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朝的遺產

人們普遍認為，東西方發展的分水嶺在于明朝時的地理大發現，但事實上，這可以追溯到更早的宋元時期，其中影響最大的是蒙古帝國對于東西方的不同的刺激。

開禧二年（1206），北方蒙古部落一位叫作鐵木真的汗王在斡難河畔舉行忽里勒臺大會，他自稱“成吉思汗”，人們日后就以這個時間點作為蒙古帝國出現的標志。之后，蒙古帝國迅速擴張。在東亞先后擊敗西夏、金國、大理和南宋，并使畏吾兒人、藏人臣服；在中亞和西亞，他們擊敗強大的花剌子模地區，并滅亡阿拔斯王朝，將統治區域擴張到敘利亞境內；在歐洲，他們征服了俄羅斯人的各個公國，并進攻到歐洲腹地。

在元世祖忽必烈之前，蒙古帝國作為一個整體存在，在忽必烈之后，帝國分裂為四大汗國。但是四大汗國由于親緣關系，依然保持著足夠的溝通，大部分時間里保持了內亞道路在商業上的暢通。

不過，蒙古和平對東西方世界帶來的影響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方由此產生了巨大的分野。

首先，對于歐洲，蒙古統治者打開了西方的視野，讓他們跳出了西歐那口“井”，看到外面的世界有多廣大。從蒙古統治者征服中亞開始，西方出于對抗亞洲穆斯林的需要，想方設法地聯絡蒙古人。(31)他們派出許多使節前往蒙古和中原，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傳教士柏朗嘉賓、魯不魯克(32)。而在歐洲的商人也由于蒙古和平得以來到中國，其中最著名的便是馬可·波羅。最后，當蒙古統治者建立元朝之后，歐洲人開始在中原設立傳教中心，甚至在北京建了兩座教堂，當時最著名的傳教士是約翰·孟德高維諾(33)。

這些人讓歐洲人見到了“鋪滿黃金”的東方之地，雖然在傳教上突破不大，但對于未來歐洲商業精神的培養至關重要，這種重商主義精神最終導致了地理大發現。

其次，蒙古人對于穆斯林的影響也是有益的。這主要表現在，蒙古四大汗國中的三個到最后都皈依了伊斯蘭教。在蒙古人之前，中國的新疆地區和中亞的穆斯林統治依然不算穩固，而在南俄羅斯地區還沒有穆斯林，但隨著伊兒汗國（波斯汗國）、欽察汗國和察合臺汗國推行伊斯蘭教，這些地區最終成了穆斯林牢不可破的堡壘。

對于伊斯蘭教在中國內陸的傳播，蒙古人也有著重要的作用，由于蒙古是一個重商的帝國，具有商業頭腦的穆斯林在元朝受到極大的優待。普遍信仰伊斯蘭教的回族人開始向全國四處流動，現在中國境內大量的回族人都是隨著蒙古人的遷移而擴散的。蒙古人對于海路的重視，也讓波斯人、阿拉伯人在泉州等沿海地區繼續活動。(34)

當穆斯林和歐洲人都享受著蒙古和平帶來的好處時，元朝對于當時中國的影響卻是好壞參半。一方面，它讓西方和穆斯林的商業精神影響內陸，給一個古老的農業國度染上了商業的色彩；同時，蒙古人對海運的采用，也讓中國的航海和造船技術進一步發展，并主導了從中國到東南亞，甚至遠達印度和波斯灣的海路。

但另一方面，宋元時期游牧民族的不斷入侵卻讓內陸變得越來越“排外”。這種“排外”情緒最早可以追溯到唐代的安史之亂——由于唐朝內部的政治失衡，導致邊疆地區的大將安祿山反叛，這場歷時八年的反叛是盛唐衰落的標志。事后，許多人沒有從政治制度上尋找原因，反而將之歸咎于北方少數民族（安祿山是雜胡，也就是西方粟特人與北方突厥人的混血兒）的騷擾。而隨著唐朝的衰落，北方民族也的確變得更加強大，突厥人、回紇人、黠戛斯人、契丹人、女真人、蒙古人先后走上了歷史舞臺，并割走了原本屬于中原王朝緩沖地的燕云十六州。

真正讓中原王朝走向封閉的，還是兩場巨型的災難，那就是靖康二年（1127）女真滅亡北宋的靖康之變以及至元十三年（1276）元滅南宋的臨安陷落。這兩場災難過后，北方游牧民族都采用他們的通常做法，將整個漢人的帝王家族遷往北方，雖然這在游牧民族中是比較人道的做法（盡量避免對戰敗王族的屠戮），但是對漢人來說是奇恥大辱。

元朝之后，宣稱是漢民族政權延續的明朝，其統治基礎是建立在反抗“異族”之上的，這就意味著明朝統治者必須反對蒙古統治者帶來的那些特征，不管它是好的還是壞的。

首先要放棄的是帶有蒙古色彩的商業。于是在中國古代歷史上商業最活躍的王朝之后，人們又見證了中國古代歷史上最依賴農業的王朝。明太祖朱元璋一方面將稅收重新根植于農業之上，并完成了對農村的全面控制，另一方面則對商業進行清算。他再次實施古老的軍屯制度——為的是節省農業財政，將士兵變成農民。而與海外的貿易權也歸了政府。

在元朝，已經有不少中國人前往東南亞的大陸和海島，這些華人勢力最大的特點就是向往自由，特別是商業自由，這就不免與強調管制的中央政府發生矛盾，他們會和元朝政府出現沖突，也同樣會和明朝政府出現沖突。只有在一個更加自由的商業框架下，才有可能整合這種力量。

加之蒙古人在北方并沒有滅亡，而只是退回了他們的祖居之地，明朝和北方蒙古人（韃靼人、瓦剌人）(35)的長期對抗，也導致明朝必須采取收縮性的政策，摒棄開放性。

正是蒙古統治者給東西方帶來的不同影響，決定了未來世界的走向：一方面，歐洲被蒙古統治者打開了視野，采取了更加充滿野心的商業政策，變得越來越有好奇心和進取精神；另一方面，中國卻隨著明朝的統治，建立了以排外和穩定為基石的政治模式，這種模式必然壓制人們的好奇心，剪滅新思想，從而造成中國人內斂的性格，這種性格影響了未來數百年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