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戰爭與和平(全四部)
- (俄)列夫·托爾斯泰
- 3550字
- 2024-11-20 10:30:41
23
灰白頭發的貼身仆從坐在那兒打盹,聽著公爵在大書房里的鼾聲。從房子的深處,從關閉的房門中傳來杜塞克奏鳴曲[1],難奏的樂句都重復了二十遍左右。
這時門廊前駛來一輛轎式馬車和一輛帶篷的輕便馬車,安德烈公爵走下來,扶著自己那嬌小的妻子下了車,讓她走在前面。須發灰白的吉洪,戴著假發,由侍從休息室探出頭來,低聲稟報說公爵在安寢,便連忙關了門。吉洪知道,無論是兒子到達還是什么不同尋常的事件都不能擾亂一日之規。
安德烈公爵顯然也像吉洪一樣,對這一點很是了解。他看了看表,似乎要檢查一下,在他沒見到父親的這段時間,他的習慣是否有所改變,確認都沒有改變,他轉向妻子。
“二十分鐘后他起床。我們去見瑪麗亞公爵小姐吧。”他說。
小公爵夫人這段時間發胖了,但她開口說話時,眼睛和長了髭毛、帶著微笑的短唇還是那樣快活可愛地向上一抬。
“噢,真是座宮殿。”她說,帶著人們對舞會主人說贊揚話時的表情環顧四周。“我們走吧,快點兒,快點兒……”她一邊環顧四周,一邊朝著吉洪、丈夫,還有陪著他們的侍從微笑著。
“是瑪麗在練習嗎?我們輕點兒走,我們要讓她大吃一驚。”
安德烈公爵跟在她身后,帶著恭敬有禮而又憂郁的表情。
“你老了,吉洪。”他一邊走,一邊對吻了吻他的手的老頭說。
來到傳出鍵琴聲的房間前面,從側門跳出一個漂亮、淺色頭發的法國女人。布里安娜小姐像是興奮得發了狂。
“啊,公爵小姐得多高興啊,”她說道,“啊,公爵小姐得多高興啊,終于來了!我得去告訴她。”
“不,不要,拜托……您是布里安娜小姐吧,我通過我小姑對您的友誼已經知道您了。”公爵夫人說,跟她親吻著,“她沒料到我們要來!”
他們走到休息室的門口,里面傳來一次次重復的樂句。安德烈公爵停下來,皺起眉頭,仿佛等待著某種不快的事情。
公爵夫人走了進去。樂句彈到中間斷掉了,只聽得喊叫聲,瑪麗亞公爵小姐沉重的腳步聲和親吻的聲音。當安德烈公爵進門時,公爵小姐和公爵夫人,只在安德烈公爵婚禮上短時間見過一次面的兩人,彼此擁抱著,嘴唇緊緊貼著隨便落到的什么地方。布里安娜小姐站在她們旁邊,雙手按在心口虔誠地微笑著,很明顯,準備好了要哭,也同樣準備笑起來。安德烈公爵聳了聳肩膀,皺起眉頭,就像愛音樂的人聽到不準的音符那樣。兩個女人放開對方,然后再次,就像怕耽誤了似的,相互抓住對方的手,開始親吻,放開手,然后又開始相互親吻臉,而完全出乎安德烈公爵預料的是兩個人哭了起來,接著又開始親吻。布里安娜小姐也哭了。安德烈公爵明顯感到不自在,但兩個女人覺得她們哭起來是那樣自然,看來,她們甚至不曾設想這次見面可能以別的方式實現。
“啊,親愛的!……”“啊,瑪麗!……”突然兩個女人開口了,都笑了起來,“我昨晚做夢……”“您沒想到我們會來吧?……”“啊,瑪麗,您變瘦了……”“可您變胖了……”
“我一下子就認出公爵夫人了。”布里安娜小姐插嘴說。
“可我卻沒想到!”瑪麗亞公爵小姐驚嘆道,“啊!安德烈,我還沒注意到您呢。”
安德烈公爵跟妹妹手拉手親吻了一下,對她說,她還是那么一個愛哭的人,而她一貫如此。瑪麗亞公爵小姐轉身對著哥哥,透過淚水,她那雙此刻尤為美麗的、大大的、炯然放光的眼睛充滿愛意,溫暖而柔和的目光停在安德烈公爵的臉上。
公爵夫人說個不停。又短又有著髭毛的上唇常常在瞬間飛落下來,對著緋紅的下唇,輕輕觸碰該碰的地方,再次閃亮著牙齒和雙眼展露出微笑。公爵夫人講述了他們在救世主山遇到的危及她身孕的意外,之后又馬上宣稱她把自己所有的衣服都留在了彼得堡,上帝知道她在這兒該穿什么,說安德烈完全變了,吉蒂·奧登佐娃嫁給了一個老頭,說瑪麗亞公爵小姐會有個真正的求婚者,但這事兒我們過后再談。瑪麗亞公爵小姐一直默默地看著哥哥,她那美麗的眼睛里有愛也有憂傷。看得出,她心里現在已形成了自己的思路,不被嫂嫂的話語所左右。在嫂嫂有關上次在彼得堡過節慶日的講述半途,她轉向哥哥。
“你一定要參戰嗎,安德烈?”她說,嘆了口氣。
麗莎也嘆了口氣。
“而且明天就走。”哥哥回答。
“他把我拋在這兒,上帝知道為什么,在他本來可以得到晉升的時候……”
瑪麗亞公爵小姐沒有聽完,繼續著自己的思索,轉向嫂嫂,用愛撫的目光指向她的腹部。
“確定嗎?”她說。
公爵夫人的臉色變了。她嘆了口氣。
“是的,確定。”她說,“唉,這太可怕了……”
麗莎的小嘴唇落下來了。她把自己的臉貼在小姑的臉上,又出乎意料地哭了起來。
“她應該休息,”安德烈公爵說,皺著眉頭,“對嗎,麗莎?帶她到你那兒去吧,我去見老爸。他如何,還是那樣?”
“是的,還是那樣,我不知道在你眼里是什么樣。”公爵小姐快活地回答。
“還是按原來的鐘點,在林蔭道散步?車床?”安德烈公爵問道,帶著稍可察覺的微笑,顯示出盡管愛戴和尊敬父親,但他知道他的弱點。
“還是原來的鐘點,車床,還有數學和我的幾何功課。”瑪麗亞公爵小姐快活地回答,就好像她的幾何功課是她生活中最快樂的體驗之一。
當老公爵起床所需要的二十分鐘過去后,吉洪來叫年輕的公爵去見父親。老人為歡迎兒子的到來,在自己的生活方式上破了例:他吩咐在餐前穿衣的時候,讓他進到自己那一側的屋子里。公爵按舊式的打扮,穿寬松長衫,頭發撲粉。當安德烈公爵(不是他在別人客廳里讓自己帶上的那副慍怒的表情和舉止,而是他跟彼埃爾說話時有過的那種活躍的樣貌)走進父親的房間,老人正坐在更衣室里一張寬大的山羊皮包面的扶手椅里,戴著罩布,把自己的頭交到吉洪的雙手上撲粉。
“啊!戰士!想去戰勝波拿巴?”老人說,晃了晃撲了粉的頭,不出吉洪手里編著的發辮容許的范圍,“你至少要好好敲打敲打他,不然他很快把我們也列為自己的臣民了。你好!”隨即伸過自己的臉頰。
老人處于午睡后的良好心境之中。(他說,餐后小睡是銀,餐前小睡是金。)他高興地從懸垂的濃眉下面斜視著兒子。安德烈公爵走過來,吻了吻父親指給他的地方。他沒有回應父親喜歡的話題——取笑時下的軍事人物,尤其是取笑波拿巴。
“是啊,我來看您,老爸,也帶來了懷孕的妻子。”安德烈公爵說,活躍而恭敬的目光追隨著父親臉上每個細微的活動,“您身體如何?”
“孩子,身體不好的,是那些傻瓜和浪子,你知道我:從早一直忙到晚,適度節制,就會身體好。”
“感謝上帝。”兒子微笑著說。
“這跟上帝無關。好吧,你來說說,”他繼續說道,又回到自己喜愛的話題上,“德國人怎么按照你們這種新的科學,所謂的戰略,教你們跟波拿巴作戰的。”
安德烈公爵笑了笑。
“請讓我緩緩神吧,老爸。”他面帶微笑說道,表示父親的弱點并不妨礙他尊敬他,愛他,“我還沒有安置一下呢。”
“胡說,胡說。”老人喊了起來,晃動著小辮子,試一試它編得是否牢靠,又抓住兒子的手。“你妻子的房子已經備好了。瑪麗亞公爵小姐會帶她去,讓她看看,還有三籮筐要嘮叨的。這是她們女人的事兒。我高興她來。坐下,說說話。米赫爾松的部隊我懂,托爾斯泰的也懂……同時登陸……南面的部隊怎么辦呢?普魯士,保持中立……這我知道。奧地利怎么樣?”他說著,從扶手椅中站起來,在房間里走動,身后是跑著遞給他一件件衣服的吉洪,“瑞典怎么樣?如何穿過波美拉尼亞呢?[2]”
安德烈公爵見父親的要求如此迫切,起初并不情愿,隨后越發活躍、不由自主在講述中間由俄語轉換成了法語,開始闡述擬議中的戰役的作戰計劃。他講到,一支九萬人的軍隊應該如何威嚇普魯士,將它引出中立狀態并拖入戰爭,這部隊的一部分應該如何在施特拉爾松德與瑞典的軍隊會合,二十二萬奧地利軍隊和十萬俄羅斯軍隊會合后,應該如何在意大利和萊茵河活動,五萬俄軍和五萬英軍如何在那不勒斯登岸,以及總計五十萬的大軍應該如何從各個方向向法國人發動進攻。老公爵對講述沒有顯露出絲毫的興趣,就好像沒聽一樣,繼續邊走邊穿衣服,三次出乎意料地打斷他。一次他阻止了他,嚷道:
“白色的!白色的!”
意思是,吉洪沒有把他想要的背心拿給他。另一次他停下來,問道:
“她快要生了?”接著,責備地搖著頭,說:“不好!繼續說,繼續說。”
第三次,當安德烈公爵結束了描述,老人用走調的老年人的嗓子唱了起來:“馬爾伯勒去參戰,上帝知道何時還。[3]”
兒子只是笑了笑。
“我不是說這就是我所贊成的計劃,”兒子說,“我只是對您講一講情況。拿破侖已經擬定了計劃,不比這個差。”
“嗯,你也沒給我說什么新鮮東西。”老人沉思著獨自念叨著那句“上帝知道何時還”,“你去餐室吧。”
[1]揚·拉季斯拉夫·杜塞克,捷克鋼琴家、作曲家,作有多首奏鳴曲。
[2]溫岑格羅德將軍計劃從幾面進攻法國。其中西面為伊萬·伊萬諾維奇·米赫爾松、北面為彼得·阿列克桑德洛維奇·托爾斯泰、南面為庫圖佐夫的部隊;瑞典、英國與俄羅斯聯合部隊由托爾斯泰率領,從瑞典穿越波羅的海地區的波美拉尼亞。
[3]十八世紀西班牙王位繼承戰爭中流行的法國歌曲,講述英國偉大的將軍馬爾伯勒公爵約翰·丘吉爾率領的英軍部隊同法軍作戰,取得節節勝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