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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古代哲學·前蘇格拉底哲學家 ANCIENT PHILOSOPHY THE PRE-SOCRATICS》:希臘文明的興起

  • 西方哲學史
  • 羅素
  • 9544字
  • 2024-11-15 10:03:50

歷史上沒有比希臘文明的突然興起更讓人驚訝或難以解釋的了。大量構成文明的元素已在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存在了幾千年,又從那里傳至周邊國家。但有些元素一直缺失,直至被希臘人提了出來。人們耳熟能詳的是希臘人的文學藝術成就,但他們在純粹知識領域的貢獻更加非凡。他們首創數學[1]、科學和哲學,最先以不同于純粹編年史的方式撰寫歷史,自由地思考世界的本質及人生的目的,不受任何傳統正統觀念束縛。這些成就十分驚人,直至最近,人們對希臘人的天賦仍津津樂道、贊嘆不已,而現在已經有可能而且也的確值得用科學的觀念來了解希臘的發展了。

哲學始于泰勒斯,他預言過一次日食。天文學家說,這次日食出現于公元前585年,所以很幸運地能根據此事推斷他的年代。哲學和科學原本不分家,因此它們都誕生于公元前6世紀初。此前,希臘及鄰國發生過什么?不管怎么回答肯定都有揣測的成分。

埃及文字的發明大約在公元前4000年,巴比倫王國也沒晚多少。兩國文字都從象形圖形開始。這些圖形很快約定俗成,用表意符號來表示文字,就像中國現在還在使用表意文字。這種復雜的體系經過幾千年發展成了拼音文字。

埃及和美索不達米亞文明的早期發展源于尼羅河、底格里斯河和幼發拉底河,這些河流非常利于農耕,使農業高產。這些文明許多方面類似西班牙人在墨西哥和秘魯發現的文明,這里有專制的神圣國王;在埃及,國王擁有全部土地。這里有一種多神教,國王與該教最高的神有特殊的親密關系。這里有軍事貴族,還有祭司貴族。若君主軟弱無能或作戰不力,祭司貴族往往能篡奪皇權。耕種土地的則是隸屬國王、貴族或祭司的農奴。

埃及神學和巴比倫神學頗為不同。埃及人關注死亡,相信人死后靈魂進入陰間,在那里,冥王奧西里斯根據他們在人間的生活方式進行審判。人們認為靈魂終會回歸身體,因此制作木乃伊,建造豪華陵墓。公元前4000年末到公元前3000年初,歷代國王建造了金字塔群。此后,埃及文明越來越僵化,宗教上的保守主義阻礙進步。約公元前1800年,埃及被稱為喜克索人的閃族征服,并被統治了約兩個世紀。閃族人在埃及沒有流傳千古的痕跡,但他們出現在此,確實促進了埃及文明在敘利亞和巴勒斯坦的傳播。

比起埃及,巴比倫的發展史有更多戰事。最初,統治種族不是閃族,而是起源不詳的“蘇美爾”人。他們發明了楔形文字,卻被征服者閃族攫取。曾有一段時間,發生了許多獨立的城邦混戰,但巴比倫最終稱霸,建立帝國。其他城邦的神成了從屬,而巴比倫的神馬爾杜克的地位就像后來宙斯在希臘眾神中的地位。同樣的事在埃及早已有之。

埃及與巴比倫王國的宗教像其他古代的宗教一樣,本是生殖崇拜。大地是陰性的,太陽是陽性的。通常認為公牛是陽性生殖能力的化身,牛神非常普遍。在巴比倫,大地女神伊什塔爾是眾女神中至高無上的。這位“偉大母親”在整個西亞以各種稱謂受到崇拜。希臘殖民者在小亞細亞發現其神殿時,稱她為阿爾忒彌斯,并保留了已有的膜拜儀式。這就是“以弗所的狄安娜”[2]的起源。基督教又將她轉化成童貞女瑪利亞,但一開始是以弗所的宗教大會將“圣母”這個頭銜加給瑪利亞的。

只要宗教和帝國政府結合在一起,政治動機就會大大改變宗教的原始面貌。與國家聯系起來的神,既要保佑豐收,又要保佑打勝仗。富有的祭司階級便創造出一套禮制和神學,把帝國各部的神都集中在一個萬神殿里。

神與政府有關,就和道德扯上了關系。立法者從神那里領受法典,因此犯法就是褻瀆神明。現在所知最古老的法典,是約公元前2100年巴比倫王的《漢謨拉比法典》,國王宣告該法典是馬爾杜克交付于他的。整個古代,道德與宗教間的這種關系日益緊密。

不同于埃及宗教,巴比倫宗教更關注現世繁榮而非來世幸福。巫術、占卜和占星術并非巴比倫獨有,但在巴比倫的發展比在其他地方更成熟,而且主要通過巴比倫的影響,它們才在古代后期占有控制地位。巴比倫流傳下來了一些科學的東西:一天分為24小時,圓周分為360度,日月食周期的發現使得他們能夠準確預言月食,并能大致預言日食。在后面我們會看到,泰勒斯掌握了巴比倫的這些知識。

埃及與美索不達米亞是農業文明,周圍民族最初是畜牧文明。貿易的開始幾乎都是海上貿易,貿易發展會帶來新事物。直到約公元前1000年,武器還是青銅制造的,有些國家本土不出產這種必需的金屬,就不得不以貿易獲取或海盜掠奪。海盜掠奪只是權宜之計,在社會與政治條件相當穩定的地方,商業獲利更大。商業方面,克里特島似乎走在前列。大約從公元前2500至公元前1400年,克里特文明藝術水平高超,被稱為米諾斯文化。遺留下來的克里特藝術給人的印象是歡快而幾近頹廢奢靡的,與埃及神殿那種陰森恐怖大相徑庭。

那是一種與埃及緊密相連的航海民族的文明(喜克索人統治時期除外)。從埃及圖畫中顯然可見,埃及和克里特大量的貿易活動通過克里特水手進行。約公元前1500年,此類貿易達到頂峰。克里特宗教似乎與敘利亞和小亞細亞的宗教頗為相似,但藝術上更接近埃及,而克里特藝術極具創新與活力。克里特文明的中心在克諾索斯所謂的“米諾斯宮”,古希臘傳說中一直流傳著對它的回憶。克里特的宮殿極其宏偉,但約公元前14世紀末被毀,罪魁禍首可能是希臘侵略者。

約公元前1600年,米諾斯文明被毀前,傳至希臘大陸,逐漸演化延續至公元前900年。這種大陸文明就是邁錫尼文明,通過發掘帝王陵墓以及山頂上的堡壘得以發現,說明這里的人比克里特島人更怕戰爭。陵墓及堡壘總讓人聯想到古希臘。宮殿里比較古老的藝術品不是出自克里特工匠之手,但也十分接近克里特工藝。荷馬詩歌里描寫的正是這種充滿傳說迷霧的邁錫尼文明。

關于邁錫尼人還有許多不確定的地方。他們的文明是由于被克里特人征服而產生的嗎?他們說希臘語嗎?他們是否曾是更早的當地種族?這些問題還沒辦法有確切的答案,但總體來說,他們很可能是說希臘語的征服者,至少他們的貴族是來自北方的金發入侵者,他們帶來了希臘語。[3]希臘人連續三次進入希臘,先是愛奧尼亞人,然后是亞該亞人,最后是多利安人。愛奧尼亞人雖是征服者,但似乎相當完整地接納了克里特文明,正如后來羅馬人接納希臘文明一樣。但愛奧尼亞人后來基本上被亞該亞人驅逐。從博阿茲柯伊古城發掘出來的赫梯人的書版里,可知亞該亞人在公元前14世紀建立過龐大且有組織的帝國。邁錫尼文明由于愛奧尼亞和亞該亞人的戰爭被削弱,幾乎被最后的希臘侵略者多利安人毀滅。從前的入侵者大部分采納了米諾斯的宗教,但多利安人卻保留了其祖先原始的印度—歐羅巴體系的宗教。然而邁錫尼時代的宗教繼續存在,尤其在下層階級;古希臘宗教是這兩種宗教混合的產物。

雖然上述可能是事實,但必須記住,我們仍舊不確定邁錫尼人是不是希臘人。我們只知邁錫尼文明衰落及至滅亡時,鐵取代了青銅,而且海上霸權一度掌握在腓尼基人手里。

邁錫尼時代的后期至其結束后,有些入侵者定居下來從事農耕;有些則繼續前進,先進入希臘群島和小亞細亞,然后進入西西里和意大利南部,他們在此建起城市,以海上貿易為生。就在這些沿海城市,希臘人首次為文明做出全新的貢獻。后來崛起的雅典霸權,同樣與制海權有關。

希臘的陸地多山,大部分是不毛之地,但也有許多肥沃的山谷。雖通海便利,但山谷間便利的陸地交通被群山阻斷。這些山谷里興起的以農業為生的小型獨立社區,通常集中在近海城鎮。社區人口增長太快而國內資源不足時,陸上生活不下去的人自然就會以航海為業。在大陸上的城邦往往會在比本國更容易謀生的地方建立殖民地。因此在歷史記載的最早期,小亞細亞、西西里和意大利的希臘人比希臘大陸人富有得多。

希臘不同地區的社會制度也大不相同。在斯巴達,少數貴族靠壓榨另一個種族的農奴勞動過活;在較貧窮的農業區,占人口大多數的農民主要靠家庭耕種自己的土地為生。但在工商業繁榮的地區,自由的公民則靠奴隸發財致富,男奴采礦,女奴紡織。在愛奧尼亞,這些奴隸都是周邊的野蠻人,最初通常是戰俘。

那時通常先從君主制過渡到貴族制,然后是僭主制與民主制交替出現。國王不像埃及和巴比倫王國的國王那樣有絕對的權力,他們須聽從元老會議的建議,違背習俗就免不了受懲罰。“僭主制”不一定意味著體制邪惡,只是指執政者的權力不是世襲而來。“民主制”即全體公民的統治,但不包括奴隸與女人。早期的僭主像美第奇家族,是財閥中最富有的成員獲得權力。他們的財富往往來自占有的金銀礦,又由于愛奧尼亞附近的呂底亞王國傳來了新的鑄幣制度更是讓他們發了大財。[4]鑄幣似乎是公元前700年前不久發明的。

貿易或海盜掠奪在一開始很難區分,而這對希臘人最重要的結果之一是使他們學會了書寫。雖然文字出現在埃及和巴比倫王國已有幾千年,而且米諾斯的克里特人也曾用過一種文字,但沒有任何最終證據表明希臘人在公元前10世紀左右以前會書寫。他們從腓尼基人那里學會書寫;腓尼基人像其他敘利亞人一樣,受埃及和巴比倫王國的影響,在愛奧尼亞、意大利和西西里的希臘城市興起前,一直掌握海上貿易的霸權。公元前14世紀,敘利亞人給阿肯那頓(埃及的異端國王)寫信仍在使用巴比倫的楔形文字,但推羅的海勒姆(前969—前936)使用的或許是從埃及文字中發展而來的腓尼基字母表。最初埃及人使用純粹的象形文字。最后使字母具備其所有優勢的并非埃及人,而是腓尼基人。希臘人從腓尼基人那里借用這種字母表,根據自己的語言加入元音,不像以往一樣僅有輔音。無疑,掌握這種便利的書寫方式大大促進了希臘文明的興起。

希臘文明第一位著名人物是荷馬。現存的荷馬詩歌是庇西特拉圖帶到雅典的,自他以后,雅典青年就背誦荷馬詩歌,這是他們教育中最重要的部分。但在希臘某些地區,特別是在斯巴達,直到后期,荷馬才享有同樣的聲望。

荷馬詩歌像是中世紀后期的宮廷傳奇,代表著文明的貴族階級觀點,認為當時大眾流行的各種迷信低俗不堪,所以忽略不談。近代作家根據人類學研究認為:荷馬不是原創,只是修訂,他懷著一種上層階級溫文爾雅的啟蒙理想,就像是18世紀對古代神話的合理化解釋一樣。荷馬詩歌中代表宗教的奧林匹斯山諸神,無論在當時還是后來,都不是希臘人唯一崇拜的對象。大眾信仰的宗教中還有更黑暗、更野蠻的成分,雖然在希臘智慧的全盛時期被壓抑著,但一到衰弱或恐懼時就反撲。所以每逢頹廢期,荷馬所擯棄的那些宗教迷信就在整個古希臘若隱若現,繼續存在。這一事實解釋了許多看似矛盾且驚人的事。

必須承認,荷馬詩歌中描寫的宗教并不是很有宗教色彩。神是完全人性化的,與人的不同只是他們不死,且有超人的能力。他們道德上不值得稱頌,也很難看出他們怎么能讓人敬畏。被人認為后出的幾節詩里,對神的描寫還帶有伏爾泰式的不敬。荷馬詩歌中與真正的宗教情感有關的,不是奧林匹斯山諸神,而是連宙斯也要服從的“命運”“必然”與“定數”這些虛無的存在。命運對整個希臘的思想影響巨大,也許這就是科學得出自然法則信仰的淵源之一。

希臘分為許多獨立的小城邦,每個都包括一個城市及其附近的農業區。希臘的各地區文明水平不同,僅有少數對整個希臘的成就有過貢獻。我后面要詳細談到的斯巴達,是在軍事上重要而不是文化上。科林斯富庶繁榮,是巨大的商業中心,但沒有出現多少偉大人物。

還有純粹農業地區,例如眾所周知的阿卡迪亞,城市人以為它是田園牧歌,但實際上充滿古老的野蠻恐怖。

人們崇拜牧神潘,潘原名“潘恩”,意思是飼養人或牧人;公元前5世紀波斯戰爭后,雅典人開始崇拜潘,于是他便獲得了這個更為人熟知的稱號,意思是“全神”。[5]

然而古希臘有許多我們理解中的宗教和奧林匹斯山諸神無關,而是與狄俄尼索斯,也叫巴庫斯相關。我們很自然地把這個神想象成有點名聲不好的酗酒的酒神。出于對他崇拜,產生了一種深刻的神秘主義,極大影響了許多哲學家,甚至對基督教神學的形成也起過一定的作用;這種神秘主義產生如此影響的方式十分值得關注,任何想要研究希臘思想發展的人都必須加以理解。

狄俄尼索斯原是色雷斯的神。色雷斯人文明程度遠不如希臘人,希臘人把色雷斯人看作野蠻人。像所有原始農耕者一樣,色雷斯人也有各種豐收的祭儀和一位叫巴庫斯的豐收之神。巴庫斯究竟是人形還是牛形,始終不太清楚。當人們發現如何釀啤酒時,以為酣醉是神圣的,并贊美巴庫斯。后來他們知道了葡萄又學會飲葡萄酒時,對巴庫斯評價就更高了。于是他保佑豐收的作用,基本上不如他因葡萄以及因酒而產生的神圣的癲狂狀態所起的作用了。

對巴庫斯的崇拜何時從色雷斯傳到希臘尚不清楚,但似乎是剛有歷史記載前。對巴庫斯的崇拜雖遭到正統教派反對,但也確立了起來。它包含許多野蠻的成分,比如把野獸撕碎,全部生吃下去。它還有一種奇怪的女權主義的成分。有身份的主婦和少女們成群結隊在荒山上徹夜歡舞忘形,可能一部分由于酒精作用,但大部分無法言明。丈夫們覺得這種做法讓人心煩,但又不敢反對宗教。歐里庇得斯在《酒神的伴侶》中描寫了這種宗教儀式的美麗和野蠻。

巴庫斯在希臘的成功并不意外。像所有快速文明的社會一樣,希臘人,至少一部分希臘人開始熱愛原始事物,渴望一種比當時道德認可的更本能、更熱烈的生活方式。那些被迫讓行為比感情更文明的男女認為,理性讓人生厭,道德是負擔、是奴役。這導致了思想、感情和行為的反抗。我們特別關心的是思想上的反抗,但得先談談感情與行為上的。

文明人與野蠻人主要的區別在于審慎,或用更廣義的詞,即遠見。文明人為了哪怕相當遙遠的未來的快樂,也愿意忍受眼前的痛苦。這種習慣隨著農業的興起變得重要。動物和野蠻人都不會為了冬天有糧食吃而在春天工作,除非是極少數純粹本能的行為,例如蜜蜂釀蜜,松鼠埋栗子。這些情況都不是遠見,這是一種直接的沖動行為,但在人類的觀察中,其后顯然證明這種行動是有用的。只有人不被沖動驅使著做事,而是因為理性告訴他,未來他會因此而受益時,這才是真正的遠見。打獵不需要遠見,因為它能帶來快樂;但耕種土地是勞動,不是憑自發的沖動就能做到。

文明不僅通過自我克制的遠見,還通過法律、習慣與宗教抑制沖動。文明從野蠻狀態繼承了這種克制力,減少本能的成分,使之更系統。某些行動被認為是犯罪,要受到懲罰;有些行動雖不受法律懲罰,但被視為是邪惡的,并且犯下這種罪行的人會遭到社會譴責。隨私有財產制度而來的是女性的服從,通常還創造出了奴隸階級。一方面把社會的目的強加給個人,另一方面,個人已習慣把自己的一生視為一個整體,于是不斷為自己的將來犧牲現在的利益。

顯然,這種做法實際上會走向極端,守財奴就是個例子。即使不這么極端,審慎也很容易造成人們失去生命中某些最美好的事物。巴庫斯的崇拜者反對審慎,在沉醉中,無論是肉體還是精神上,人們能找回那種被審慎摧毀的強烈情感;發覺世界充滿歡愉和美好,人的想象就突然從日常顧慮的事中解放了出來。巴庫斯儀式產生的所謂“激情”,字源上指神進入崇拜者的身體,崇拜者相信自己與神成為一體。人類成就中最偉大的東西大部分都有某種沉醉的成分[6],某種掃除審慎的激情。沒有這種巴庫斯成分,生活無趣,有了則危險。審慎和激情的沖突貫穿全部歷史。我們不應完全支持任何一方。

在思想領域,冷靜的文明大致是科學的同義詞。但人不滿足純粹的科學,我們也需要熱情、藝術與宗教。科學可以給知識確定界限,但不能給想象設限。希臘哲學家像后世哲學家一樣,有些篤信科學,有些信仰宗教;后者大部分直接或間接受巴庫斯宗教影響。這特別適用于柏拉圖,并也因他而適用于最終體現為基督教神學的那些發展。

巴庫斯的原始崇拜形式野蠻,許多方面令人反感。它影響哲學家的不是這種形式,而是以俄耳甫斯為名的精神化的形式,即禁欲主義,而且以精神的沉醉代替肉體的沉醉。

俄耳甫斯的形象模糊而有趣,有人認為確有其人,也有人認為他是神,或是想象中的英雄。傳說他像巴庫斯一樣也來自色雷斯,但他更可能來自克里特。可以肯定,俄耳甫斯教義包括許多源自埃及的東西,而埃及主要通過克里特影響希臘。據說俄耳甫斯是位改革派,被巴庫斯正統教義鼓動起來的狂熱的酒神女祭司們撕成了碎片。他基本上是一位祭司和哲學家。

無論俄耳甫斯本人(若確有其人的話)的教義是什么,俄耳甫斯教的教義眾所周知。他們相信靈魂的輪回;他們教導說,按照人在世上的生活方式,靈魂可能獲得永恒的福祉或遭受永恒的或暫時的痛苦。他們的目的是變得“純潔”,部分依靠凈化的教禮,部分依靠避免某些玷污。最正統的教徒忌肉食,除非舉行儀式時作為圣餐來吃。他們認為人一部分是塵世的,一部分是天上的;通過純潔的生活,屬天的部分增多,而屬地的部分減少。最后,人可以與巴庫斯合一,被稱為“一個巴庫斯”。

俄耳甫斯教是苦行派,酒對他們只是一種象征,像后來基督教的圣餐一樣。他們追求的是“激情”地與神合二為一的那種沉醉。他們相信這樣可以獲得以普通方法不能得到的人類無法理解的知識。畢達哥拉斯將這種人類無法理解的因素帶入希臘哲學,改革了俄耳甫斯教,正如俄耳甫斯改革巴庫斯教一樣。俄耳甫斯因素借助畢達哥拉斯進入柏拉圖哲學,又經柏拉圖進入后來大部分多少帶有宗教性質的哲學。

有俄耳甫斯教影響的地方,就一定有某種巴庫斯成分。其中之一是女權主義,在畢達哥拉斯主義中有很多體現,在柏拉圖主義中則到了要求政治上男女完全平等的地步。畢達哥拉斯說“女性天然地更接近虔誠”。另一種是巴庫斯成分崇尚強烈的情感。希臘悲劇來自狄俄尼索斯的祭祀。歐里庇得斯尤其尊崇俄耳甫斯教的兩個主神,即巴庫斯與厄洛斯。他毫不尊敬那種冷靜、自以為是、循規蹈矩的人;在他的悲劇里,這種人往往不是被逼瘋,就是由于褻瀆神明、惹怒神而遭難。

傳統觀念認為希臘人有種讓人敬佩的寧靜,使他們能平靜超脫地思考熱情,觀察熱情所表現的一切美妙。這種看法很片面。也許荷馬、索福克勒斯與亞里士多德是這樣,但那些直接或間接受巴庫斯和俄耳甫斯影響的希臘人絕非如此。厄琉西斯秘儀是雅典國教最神圣的部分,在厄琉西斯,有首頌歌唱道:

您高舉酒杯

您盡情狂歡

萬歲!巴庫斯,潘恩

降臨厄琉西斯繁花盛開的山谷

歐里庇得斯的《酒神的伴侶》里,酒神女祭司的合唱展示了詩意與野蠻的結合,與寧靜截然相反。她們歡慶肢解野獸并當場生吃下去的快樂,她們唱道:

哦歡樂,歡樂在高山頂上

舞的精疲力竭神魂暈眩

只剩下神圣的鹿皮

其余精光不剩

血水奔涌的快樂

撕裂的山羊鮮血淋漓

吞噬野獸的光榮

山頂上天光破曉

向著佛里吉亞和呂底亞的高山走去

那是布羅米歐[7]在引領我們上路

酒神女祭司在山坡上的舞蹈不僅瘋狂,還是種逃避,從文明的負擔和煩憂里逃到遠離人間的美麗世界和清風明月的自由里去。

再有人說什么希臘人是“寧靜的”之前,想想若費城婦女如此行為,哪怕是尤金·奧尼爾描寫的劇情。

俄耳甫斯教徒不比未經改造過的巴庫斯崇拜者更“寧靜”。俄耳甫斯教徒認為,現世的生活就是痛苦與無聊。我們被綁在一個輪子上,在永無休止的生死循環里轉動;我們真正地生活在天上,但被束縛在地上。唯有靠生命的凈化、否定以及苦行,我們才能逃脫這個輪子,最終達到與神合一的喜悅。那些生活輕松愉快的人絕想不出來這些觀點。它更像黑人圣歌:

當我回到家

我要向神訴說一切煩憂

大部分希臘人熱情、不幸、無法與自己和解,一方面被理智約束,另一方面被熱情驅使,既有想象天堂的能力,又有創造地獄的任性和自作主張。他們的格言是“什么都不過分”;但事實上什么都過分——在純粹思想、詩歌、宗教以及罪方面。正是熱情與理智的結合使他們偉大。單憑熱情或理智,都不會像二者結合那樣,在任何的未來時代都能改變世界的面貌。他們神話中的原型不是奧林匹斯山上的宙斯,而是普羅米修斯,那個因從天上偷火而遭受永恒苦難的普羅米修斯。

然而,若把上述當作全體希臘人的特征,這就和以“寧靜”作為希臘人特征的觀點同樣片面了。事實上,希臘有兩種傾向,一種是熱情的、宗教的、神秘的、出世的,另一種是歡愉的、經驗的、理性的,熱衷于了解多種多樣的事實。希羅多德代表后者,最早的愛奧尼亞哲學家亦是如此,某種程度上亞里士多德也是如此。貝洛赫(前引書,第1卷,第1章,第434頁)描寫的俄耳甫斯教說:

但希臘民族極具青春活力,普遍不接受任何一種否定現世并把現實的生命轉向來世的信仰。因此,俄耳甫斯的教義始終局限在入教者這個相當狹小的圈子內,對國教沒有任何影響,甚至在雅典那種已將神秘儀式納入城邦祭祀并使用法律保護的地區,也沒產生影響。整整過了一千年后,這些觀念才在一種截然不同的神學外衣下,在希臘世界獲得了勝利。

這看似夸大其詞,特別是對飽含俄耳甫斯教義的厄琉西斯秘儀來說。大體上,具有宗教氣質的人傾向俄耳甫斯教,理性主義者則鄙視它。其地位可對比18世紀末、19世紀初英國的衛斯理宗。

我們多少知道一個有教養的希臘人能從父親那里學到什么,但他幼年從母親那里學到了什么,我們就知之甚少;在很大程度上,希臘女人被擋在男人所享受的文明世界之外。即使在鼎盛時期,無論有教養的雅典人那明確自覺的心理過程是多么理性主義,他們似乎從傳統中、從幼年時就一直保留著一種更原始的思想和感情方式,這種方式在緊要關頭常常更容易占據優勢。因此,不應簡單地分析希臘的面貌。

直到最近人們才充分認識到宗教,尤其是非奧林匹斯的宗教對希臘思想的影響。簡·赫麗生的《希臘宗教研究導論》具有革命性,他強調了普通希臘人的宗教中原始的成分與狄俄尼索斯的成分;弗朗西斯·麥克唐納·康福德的《從宗教到哲學》力圖使研究希臘哲學的學者注意宗教對哲學家的影響,但此書的許多闡釋或書中的人類學研究不完全可信。我知道的最公允的敘述要算約翰·伯內特的《早期希臘哲學》,特別是第二章《科學與宗教》。伯內特說,科學與宗教的沖突產生于“公元前6世紀,席卷了整個希臘的宗教復興”,與此同時,歷史的舞臺從愛奧尼亞轉到了西方。伯內特說:

希臘大陸宗教的發展與愛奧尼亞的發展很不同。特別是從色雷斯傳來的,在荷馬詩歌中僅一筆帶過的對狄俄尼索斯的崇拜,萌生了對人與世界關系的全新觀察方式。當然不能把任何崇高的觀點都歸功于色雷斯人;但無疑,對希臘人來說,超脫的現象向他們顯示,靈魂不只是自我的虛弱的魂,而且靈魂只有“脫離肉體”時才顯示其本質……

看起來,希臘宗教似乎正要進入東方宗教已達到的同樣階段;若不是科學的興起,很難看出什么東西能阻止這種趨勢。人們通常說由于希臘人沒有教士階級,所以他們的宗教沒有東方特點,然而這樣說是因果倒錯。教士階級不制定教條,但一旦有了教條,他們就要遵守教條;而且東方各民族在早期發展階段,也沒有上述意義的教士階級。挽救希臘的不是由于缺少教士階級,而是由于科學學派的存在。

新的宗教——某種意義上是新的,但另一種意義上又和人類同樣古老——隨著俄耳甫斯各個教團的建立而發展到頂峰。就我們所知,這些教團的發源地是阿提卡,但傳播得異常迅速,尤其在意大利南部和西西里。最初它們都崇拜狄俄尼索斯,但有兩個特點對希臘人來說是新的。他們渴望有一種啟示能作為宗教權威的根源,還組成了人為的社團。那些包含他們神學思想的詩篇據說是色雷斯的俄耳甫斯所作,他本人進入過地獄,因此能妥善引導脫離了軀殼的靈魂在另一個世界里避開各種危險。

伯內特又說,俄耳甫斯教派的信仰和大約同時在印度流行的信仰驚人相似,但他認為二者不可能有過任何接觸。然后他說到了“orgy”(狂歡)這個詞的原義,俄耳甫斯教派用它指“圣禮”——凈化信徒的靈魂使之躲過生之輪。不同于奧林匹斯宗教的祭司,俄耳甫斯教徒建立了我們所謂的“教會”,即宗教團體,不分種族或性別,人人皆可參加;在他們的影響下,出現了作為一種生活方式的哲學觀念。

注釋

[1]埃及和巴比倫人已有算術和幾何學,但主要憑經驗。從一般的前提進行演繹推理則是希臘人的首創。

[2]狄安娜是拉丁語的阿爾忒彌斯。希臘文《圣經》里使用阿爾忒彌斯,而英譯本則稱為狄安娜。

[3]見馬丁·佩爾森·尼爾森著《米諾斯—邁錫尼宗教及其在希臘宗教中的殘余》,第11頁以下。

[4]見珀西·內維爾·烏雷:《僭主制的起源》。

[5]簡·艾倫·赫麗生:《希臘宗教研究導論》第651頁。

[6]我是說精神的沉醉而不是酗酒沉醉。

[7]布羅米歐是巴庫斯的眾多名字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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