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又是一首未曾見世的絕佳之作,單純從立意上來看可謂推陳出新,一掃六朝荼蘼,突破了宮體詩之窠臼,可謂讓人耳目一新。
單論詩,跟上一首一樣,讓李世民愛不釋手,恨不能每日誦之。
但比之上一首,諷刺權宦之意更濃,“一朝零落無人問,人生貴賤無終始。”等句暗示所謂榮華富貴到頭來終是一場空,隱世之意躍然紙上。
一切都極好,可是問題來了,為何會出現在李象文稿中?
李世民完全糊涂了,莫非是哪位隱士之作,被李象無意中聽到,記述了下來?
懷著疑惑,李世民翻開第三頁。
竟竟又是一首詩?李世民又是一愣。
詩名《帝京篇》。
“山河千里國,城闕九重門。
不睹皇居壯,安知天子尊。
皇居帝里崤函谷,鶉野龍山侯甸服。
五緯連影集星躔,八水分流橫地軸。
秦塞重關一百二,漢家離宮三十六。
......
王侯貴人多近臣,朝游北里暮南鄰。
陸賈分金將宴喜,陳遵投轄正留賓。
......
同心結縷帶,連理織成衣。
......
且論三萬六千是,寧知四十九年非。
古來榮利若浮云,人生倚伏信難分。
始見田竇相移奪,俄聞衛霍有功勛。
未厭金陵氣,先開石槨文。
朱門無復張公子,灞亭誰畏李將軍。
......
桂枝芳氣已銷亡,柏梁高宴今何在。
春去春來苦自馳,爭名爭利徒爾為。
久留郎署終難遇,空掃相門誰見知。
當時一旦擅豪華,自言千載長驕奢。
......
紅顏宿昔白頭新,脫粟布衣輕故人。
……
灰死韓安國,羅傷翟廷尉。
已矣哉,歸去來。
......
誰惜長沙傅,獨負洛陽才。”
李世民已是完全驚了,豁然而起,捏著文稿的手在發抖。
又是詩篇大作,絕世大作,立意高昂,氣勢雄渾至極。
李世民是好詩之人,見之簡直愛不釋手!
但與前兩首一脈相傳的諷刺富貴無長久,禍福之無常,感慨寒士之不遇,隱含出世之意。
又是……出自李象的文稿之中。
難道與前兩首一樣,又是李象得之,記之?
還是......真的出自李象之手。
李世民感覺自己一顆心全亂了。
一時間竟如置身亂麻中,心思紛繁復雜。
雖然不愿相信,可是......一切都指向這個結果。
不然篇篇絕世大作,為何只出現在李象文稿中。
而不是他人?
至于得自他人之稿,李世民隱隱搖頭,這個理由越到后來越難有說服力。
因為一首兩首,還能說得過去,可是當連續不斷出現,再自欺欺人就不行了。
若真有此等超脫前世之作在手,等同于名利加身,又有幾人能灑脫無視。
可是諷刺王侯,濃烈的隱世之意又是為何?
李世民想來想去,突然瞪大了眼睛,只有一個可能……那就是……
李象,
李象,
李象,
……
他李家出了麒麟兒,心志異于常人。
不愛富貴,
渴慕隱士。
如此才可以解釋的通一切。
只出自李象手稿,世間未聞,貼合李象自言。
否定作者是李象,需要找很多理由。
可是承認是李象,只需要這么一個。
是呀,這么簡單的道理,自己怎么現在才想到。
捫心自問,竟是被一早就設下的偏見誤導了。
一想到這里,李世民心神巨震。
這本是驚喜事,但奈何沖擊太大。
又太過突然,一時間李世民竟只感到了驚,未見到喜。
且有一種怪異感,始終縈繞在心頭不去。
那就是悖逆不好學的承乾怎么可能生出這種文采飛揚的兒子來?
他斷然生不出……等等……還有自己呢。
一想到自己,那一切就說的通了。
有自己這樣一個阿爺。
龍鳳之姿,天日之表。
李承乾他還是生得出來的。
李世民念頭終于通達了,舒服了。
但還是為有這樣一個孫子震驚,這莫不是堪比曹子建在世,天下之才獨占去八斗?
且不是妄夸。
從那些詩中就能看出,李象各種典故信手拈來,化用渾然天成,這是讀書讀透了,了然于胸的象征。
且......比......堪堪比得上自己,這不是才高八斗是什么。
一想到自己的孫子是曹子建一般的人物,李世民饒是尊為皇帝,也不禁全身酥麻。
誰讓天可汗是喜愛文學之士呢,李象這一層“才子”身份,成功撓到了他心癢之處。
李世民麻木的往下看去。
“貞觀十六年,長安街巷見聞,以詩記之。”
第一首,《逢俠者》。
“了不知名姓,偶遇長安市。
片語忽相投,歡然結生死。”
李世民默默思忖,這首不再驚世,只是一首市井之作。李象當是在西市遇到了游俠,然后雙方言語相投,共結之歡。
想到自己少年時,也是喜與游俠結友,卻是隨了自己的根。
類我。
第二首,《西域有感》。
“一自漢末起戰塵,
西域隔斷異鄉春。
漢兒盡作胡兒語,
卻向城頭罵漢人。”
李世民讀罷,猜測是西域來的漢人,應是胡化了。跟李象起了沖突,罵了李象,李象就此記下了此事。
這點不難理解,那高昌不就是如此嗎。從國王到臣民皆是漢人,卻心向西突厥,對抗大唐。
詩后面緊跟著一句筆跡凌亂的話“深以為平生之恥也,胡人盡可殺”。
李世民一皺眉,這孫子有才,但不類祖父啊。
心胸怎如此狹小,被人罵一句就要殺盡胡人。
然而等看到下面一句,李世民眼睛登時瞪圓了,因為寫著……“胡人罵我父,罵我祖,言我父為豬,我祖為狗,我豬狗不如。”
“爾母婢也。”李世民破口大罵:“胡人果然可恨,可殺。”
罵完猶憤憤不平。
多少年了,未曾有過這等遭遇,竟被人罵作狗。
是可忍孰不可忍,象兒做的對,該殺。
第三首,又是一首《帝京篇》。
“慷慨燕云十六州,天門北極帝星頭。胡塵一洗桑乾凈,荬載朝宗四海流。”
“......”李世民沉默,心中默念“胡塵一洗桑乾凈”,他總算明白李象為何上諫“盡殺胡人了。”
看來當經歷了不止一次“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之事,這孩子或許在胡人身上吃了大虧,才會如此耿耿于懷。
已然成了執念。
只是終究多了絲偏見之感。
胡人豈可殺盡,唯教化才是終極之道,李世民嘆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