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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百年試探(1516—1644)

第一章
從耀兵到鎖國(1516—1567)

第一個來自西方的使節

1516年,一支由四艘船組成的船隊從印度出發前往中國。這支船隊由葡萄牙國王曼努埃爾一世派遣,指揮官是費爾南·佩雷斯·德·安德拉德。艦隊經過蘇門答臘島,到達了位于現代馬來西亞的馬六甲城(當時已經被葡萄牙人占領)。

經過波折(1) 之后,葡萄牙船隊暫停前往中國,而是在現在的越南南部、中部及泰國灣沿岸地區活動,在一座叫作普羅·康多爾(中文稱“昆侖島”)的島上停留,之后到達過北大年(泰國南部)的港口,又回到馬六甲。葡萄牙人在這一帶最大的發現是這里的貿易非常活躍,幾乎所有港口都云集著中國人的船只。(2) 這也破除了一個后來才產生的誤會——明代的海禁政策阻止了中國人出洋。事實上,雖然明朝有禁止民間前往海外貿易的禁令,但依然無法澆滅民間探索海外的熱情,即便在明朝最封閉的時候,福建、廣東沿海的中國人依然是現在的越南、泰國、馬來西亞和印度尼西亞等地區貿易的主角。只是由于皇帝禁止大型海船出海,中國人在更遠的印度和斯里蘭卡沿岸就力有不逮了。

1517年6月,佩雷斯從馬六甲再次出發,率領一支有八艘船的船隊向北航行,于8月15日抵達位于珠江口的屯門島(3) 。在這里,他們遇到了一支中國的巡海船隊,并被告知要想繼續進入珠江前往廣州,必須首先拜訪位于南頭鎮的一位官員。在明朝,為了防止倭寇,在沿海設了一個叫作“備倭”的官職,負責指揮沿海地區的海岸防衛船隊。廣州地區的備倭設在南頭鎮,外國人到了這里,必須首先向備倭提出申請,備倭則負責將船隊來自何地、帶了什么貨物、有什么要求等信息匯報給上級,并對船隊提供補給,等上級的命令傳回來后才予以放行。

佩雷斯也遵守規矩去拜見備倭,并告知對方,這艘船里不僅有貨物,還有一位葡萄牙國王派來的正式使節,也是繼蒙古帝國之后,歷史上西歐世界向中國派出的第一位正式使者。

備倭按照正常程序申報,但一直沒有放行的命令傳回來。鑒于使節的重要性,備倭自作主張將葡萄牙船隊放行,并給船隊配備了領航員。

9月末,葡萄牙船隊到達廣州。為了表現歐洲人的威嚴,船隊特意鳴炮并升起旗幟。明朝在廣東最大的地方官是兩廣總督,稱為“都堂”,其次是管理民事財政的承宣布政使(葡萄牙人稱為“總管”),以及掌管軍事的總兵。由于總督、總管和總兵都不在,負責接待葡萄牙人的是布政司的一位官員。(4)這位官員對葡萄牙人的行為感到特別憤怒,主要原因有三:第一,廣州還沒有批準葡萄牙人進入珠江,備倭就放行了;第二,他們在廣州停船后竟然敢于在珠江鳴炮;第三,他們竟然在中國的內河升旗。

不過,這樣的誤會在明朝依然是可以通融的,葡萄牙人的舉動并沒有被深究。之后,三位主官分別回到廣州,(5)并接見佩雷斯。當他們聽說船上有正式的使節時,不僅同意艦隊在當地做生意,還決定向皇帝匯報,等皇帝同意之后,將使節送往北京。

這位正式的使節叫托梅·皮列士,雖然他奉葡萄牙國王的命令出行,但其實他是住在印度的葡萄牙人,他本人是一位藥劑師。在熱鬧的歡迎儀式中,這位大使在葡萄牙人的護送下登上了石碼頭,和七名隨從一起被送往華麗的住處。除了供應日用品之外,廣州的官員們也紛紛拜訪這位長相與眾不同的使節。

送使節登陸后,葡萄牙的艦隊繼續在廣州做生意,他們還四處(福建、琉球)派出船只,探尋當地的地理環境。生意結束后,船隊離開廣州,將使節留下,等待皇帝的詔令。這時,距離葡萄牙首次到達亞洲僅僅過了近二十年。

葡萄牙人首次到達亞洲是在1498年。六年前,哥倫布幫助葡萄牙人的競爭對手西班牙人發現了美洲新大陸;六年后,瓦斯科·達·伽馬率領四艘船繞過好望角,經過非洲的莫桑比克、蒙巴薩和馬林迪,于5月18日到達印度的卡利卡特海岸(也就是中國史籍中的“古里”(6))。1499年7月10日,船隊回到歐洲,帶回了肉桂、丁香、姜、肉豆蔻、胡椒和寶石等珍貴的貨物。影響亞洲的地理大發現東線正式啟幕。

弘治十三年至弘治十四年(1500—1501),葡萄牙國王派出卡布拉爾艦隊前往印度,這支艦隊發現了巴西和馬達加斯加,考察了紅海和非洲東南岸。在印度,卡布拉爾將貿易點轉到了南面的科欽,也就是鄭和艦隊記載的“柯枝”。(7)

1502—1510年,葡萄牙又先后多次派出艦隊到達亞洲。(8)1510年,葡萄牙占領印度的果阿,將這里變成了殖民地,也成為葡萄牙在亞洲最重要的據點。直到20世紀印度獨立之后,在印度政府的強烈要求下,葡萄牙人才將果阿歸還。(9)

在控制印度海岸的同時,葡萄牙人繼續向東擴張。1508年,他們在東南亞的交通咽喉馬六甲建立貿易站。在馬六甲,葡萄牙人發現了三四艘來自中國的船,這是他們第一次遇到中國船只。1511年,葡萄牙看上了馬六甲的咽喉位置,出兵攻克并建立了堡壘,從此馬六甲就成了葡萄牙控制東南亞的中心。從這里,他們派遣使團前往緬甸、暹羅和蘇門答臘島。不過,這幾個地方的土著王朝都處于強盛期,葡萄牙人暫時無法以武力獲得,也無心占領。

1512年,葡萄牙人去往香料群島(印度尼西亞東部島嶼),那里隱藏著歐洲人垂涎已久的香料的最終秘密。(10)1513年,葡萄牙人第一次到達中國海岸,四年后,葡萄牙國王決定向中國派遣使節,請求建立穩定的貿易聯系。

葡萄牙使節皮列士對于中國也“并不陌生”,當然這里指的是他想象中的中國。他對于中國一直很感興趣,在印度就搜集了不少關于中國的信息,在馬六甲停留期間,又寫了《東方志》一書,花不少篇幅對中國做了全面介紹。比如,他聲稱“廣州城是全中國無論陸路還是海路大批商品裝載之地”,并準確地描述了廣州在一條大河的河口附近。他還指出,只有那些持有許可證的國王的使臣才可以進入廣州城,其余外國人只能在海口處做生意。

他在書中還提到了廣州出海口處的屯門島附近的貿易情況。各國的船只停留地點也是有區別的,比如,馬六甲的船一般在屯門停靠,而暹羅的船停靠的地方叫壕鏡(11)。由于進入廣州不便,外國人會把商品帶到上述這些地點進行貿易,而中國人則從內陸把中國貨帶到那里,這樣的交易可以讓中國人獲得30%—50%的利潤。中國政府征收的稅款大部分并不重,只有10%,但胡椒為20%,蘇木為50%。他也能準確地寫出如何利用季風前往中國。

明朝在經過了一段時間的閉關鎖國之后,也已懈怠了管制,于是中國人又開始探索東南亞了。這也是為什么葡萄牙人能夠在東南亞大陸的港口見到中國船。但中國人對島嶼的探索還不完全,十五年前,他們才到達渤泥(現在的文萊一帶)。

在中國,貿易的商品主要包括:胡椒、丁香、肉豆蔻、木香、阿仙藥、象牙、錫、沉香木、渤泥樟腦、紅珠、白檀、蘇木、新加坡的黑木、坎貝的瑪瑙、鮮紅羽紗、彩色羊毛布等等。雖然品類很多,但胡椒依然是最大宗的商品,每年會有十艘船從東南亞前往中國進行貿易。

作為歐洲人,皮列士也有看不起中國的地方,他寫道:“根據這里的東方國家所說,中國的土地和人民,被描述得偉大、富庶、美麗和壯觀,但若這些話是用來談我們的葡萄牙,那比談中國更容易令人信以為真。”他還說:中國人之所以不讓人隨便靠近廣州,是因為他們害怕爪哇人和馬來人。這些民族的一艘船能打敗二十艘中國船。由此可以推斷,一艘葡萄牙船(400噸)就可以消滅廣州。(12)

但真正作為官方大使來到中國的他又經歷了什么呢?

事實上,他大大低估了中國的幅員和實力。我們從一件小事上就可以看出來。

1518年,佩雷斯的弟弟西蒙·德·安德拉德率領四艘船前往中國,準備迎回皮列士。但是,此時的大使還沒有從廣州動身前往北方——皇帝讓大使動身的詔書還沒到。

事實上,廣州已經三次上奏給皇帝,皇帝對于這位來自未知之地的使節也非常重視,每一次都會派人詢問,時間在消息的三來三往之間就耽擱了一年。皇帝之所以反應慢,還和當時國內狀況有關。葡萄牙人來的這段時間,恰好國內發生了一連串的大事,導致帝國的精力無法聚焦在葡萄牙使節身上。

此時明朝的皇帝是喜歡晏游的明武宗正德皇帝。就在葡萄牙人到來后的1517年,被稱為“小王子”的韃靼人首領從北方來犯,明武宗以一種輕松的心態御駕親征,擊退了對手。這件事讓武宗興奮不已,從此愛上了四處巡幸。這一年和下一年,武宗皇帝兩次到達大同,后一次又繼續渡過黃河前往陜北,再從陜北渡過黃河經過太原,最后回到北京。1519年,武宗又想南巡,被大臣勸阻。(13)由此,葡萄牙人到來的消息就在不固定的行在和廣東之間傳來傳去。

就在這時,又發生了歷史上著名的寧王朱宸濠反叛。這一年六月十四日,朱宸濠在南昌反叛,揮軍進入贛江,再順長江東下。這場原本可以演變成一場大災難的反叛由于王陽明的橫空出世而迅速熄滅。反叛發生不久,王陽明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其鎮壓。(14)

明武宗顯然對反叛引起的南巡機會更感興趣,依然決定御駕親征——即便反叛已被鎮壓。他率領群臣到了南京,一直停留到第二年的十月。

明武宗在江南的停留終于給了葡萄牙人覲見的機會——他傳詔讓葡萄牙使節前往覲見。1520年,皮列士終于離開廣州,乘船沿珠江到達梅嶺,翻越梅嶺后進入贛江,最后駛入長江,前往南京。(15)他到達南京已經是四個月后的事。

這一路上,皮列士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孤陋寡聞。廣州城在海外聲名遠播,但與帝國內部的其他巨型城市相比也算不了什么。

中國史書也記載了這次會面:使臣一行大約有三十多人,為首的叫作加必丹末(即皮列士)。(16)《明史》還記載,在葡萄牙人使團中有一個叫作火者亞三的人是最活躍的。顯然,為了給皇帝留下好印象,皮列士曾經鼓勵屬下多和中國人接觸。火者亞三的手下就結交了當時的權貴江彬,江彬把他介紹給了皇帝。皇帝很喜歡火者亞三,還不時地和他學習外國話,當作一種娛樂。

但與皇帝在南京的見面只能算是蒙受寵幸,并不是正式的接見。受不了皇帝在南方胡鬧的群臣苦苦哀求他趕快回北京,皇帝終于決定回京,也讓皮列士等人一同隨行。1521年1月,使團才終于抵達帝國的首都,皮列士也才理解了,當時西方人所謂的中國還不是一個國家的概念,它更像一個大洲,與整個歐洲同等規模。

到此時,他的使命看上去一切順利,可以提出貿易請求了。可突然間,一切亂了套。

首先是皇帝的態度。在南京時,皇帝對皮列士和火者亞三是寵幸的,可是到了北京卻突然嚴厲起來。問題出在最傷皇帝自尊心的朝貢信的格式上,這讓皇帝懷疑皮列士到底是不是真的使節。

皮列士帶了三封信前來,第一封信是葡萄牙國王寫給明朝皇帝的,第二封信是第一支艦隊指揮官佩雷斯寫的,第三封信是廣東總督寫的。廣東總督在信中提到葡萄牙人已經占據了馬六甲,在廣州時的態度也很好,希望得到一座商館——要求不算出格。

問題出在前兩封信上。其中第二封信還像是外國小王進貢大皇帝的語氣,顯得極其謙卑,有稱臣納貢之風。但第一封信的語氣卻極為傲慢,看不出對中國皇帝的尊崇。

其實問題就出在翻譯上。第二封信在廣州就翻譯成了漢語,相當于中國翻譯按照中國的朝貢信格式重新寫了一遍,將葡萄牙人的傲慢都“過濾”掉了。但葡萄牙國王的信是密封的,直到北京才拆開解讀,并無“過濾”。皇帝感到丟了面子,于是對葡萄牙人冷淡了。

更糟糕的事情還在后面。就在皇帝不知如何處理葡萄牙使節時,南方又送來了兩封信。(17)其中一封還是江南道御史寫的,這封信補充說,自從使節離開后,葡萄牙人在廣州及其海口霸道蠻橫,無惡不作。信中提到了他們在未經允許的情況下,在屯門島建立房屋,豎起絞架,并禁止來自暹羅、柬埔寨、北大年及其他國家的船只進行交易。這些事情顯然是第二支艦隊指揮官西蒙·德·安德拉德干的。另外,當地還流傳著葡萄牙人吃小孩的傳說,這主要是因為葡萄牙人有購買兒童做隨從的習慣。

第二封信更加麻煩,這是逃到文擔(也作“賓坦”)(18)的馬六甲土著國王派使節端·馬合木送到中國的求援信。馬六甲已經被葡萄牙人占領,但它是明王朝的進貢國,按照規矩,明朝廷有義務保護馬六甲的領土完整和國王世系。這封信動情地控告了葡萄牙人在馬六甲的所作所為——他們用大炮強行占領港口,并驅逐了國王。在信中,馬六甲國王請求明朝皇帝主持公道,懲罰葡萄牙人。(19)

除了來自馬六甲的告狀信之外,還有其他因素影響了葡萄牙人的命運,那就是朝臣的敵視。當皮列士和火者亞三討好皇帝的佞臣江彬時,就注定要得罪大部分朝臣,因此,他們一定要阻撓皇帝接見皮列士。

更不幸的是,回北京不久,正德皇帝便一病不起,三個月后去世了。繼位的明世宗嘉靖皇帝不是正德帝之子,而是其堂弟。他沒有政治包袱,上臺后勵精圖治,殺死江彬等寵臣,此舉直接決定了受江彬寵信的火者亞三和皮列士的下場。在政治更迭中,火者亞三被處以死刑,而皮列士則有其他用處,皇帝命令他給馬六甲總督和葡萄牙國王寫信,要求葡萄牙人離開馬六甲。而在葡萄牙人離開馬六甲之前,中國不允許葡萄牙勢力在中國國內活動。

一場針對葡萄牙人的驅逐活動由此展開。

正德十六年至嘉靖二年(1521—1523),明政府的艦隊數次與葡萄牙人展開海戰。在第一年,明政府派了五十艘船,將葡萄牙人的五艘船驅逐出屯門島。嘉靖元年(1522),六艘葡萄牙人的船再次來到屯門島,其中一艘船上的彈藥庫被炮火擊中而發生了猛烈的爆炸,最終沉沒,另一艘船上所有的人被登上船的中國士兵擊斃,剩下的船突圍而去。(20)明政府驅逐葡萄牙人的行動獲得暫時成功。(21)

在驅逐葡萄牙艦船的同時,對于皮列士的處理也在進行之中。嘉靖皇帝首先下令將皮列士一行送往廣東,于是皮列士又踏上了茫茫四個半月的行程。到達廣州后,他被要求給葡萄牙國王寫信,令其歸還馬六甲。

但是,信可以寫,怎么將信送給葡萄牙國王呢?最后的解決方法是將信交給馬六甲王的使者端·阿勒曼西特和馬合木,讓兩位使者將信帶往馬六甲,交給那兒的葡萄牙人,再由葡萄牙人交給他們的國王。于是,1522年10月1日(22),皮列士被迫將一封中文信翻譯成葡文,一式三份,其中兩封分別交給葡萄牙國王、葡萄牙駐馬六甲總督,另一封則由馬六甲使者所在船的船長留存。

馬六甲使者拿到信之后大驚失色。他們原本指望中央帝國能夠出兵幫助他們,但最終皇帝只給了他們幾張紙,去“命令”葡萄牙人撤軍。他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傳遞這樣的信甚至可能掉腦袋。但不管怎樣,1523年5月底,使者們還是怏怏上路。他們到達了位于現在泰國南部的北大年,找人將消息傳給馬六甲王,并帶來了回信,于9月5日再次回到廣州。

馬六甲使節們帶回來的信中滿是悲慘的消息:馬六甲王已經被葡萄牙人包圍,他乘坐的船被困海上,缺乏食物。馬六甲王呼吁他的大明宗主趕快想辦法,要么親自救援,要么派他的下屬去救援。

兩廣總督得到這封信之后,并沒有籌備進一步的救援,而是命令兩位使者離開,如果拒絕離開,就停止供應物資。總督當然知道皇帝不可能發兵救援,也不打算再替使者傳遞消息來污染皇帝的耳朵——只要皇帝不知道,這件事就算過去了。

馬六甲使者不得不于1524年離開廣州。關于他們最后的消息是幾位商人帶來的:那時他們已經到達北大年又離開,船在前往渤泥諸島的途中由于風暴破損了,他們也被葡萄牙人俘虜。之后就再沒消息了。

明朝沒有辦法解救馬六甲,卻有辦法懲罰葡萄牙人的使節,馬六甲使者的命運也決定了皮列士等人的下場。事實上,在使團被送回廣州的那一刻,懲罰就已經開始。

到了廣州,布政使命令將使團成員押入幾間糧倉改成的牢房,關了三十三天。之后,皮列士和另外六人被送入布政司的監獄,剩下四人被送往另一座監獄關押了十個月。在此期間,皮列士被多次審問,以確定在馬六甲的葡萄牙人數。

嘉靖元年(1522)8月14日,廣州官員給這些葡萄牙人上了枷鎖,其中給皮列士上的是手枷,其余的人則被上了手枷和腳鐐,他們被串起來送往按察司的監獄。由于刑具過于沉重,罪犯的手臂腫脹,腳踝也都受了傷。在這里,首次有使團成員死亡。之后更多人陸陸續續地因為刑具、刑罰而死去。嘉靖三年5月,皮列士本人病死,其隨從中只剩下兩人還活著。

更富戲劇性的是,皮列士使團中有一位叫作克利斯多弗·維埃拉的人,也是剩下兩位中的一位,他設法從監獄中送出一封信,這封信就成為記述葡萄牙人在獄中遭遇的最好材料。同一時期,隨著皮列士使團被捕和葡萄牙船只被禁止前往中國,中國還掀起了一陣對抗葡萄牙人的風潮,除了上面提到的兩次海戰之外,對于一般的葡萄牙商船也采取了俘獲和逮捕的措施。另一位叫作瓦斯科·卡爾渥的葡萄牙人在正德十六年(1521)乘船來到中國,被俘虜后也寫了一封信,講述了當時的情況。

上述兩封信,寫出了當時明朝監獄的殘酷。(23)卡爾渥的船被俘獲后,有的船員被餓死,有的被悶死,有的被頭上一槌打死,還有的被絞死——據稱死者大約有七百人,且都是葡萄牙人。后人雖然很難相信七百這個數字,但是至少知道那段時間里葡萄牙人在中國是不受歡迎的,甚至有可能面臨死亡的厄運。(24)

據說從其余東南亞船上逮捕的葡萄牙人共有一千五百人,大都被處死。(25)我們對這個數字也存疑。另外,有三個暹羅人也被斬首——他們給葡萄牙人帶路。(26)

嘉靖元年(1522)海戰中抓獲的葡萄牙人也都被投入監獄,其中二十三人被判腰斬。在廣州的街道上、城墻外、居民點、大道上,都有牲口拉來尸體,讓人們見識葡萄牙人死后的樣子,讓他們不要再害怕“佛郎機”(即葡萄牙)。(27)

葡萄牙訪問明朝的第一個使團是具有象征意義的。一方面,當時的世界與現在的世界不同,那時的人們更加殘忍,也更愿意使用武力。因此,當葡萄牙人用武力奪取馬六甲之后,就注定與中央帝國圈已經形成的秩序發生沖突。但是,這種沖突的爆發依然如此富有戲劇性,作為老大帝國的明朝雖然已經喪失了海洋優勢,無力去幫助其屬國,卻又想展現皇權的無遠弗屆,最后只能通過扣押使者、寫信威脅的做法來顯示自己的實力,用這種最無力的方式去威脅從未知世界里冒出來的海洋新霸主。當這種威脅無效的時候,帝國的官僚只能用掩耳盜鈴的方式將馬六甲的使者趕走了事,并將葡萄牙使節折磨至死,算是為馬六甲報了仇。

但另一方面,葡萄牙作為第一個海洋帝國也是軟弱的,它只能在亞洲巨大的帝國夾縫里尋找一些海洋上的邊角地。由于亞洲帝國都是陸地帝國,對于海洋港口并不看重,這就使得葡萄牙人能在印度的德里蘇丹國眼皮下占據果阿等沿海港口,而又不驚動亞洲帝國。同樣,在東南亞的馬六甲對于海洋帝國無比重要,對大明帝國而言卻是不起眼的小地方。葡萄牙的軍事力量到了中國依然是不值一提的,他們的力量太過弱小,而明朝的海軍雖然已經衰落了,但依然比后來的清朝海軍強大,足以應付保衛陸上港口的責任。(28)

可是,明朝由于缺乏遠洋力量,也就無法撼動葡萄牙人的海上地位,這造成了雙方在沖突之后,又進行了長達數十年小心翼翼的再接觸的嘗試。

對于明朝來說,它與后來的清朝相比還有一個優勢,那就是它還沒有封閉到對外界的變化一無所知,還有一些愿意看一看外面世界的官僚。這一點,我們在與葡萄牙人的第一次接觸中也可以看到。

在廣州沿海的第一次海戰中,明朝船隊雖然沒有落下風,但當時的指揮官還是認真地觀察了葡萄牙人的船,并承認它們是很先進的。根據記載(29),佛郎機人的船長十丈、寬三尺,船體兩旁有四十余支槳。當時仍然流行帆槳船,在海上航行主要靠風力,在岸邊時用槳劃船,增加了靈活性。中國人形象地稱這種船為“蜈蚣船”。除了槳,船上還有三十四門大炮。這些大炮中,大型的重一千余斤,中型的重五百余斤,小型的也重一百五十斤。炮彈的外殼是鐵的,內芯則是更加沉重的鉛,炮彈大約有八斤重,能打百余丈遠。另有記載稱,除了船上用的炮彈,還有陸上用的陸炮,炮彈中小的重二十斤,可以打六百步遠,大的重七十斤,可以打五六里遠。(30)

最早注意到葡萄牙人大炮的是東莞縣白沙巡檢何儒。早在戰爭之前,由于他需要到佛郎機人的船上去抽份子,結識了對方船上的兩個中國人:楊三和戴明。交談下來,他發現這兩個中國人知道如何造炮。何儒向上級汪patch匯報后,汪patch命令他把楊三接來,跟他偷偷地學會了造炮。在實戰中,中國人又繳獲了二十多門大炮。

到了嘉靖九年(1530),汪patch升任右都御史后借機上奏,表明西洋大炮的好處,并請求皇帝下令在沿海地區的炮臺上裝備大炮。皇帝應允了,從此中國的海防開始了火炮化。由于這種大炮學自佛郎機,于是火炮就有了“佛郎機”的名字。

正是這種還保留著好奇心的心態,為晚明時期的開放打下了一定的基礎。

但不可否認的是,當處于帝國中期的明朝第一次與西洋相遇時,它確實是封閉的,這種封閉來自其老祖宗朱元璋的統治基因,也來自更早時期的世界局勢。

我們不妨將視線拉長,去看看中國是如何從宋元的開放走向明朝初期的封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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