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濕的霉味滲進鼻腔時,卞坤的睫毛顫動如垂死蝶翼。后背傳來的刺痛讓他瞬間清醒,呼吸急促起來。
“創(chuàng)口很深,卻避開了要害。”
一道蒼老的聲音帶著藥杵搗碎的節(jié)奏響起。
“左肩箭傷是秦軍制式鐵劍,右肋刀痕當屬呂軻親衛(wèi)隊獨有的橫刀。”
粗糲手掌突然按在琵琶骨的傷口,卞坤的肌肉猛然抽搐。
老醫(yī)師枯枝般的手指摳進腐肉,緩緩說道:“這道...應該是水刑留下的潰爛。”
“知道了。”
另一道聲音從卞坤身前傳來,角落青銅燈投下蛛網(wǎng)般的陰影,卞坤這才注意到眼前的身影。
“都說秦獄刑重且雜,看來呂軻沒舍得給你用全套。”
卞坤緩緩睜眼,看見自己赤裸的上身爬滿暗紅藥膏,像被斬成數(shù)段的蜈蚣。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晰,眼前人的樣子也漸漸浮現(xiàn)。
石青色幅巾下漏出幾縷霜白鬢角,玄色深衣領(lǐng)口繡著暗紅蛇紋。
鷹鉤鼻在蠟黃面皮投下刀刻般的陰影,左眼始終半闔著,眼瞼褶皺里嵌著片蛇蛻煉制的薄膜,每當燭火爆出燈花,那層半透明的角質(zhì)便泛起血絲般的紋路。右眼倒是清明如鷹隼,只是瞳孔邊緣泛著不正常的青灰色。
“昨日野狐嶺的圍獵真夠精彩。二十精騎追不上個半死之人,你說呂軻是蠢...還是故意放你一馬?”
卞坤撐起身時鐵鏈嘩啦作響,這才發(fā)現(xiàn)腳踝扣著隕鐵打造的禁環(huán)。“你,你是誰?”
那人站起身,抖了抖衣服上的灰塵,露出手臂上的蛇紋。“間人韓泊。說說吧,你是怎么逃出來的?”
卞坤咽了口唾沫,此時喉嚨里干澀得仿佛要冒煙。
“昨晚,我聽到獄卒換班的動靜,瞧見前來接班的獄卒腰間掛著酒囊,身上還帶著酒氣,腳步踉蹌,已然醉得不成樣子。他和交班的獄卒說了幾句,便靠著墻根休息,很快便傳來鼾聲。“
卞坤話音稍滯,目光掠過韓泊凝神靜聽的面容,喉結(jié)微動繼續(xù)道:“我佯裝腹中劇痛,發(fā)出陣陣慘嚎。那獄卒被我吵得不耐煩,罵罵咧咧地湊近牢門。我求他給碗水,待他彎腰遞水時用燧石片刺進了他的喉嚨。”
“解決掉他后,我扒下他的皂服穿上。牢門那兒的守軍正打盹,我趁其不備殺了他們,這才逃了出來。”
韓泊的獨眼在燭火下泛起蛇鱗般的冷光,突然掐住卞坤咽喉。“就你身上的傷勢,只怕是連筷子都握不住,談何殺人?”
藥杵搗碎草藥的聲響戛然而止,老醫(yī)師渾濁的眼珠轉(zhuǎn)向墻角陶罐。
韓泊枯瘦的手指驟然收緊,卞坤頸骨發(fā)出不堪重負的咔咔聲。老醫(yī)師的藥杵在陶缽里碾出刺耳刮擦,幾粒蒼耳子滾落案頭。
“你身上的傷口多少刀劍之傷,這可不是秦獄的風格。”
韓泊的獨眼幾乎貼到卞坤鼻尖,腐肉氣息噴在他臉上。“而且,你右臂的筋脈被斷了三處,手上指甲也幾乎斷裂,這樣的手。”
韓泊突然抓起卞坤的右手按在燭火上,焦糊味混著皮肉灼燒的滋響在牢房炸開。
卞坤的瞳孔瞬間縮成針尖,喉間卻只溢出野獸般的低吼。
“握得住燧石片?”
韓泊將焦黑的手指舉到眼前端詳。“糊弄鬼呢?”
卞坤的喘息突然變得粗重,他猛地撞向鐵鏈,鎖環(huán)在石壁上擦出火星。“手上的傷是我自己弄的,呂軻不喜酷刑,卻每天往傷口澆鹽水!”
卞坤十分激動,潰爛的傷口因劇烈動作迸裂,膿血順著脊梁蜿蜒而下。他忽然低笑起來,染血的牙齒在燭光下森然可怖。
“你知道鹽水滲進骨縫是什么滋味嗎?像千萬只螞蟻啃食髓腔!”
鐵鏈隨著癲狂的笑聲嘩啦作響。
“每當我要昏死過去,都會用手在墻上刻下瑤兒的名字,只有這樣,我才能撐過這難熬的日子。”
韓泊的獨眼微微瞇起,指節(jié)無意識地摩挲著。
老醫(yī)師佝僂著背退出牢房,陶缽里搗碎的草藥正滲出暗綠汁液。
“哦?這么說還是個情種?”
韓泊突然爆發(fā)出嘲諷的冷笑。“只可惜...”
卞坤的呼吸突然急促,他抓住韓泊的袖口嘶吼道:“你什么意思?你們把她怎么了?“
韓泊的蛇紋匕首抵住卞坤喉頭,刀尖刺破的皮膚滲出血珠。“注意你的語氣。“
說罷,韓泊忽然貼近卞坤耳畔低語。“想知道你娘子近況?“
“她前日咳了半碗血。”
“不過別擔心,我讓人換了新方子,她暫時死不了。”
卞坤的肌肉瞬間繃緊,猛然前撲,鐵鏈在石壁上刮出深痕。
“畜生!”
“你們答應過救她性命!”
韓泊甩開染血的刀刃,掏出一方素帕擦拭手指。“我這不是已經(jīng)救了她嗎?要是沒有我,她早就死了。”
“讓我見她。”卞坤沉默許久,這才緩緩說出幾個字。
韓泊甩了甩沾血的衣袖,說道:“哼,憑什么?現(xiàn)在的你,還有什么價值?”
卞坤胸膛劇烈起伏,喘著粗氣說道:“呂軻身邊,有我的暗子,若我死了,你們將什么消息都得不到。”
韓泊猛地停下腳步,目光如炬地看向卞坤,冷冷問道:“那人是誰?”
卞坤臉上難得露出笑容,哼了一聲,說道:“這可是我的保命符,你覺得我會告訴你?”
韓泊見卞坤這般模樣,冷哼一聲道:“哼,罷了,暫且信你這一回。”
“來人,帶他去見見季娘子。“
兩名黑衣人架起卞坤穿過幽暗甬道,青銅燈盞里的火苗被帶起的陰風吹得東倒西歪。當?shù)谌朗T開啟時,濃重的藥味混著血腥氣撲面而來。
卞坤的瞳孔驟然收縮,淚水控制不住地流了出來。
青木床榻上,季瑤消瘦的手腕纏著浸血的麻布,鎖骨處插著三根銀針,針尾綴著的紅穗正隨著她微弱的呼吸輕輕搖晃。更駭人的是她的面容,原本清麗的鵝蛋臉爬滿蛛網(wǎng)般的黑紋,嘴角殘留著干涸的血痂。
“瑤兒!“
卞坤掙脫桎梏撲到床前,顫抖的手指懸在銀針上方不敢觸碰。
季瑤的眼皮微微顫動,喉嚨里發(fā)出破風箱般的嗬嗬聲,卻連一個完整的音節(jié)都吐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