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戰爭與和平(全四部)作者名: (俄)列夫·托爾斯泰本章字數: 2855字更新時間: 2024-11-20 10:3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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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親愛的鮑利斯。”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對兒子說,此時他們乘坐羅斯托娃伯爵夫人的轎式馬車走過鋪了干草的街道[1],駛入基里爾·弗拉基米洛維奇·別祖霍夫伯爵家寬敞的院子。“我親愛的鮑利斯,”母親說,從舊的寬松大衣下抽出手,用膽怯而溫柔的動作把它放在兒子手上,“要親切,要體貼關心。基里爾·弗拉基米洛維奇畢竟是你的教父。你未來的命運就取決于他。記住這句話,我親愛的,要親切,你會做到的……”
“倘若我知道,這里頭除了屈辱還會有什么別的……”兒子冷冷地回答,“但我答應了您,會為您做這件事的。”
盡管知道是誰家的轎式馬車停在了門前,那位看門人,仍打量了一下母親和兒子(二人沒有吩咐前去通報,直接走進了兩排壁龕塑像之間的玻璃穿堂),頗具意味地看了看那件挺舊的寬松大衣,問他們要見誰,是見幾位公爵小姐還是伯爵。得知他們要見伯爵,便說伯爵大人今天情況更糟了,伯爵大人誰都不接見。
“我們可以走了。”兒子用法語說。
“我的朋友!”母親用懇求的聲音說,再次碰了碰兒子的手,好像這種觸碰能夠穩住或者激勵他。
鮑利斯沉默下來,沒脫軍大衣,詢問般地看著母親。
“我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柔聲說道,轉向看門人,“我知道基里爾·弗拉基米洛維奇病得很重……我就是為此而來的……我是他的親戚……我不會添麻煩的,我親愛的……可我只是要見見瓦西里·謝爾蓋耶維奇公爵:他待在這兒呢。請通報一下。”
看門人悶悶不樂地扯了一下通向樓上的鈴繩,轉過身去。
“德魯別茨卡婭公爵夫人要見瓦西里·謝爾蓋耶維奇公爵。”他朝著從上面跑下來,在樓梯拐角向外張望的侍從喊道,這人穿著長襪、高幫鞋和燕尾服。
母親理了一下自己那件染過的絲綢衣裙的褶皺,望了望墻上的威尼斯全身鏡,精神飽滿地踏著那雙磨偏的皮鞋,走上樓梯的地毯。
“我親愛的,您答應我了。”她再次轉向兒子,碰著他的手來激勵他。
兒子垂下眼睛,平靜地跟著她。
他們走進大廳,里面有一扇門通向分配給瓦西里公爵的幾間居室。
正當母親跟兒子走到房間中央,打算向那位在他們進門時跳起來的老侍從問路時,一間房門上的銅把手轉動了,瓦西里公爵按居家的穿戴——穿著絲絨皮外套,上面有一顆星章——走了出來,在送一位漂亮的黑發男人。這男人是彼得堡著名的醫生洛蘭。
“確定是這樣?”公爵說。
“我的公爵,‘會犯錯的才是人’,但是……”醫生回答道,吞掉了r音,用法語的發音說拉丁語。
“很好,很好……”
注意到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和兒子,瓦西里公爵一個鞠躬送走了醫生,默默地、但帶著疑惑的神情朝他們走過去。兒子注意到,一種深切的悲傷突然間顯現在他母親的雙眼中,便微微笑了一下。
“是啊,我們這是在何等悲傷的情況下見面啊,公爵……唉,我們親愛的病人怎么樣?”她說,就好像沒注意到牢牢盯住她的冷冷的、侮辱性的目光。
瓦西里公爵疑惑般地、莫名其妙地看了看她,再看了看鮑利斯。鮑利斯禮貌地鞠了一躬。瓦西里公爵沒有回應鞠躬,轉向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以頭部和嘴唇的動作回答她的問話,表示病人已毫無希望。
“真的嗎?”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驚嘆道。“唉,這太恐怖了。想一想都覺得害怕……這是我的兒子,”她指著鮑利斯補充道,“他想親自向您致謝。”
鮑利斯再次禮貌地鞠了一躬。
“請您相信,公爵,母親的心永遠都不會忘記您為我們做的事。”
“我很高興能夠做到令您愉快,我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瓦西里公爵說,理了一下胸前褶飾,無論是姿態上還是語氣上都顯露出在這兒,在莫斯科,面對他所庇護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遠比在彼得堡,在安妮特·舍列爾的晚會上更為高不可攀。
“您要努力好好效勞,做到名副其實。”他補充道,嚴肅地轉向鮑利斯。“我很高興……您是在這里休假?”他用自己那缺乏熱情的腔調訓令道。
“我在等命令,大人,以便奔赴新的任命。”鮑利斯回答,既沒有顯露出對公爵生硬語氣的懊喪,也沒有加入談話的愿望,但他那樣平靜而又謙恭,不免讓公爵專注地看了看他。
“您跟老媽住在一起?”
“我住在羅斯托娃伯爵夫人家,”鮑利斯說,又補充道,“大人。”
“就是那個娶了娜塔莉婭·申辛娜的伊利亞·羅斯托夫。”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說。
“我知道,我知道。”瓦西里公爵用他那單調的聲音說,“我一直無法想象娜塔莉婭是怎么決定嫁給那個骯臟的熊的!那完全是個愚蠢而可笑的人物。據說還是個賭徒。”
“但他是個很好的人,我的公爵。”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品評道,動人地微笑著,仿佛她知道,羅斯托夫伯爵應該得到這種評價,但是求他憐憫這個可憐老頭子。
“醫生們怎么說?”公爵夫人沉默片刻后問道,多有哭泣的臉上再次流露出巨大的悲傷。
“希望不大。”公爵說。
“可我是那么想再一次感謝叔叔對我和鮑利亞的所有恩惠。這是他的教子。”她用那樣一種語氣補充道,就好像這個消息會讓瓦西里公爵極其高興。
瓦西里公爵思索起來,皺了皺眉頭。安娜·米哈伊洛夫娜明白,他害怕她會成為別祖霍夫伯爵遺囑上的競爭對手。她連忙安慰他。
“倘若不是我對叔叔真心的愛和忠誠,”她說,帶著一種特別的自信和漫不經心,說出那個字眼,“我知道他的性格,高尚、直率,但只有公爵小姐們在他身邊……她們還年輕……”她俯下頭來,低聲補充道:“他履行了最后的義務[2]沒有,公爵?這最后的時刻多么珍貴啊!情況也不可能更糟了,一定得給他做準備,倘若情況都那么差了。我們做女人的,公爵,”她溫柔地笑了笑,“什么時候都知道怎么說這些事情。一定要見見他。無論這對我來說多么艱難,但我已經習慣受苦了。”
公爵看上去明白了,也像在安妮特·舍列爾的晚會上那樣,明白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很難擺脫。
“要是這樣的見面不讓他受苦也罷了,親愛的安娜·米哈伊洛夫娜。”他說,“我們還是等到晚上吧,醫生們預料會到轉變期。”
“但不能再等了,公爵,在這種時候,想想吧,這事關他靈魂得救的問題……啊!太可怕了,基督徒的義務……”
通向內室的門開了,走出公爵小姐之一——伯爵的侄女,她面帶陰沉、冷淡的神情,長長的腰與雙腿驚人地不成比例。
瓦西里公爵朝她轉過身去。
“他怎么樣?”
“還是一樣。您又希望怎么樣呢,這種吵鬧……”公爵小姐說,打量著安娜·米哈伊洛夫娜公爵夫人,就像對不認識的人一樣。
“啊,親愛的,我都沒認出您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面帶幸福的微笑說著,輕盈地緩步走向伯爵的侄女。“我來幫助您照顧我的叔叔,我想象得到您多么受罪。”她補充道,同情地向上翻著眼睛。
公爵小姐什么也沒有回答,甚至都沒有笑一下,就立刻出去了。安娜·米哈伊洛夫娜脫去手套,占領陣地一般安然地在扶手椅上落座,邀瓦西里公爵坐在自己旁邊。
“鮑利斯!”她微笑著對兒子說。“我去見伯爵,見叔叔,你這會兒就去找彼埃爾吧,親愛的,別忘了向他轉告羅斯托夫家的邀請。他們叫他赴宴。我想,他不會去吧?”她轉向公爵。
“正相反,”公爵說,明顯變得心緒不佳,“如果您讓我擺脫這個年輕人,我會非常高興。他在那兒坐著呢。伯爵一次都沒有問起過他。”
他聳了聳肩膀。侍從帶著年輕人下去,上了另一個樓梯去見彼得·基里爾洛維奇。
[1]俄羅斯舊習俗,在有重病人的宅前街道上鋪設干草,以降低馬車車輪在鵝卵石上發出的噪聲。
[2]指臨終涂油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