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卞坤被兩名獄卒架著拖出囚室。青石砌就的狹窄石廊里，躍動的火光將他的影子撕扯得忽長忽短，粗鐵鏈拖過潮濕的地面，發出令人牙酸的刮擦聲。

卞坤垂著頭顱，襤褸囚衣下遍布暗紅鞭痕的脊背微微佝僂著，昨夜分明應下了呂軻的條件，卻仍被鐵烙在琵琶骨上燙出兩個焦黑的印記。

“咣當！”

生銹的鐵柵門撞在石壁上，卞坤踉蹌著栽進新牢房。青苔斑駁的墻角堆著霉變的稻草，半只豁口的陶碗歪斜在陰影里。

待獄卒的腳步聲徹底消失在甬道盡頭，卞坤忽然支起膝蓋，枯瘦的手指在草垛深處細細摸索。當指腹觸到那塊棱角分明的碎石時，渾濁的眼瞳掠過一絲精光。

暮色漸沉，鐵窗外漏進的月光與殘存火把的余燼在石壁上交織。卞坤倚著滲水的墻壁假寐，耳廓微微顫動。戌時三刻，甬道盡頭傳來鎖鏈碰撞的脆響。

“老衛？”年輕獄卒苗閑舉著油燈湊近柵欄。“你怎么來了，不是說家里婆娘難產嗎？”

衛勇抹了把泛著油光的臉，腰間鑰匙串叮當作響。“昨兒連夜請了穩婆，添了個帶把的，哈哈。”

衛勇摸出酒囊灌了一口，渾濁的酒氣在牢房悶熱的空氣里散開。

苗閑的皂靴在青石板上蹭了蹭，燭火將他的影子投在卞坤蜷縮的身軀上。“呂大人交代的差事......”

“啰嗦！”

衛勇抬腳踹在鐵柵上，驚起幾只啃食草根的老鼠。“老子當差的時候，你小子還在娘胎里打轉呢！”

卞坤緩緩掀起眼皮，暗紅血絲在眼白上蛛網般蔓延，瞳仁深處掠過鷹隼般的冷芒。他扶著潮濕石墻起身時，鐵鏈在腳踝處發出極輕的嗡鳴。

透過銹跡斑斑的鐵柵，衛勇歪在青磚墻根，鼾聲混著口水在喉間滾動，斜倚墻根的鋼刀映著油燈火苗微微發顫。

“是時候了。”

卞坤喉結滾動，指節叩擊牢門的聲音像枯骨敲打棺材板。

衛勇猛然驚醒，靴跟碾過稻草的脆響裹著怒罵砸進牢房：“作死的囚皮子！”

卞坤佝僂著脊背貼近柵欄，喉間擠出破碎的呻吟。“大人...腹中似有烙鐵翻攪...求一碗清水。”

衛勇罵咧咧地取來一碗水，彎腰的瞬間，卞坤閃電般探出右臂。磨尖的燧石片楔入喉結三寸，鮮血噴濺在霉斑遍布的墻面上，綻開朵朵猩紅山茶。

卞坤剝下尚帶余溫的皂色公服套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地摸索著朝牢門前進。

地牢甬道盡頭的守軍正用刀鞘支著下巴打盹，卞坤的鋼刀自兩節脊椎骨間貫入，刀刃切斷筋膜的悶響被更夫敲梆聲完美掩蓋。

推開包鐵木門的剎那，子夜的寒風卷著腐土與青苔的氣息灌入肺葉，卞坤反手將銅鎖扣死，暗紅血珠順著鎖眼蜿蜒而下。

戌時的梆子聲在街角游蕩，卞坤貼著夯土墻疾行，皂靴踏過青石板縫隙里新生的苔蘚。當更夫燈籠的昏黃光暈掃過巷口時，他已如墨色流水般翻入一家百姓后院。

“梆、梆梆！”

銅鑼聲撕裂夜幕，火把組成的赤龍順著長街游來。

魏鞍的吼聲震得瓦當簌簌落灰。“搜，掘地三尺也要把人給我揪出來！”

卞坤的脊背陷入柴枝縫隙，心跳撞擊著耳膜的聲響竟壓過了官兵皮靴踏地的轟鳴。

“咚咚咚！”卞坤藏身的那戶人家院門銅環砸在門板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卞坤躲在柴枝里的卞坤透過縫隙看見院外的火光。

院內的主人顯然已被驚醒，屋內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與刻意壓低的絮語。門軸吱呀轉動聲劃破夜色，披著半敞外衫的中年男子踉蹌著跨出門檻，油燈在他顫抖的手中晃出細碎的光斑。

“誰啊？這大半夜的？”

中年男子一邊喊著一邊開門，見到來人后一愣，旋即躬身作揖，喉結不住滾動。“官、官爺深夜蒞臨，這是出了何事？”

“要犯脫逃，奉命搜查！”

為首的官兵刀鞘重重磕在青石板上，火星迸濺處，七八支火把已魚貫而入。鐵甲碰撞聲驚飛檐下宿鳥，躍動的火光將院落照得纖毫畢現。

卞坤緊貼潮濕的柴垛，腐木的霉味直沖鼻腔。隔著層層疊疊的枝椏，他看見矛尖寒光正挑開最外層的枯枝，火星子簌簌落在腳邊三寸處。汗珠順著眉骨滑進眼眶，刺痛中他死死咬住下唇，連呼吸都凝成細若游絲的白霧。

刀刃離柴堆僅剩三寸時，墻根處猝然爆出炸雷般的狂吠。黑影挾著腥風撞破枯藤，烏金般的獒犬獠牙間甩著涎水，前爪在土上犁出數道溝壑。

官兵們陣型驟亂，最前頭的兵卒脛甲已豁開裂口，布帛碎片混著血珠掛在犬齒上搖晃。

“剁了這畜生！”

領隊校尉的臉色漲成紫紅，佩刀在月光下劃出半弧寒光，三名兵卒挺矛圍剿。

“軍爺使不得！”

院主人的手死死攥住矛桿，連忙勸說道：“這畜生平日里最是溫順，定是聞著鐵銹氣才發了癲癥。您別跟它一般見識，我這就把它拴起來！”

校尉冷哼一聲，收回了長矛。“趕緊的！別耽誤我們辦事！”

主人連忙點頭哈腰，從角落里拿出一根繩子，將黑狗拴在了井邊的木樁上。

經過這一番折騰，官兵的注意力顯然被分散了，校尉擺了擺手，說道：“撤，去下一家！這破院連個耗子窩都藏不住。”

雜沓腳步聲漸遠時，拴狗繩在月下繃如弓弦。

卞坤的喉結上下滾動，柴枝在背脊壓出深紅溝壑。直到院內的動靜完全消散，他才從腐葉堆里緩緩支起身子。月光在瓦片上流淌，他貍貓般掠過院墻時，驚落了檐角半片殘雪。

腐葉在靴底碎裂成齏粉，卞坤貼著墻根游向北方。

然而，就在卞坤即將接近樹林時，前方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十余支火把的流光在林間撕開血色裂口。

卞坤后背緊貼山巖蜷身隱入道旁一叢枯草的陰影里

為首的騎兵大聲喊道：“搜仔細點！那人很可能往這邊跑了！”

卞坤見人越來越近，忽然猛然蹬碎腳下碎石，如離弦之箭般彈射而出。

騎兵頭領聽見動靜轉過頭立刻發現了卞坤的身影，大喊道：“在那里！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