍住不去反駁,他不由得對這個老人多年來一直獨自待在鄉下,卻能夠如此詳細、如此準確地了解并討論近年來歐洲的所有戰爭和政治狀況感到驚訝。
“你以為,我,一個老頭子,不明白當前的形勢?”他最后說,“它全在我腦子里呢!我晚上不睡覺。哦,你那個偉大的統帥呢,他在哪兒顯露身手?”
“這話可就長了。”兒子說。
“那就去找你的波拿巴吧。布里安娜小姐,你那鄉巴佬皇帝又有一個崇拜者了!”他用出色的法語喊道。
“您知道,我不是波拿巴派的,我的公爵。”
“‘上帝知道何時還……’”公爵走調地唱了起來,更走調地笑了幾聲,便離開了餐桌。
小公爵夫人在整個爭論和余下的就餐期間沉默著,驚慌地時而望一望瑪麗亞公爵小姐,時而望一望公公。當他們下了餐桌,她抓住小姑的手帶她去了別的房間。
“我們的父親是多么聰明的人啊,”她說,“也許因此他才讓我害怕。”
“唉,他是那么善良!”公爵小姐說。
[1]格里戈里·阿列克桑德洛維奇·波將金,葉卡捷琳娜二世的寵臣、陸軍元帥,大力擴張了俄羅斯南部疆域。
[2]安德烈公爵或許出于故意,所言不實。蘇沃洛夫不但未曾落入莫羅的陷阱,而且在一七九九年的卡薩諾戰役中大敗莫羅。
[3]腓特烈二世(又譯弗里德里希二世),普魯士國王,著名統帥。
[4]公爵用俄語說德語Hofs-kriegs-wurst-schnapps-rath,以諷刺奧地利軍事參議院(Hofkriegsrath)。
[5]一八〇五年亞歷山大一世派曾謀劃并參與刺殺彼得一世的彼得堡總督馮·帕倫伯爵去美國,邀請因陰謀推翻拿破侖而遭放逐的法軍名將讓·維克托·莫羅。莫羅于一八一三年加入俄軍,并于同年戰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