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文藝復興
- 哈佛公開課
- (美)威廉·艾倫·尼爾森編著
- 3749字
- 2024-11-15 10:04:26
默里·安東尼·波特[1]
對于文藝復興之前的那段時期,我們有時候稱之為“黑暗時代”,這個術語一直沿用至今。由此,我們幾乎不可避免地得出結論:光明到來之前總有一段黑暗。黑夜的面紗被撕碎,世界在光明中一片欣喜,帶著滿滿的能量開始了新紀元。但是,那段黑暗時期——其實應該更恰當地喚作“中世紀”世紀之所謂黑暗,恐怕要歸結于命名者見識上的昏蒙吧。而且,我們把文藝復興時期稱作光明時代,恐怕僅僅是因為這一時期的光輝讓我們目眩神迷吧?說到底,文藝復興是中世紀的后嗣,而子輩常常要承載父輩留下的沉重負擔。
蒙昧主義是中世紀的沉重負擔之一,所謂蒙昧主義,它“阻礙啟蒙的實現,妨礙知識與智慧進步”。蒙昧主義并未隨著中世紀的結束而銷聲匿跡,整個文藝復興時期都有它的身影:小心、警惕、目不轉睛地盯著那些被它視為仇敵的人,待對方因為年邁或體弱而勇氣低落時,便從埋伏處偷襲。16世紀時,蒙昧主義勝利了。事實上,只要有人存在,蒙昧主義就不可能消亡殆盡,迷信也將長生不朽,恐懼以及根深蒂固的惡的激情,都不可能死去,它們可能只是暫時蟄伏,但終究會有一番更猛烈的爆發。如果樂意,你完全可以把文藝復興時期描繪得比中世紀還要黑暗,而且這么做也不會缺乏信服力。馬基雅維利、梅第奇家族和博吉亞家族,長期以來一直被認為是惡的化身。即便我們將歷史記載所可能有的夸大和扭曲盡數考慮在內,我們仍然可以說,文藝復興并不是一個黃金時代,那些恐怖的戲碼比瘋子的噩夢還要教人不安。但它依然是一個光明的時代,即便是太陽也帶著斑點,而文藝復興時期正因為混在其中的陰影所帶來的黑暗而顯得愈加光明。
文藝復興時期的個人主義
沒有哪個時代能用一句短語就完全定義,但我們不妨再次推出那條廣為人知的宣言:文藝復興是發現人的時代。很重要的一點是,不僅是發現普通意義上的人,而且是發現個體。當然,在中世紀也存在著許多頗有個性的人,比如大貴格利、圖爾的圣格列高利、查理曼大帝、利烏特普蘭德、阿伯拉爾和克萊爾沃的圣伯納德。而文藝復興時期卻不同于以往,這時候人們已經普遍認識到了個體的完美有多么重要,并希望自己生前死后都被當作與他人不同的個體對待。
可以說——這么說興許有些夸張,中世紀的人,這些柏拉圖口中的穴居人,終于成功逃到了光明的地方,進入了文藝復興時期,看到什么都欣喜若狂,并且貪婪地望著未來的圖景。仿佛他們被現實世界所約束,所以必須去尋找自己的理想國,他們既活在當下,也活在過去和未來。
古典時代的復生
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對古典時代的熱情是盡人皆知的。學者們像尋寶者似的,在法國、瑞士、德國、意大利和東方瘋狂地搜尋手抄本和古代遺物,但有所得,其狂喜要賽過發現了黃金寶藏。他們對這些寶藏并未極其謹小慎微,借助它們打開了通向古代的大門后,寶藏本身便被拋之腦后。人們擁擠著穿過大門,渴望對他們的偶像有更多的了解,渴望從他們那里獲得中世紀先人所提供不了的東西。有些人被偶像之光照耀得目眩神迷,呈現出一副全然馴從的姿態,于是這些人并未能使自己成為自由之身,不過是選擇了新的主人,然而新的主人無疑是更慷慨仁慈的。
彼特拉克早在安德魯·朗格之前就曾寫信給那些死去的作者。關于西塞羅,他說:“盡管我們之間橫亙著無法逾越的時間和距離,我卻感到仿佛對他很熟悉似的向他致意,這種熟悉源自我對他的天才所產生的共鳴。”在寫給李維的信中,彼特拉克說:“我但愿(要是上天允許),我生在您的時代,或者您生在我這個時代;后一種情形下,我這個時代會因您而變得更好,而在前一種情形下,得益的是我本人。”蒙田說,他自孩提時代起就在往生者的陪伴下成長,“他對羅馬的種種諳熟于心,而且遠早于對自己國家和民族的了解:在參觀盧浮宮之前,他就熟悉了古羅馬的主神殿;在到訪塞納河之前,他就對臺伯河了如指掌”。
文藝復興時期的求知欲和好奇心
雖然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對古代有一種近乎古怪的迷戀,但他們對身邊的世界、對自己、對國家以及對遠近民族也懷有了解的熱情。彼特拉克喜歡講述關于印度和錫蘭的趣事,雖然他骨子里有幾分吉普賽人的天性,卻怎么也不肯從心愛的書旁離開半步,這使他成了“行走極遠”的“爐邊旅人”的絕妙例子。他在自己的書房里隨神思漫游至遠方,而不必經歷狂風暴雨或者艱難險阻。
蒙田“像鴨子一樣熱愛雨水和泥巴”,與彼特拉克相比,他更樂意親近自然。他說:“大自然給我們的本是一個自由而不羈的世界,我們卻將自己囚禁在了某種困境之中。”“在我看來,旅行益處良多;在旅行時,靈魂總是忙于觀察新鮮的未知事物,人接觸到如此眾多形形色色的人啊、事啊、觀點啊、習俗啊諸如此類,有如此豐富、如此無窮無盡的各色人性供他見識。我實在是不知道,在我們中規中矩的生活中,是否還有比旅行更好的學校。”自然地,文藝復興時期的人從這樣或那樣的渠道了解到大量的事實,并且記了下來;對于他們似乎永不枯竭的記憶,前人已經說得很多。重要的是我們要知道,他們用這些事實材料做了些什么。他們對事實的追求,是不是就像守財奴對黃金,像未開化的野蠻人對那些閃閃發光、五顏六色的小珠子那樣懷有的狂熱?我可以回答說,不是的。
事實總是令人愉快的、有益的,文藝復興時期的人一直被后人所稱道的是,他們重視事實的價值,并且非常努力地去獲得事實,從而牢牢抓住現實。他們不再僅僅掃視事物的表面,正如但丁所說的那樣,他們用思想的目光徑直射入事物的本質。晚但丁兩百多年誕生的馬基雅維利曾抱怨,他的同時代人都喜愛古物,卻沒能學到歷史中所隱含的教訓。馬基雅維利這么說并不全然公道,文藝復興時期的人都是細心的園丁,在他們悉心照料的花園里,每一個事實、每一個理論、每一種可能都得以萌芽、開花、結果。
但是,這個時代那種博而不專的局限性確實被一些人意識到了。在回顧了學術研究的主要分支之后,皮埃爾·保羅·弗吉里奧宣布文科教育并不意味著對所有學科都要熟悉:“因為,哪怕只對其中一門學科掌握透徹,也算得上是畢生成就了。我們當中的大多數人必須學會對適度的能力感到滿足,就像不貪求過多的財富一樣。可能,明智一些的做法是,從事最適合自身智力和品位的研究。可是有一點我們仍然不能否認:‘如果我們不能認識一門學科跟其余學科有什么關系,我們就不能正確地理解這門學科。’”這些話很可能寫于當下,但它在文藝復興時期也可能同樣適用;然而,真要放在文藝復興時期來講的話,這番話似乎又略顯謹慎,幾乎是太過膽怯,因為這一時期有許多人不僅是著作等身的學者,而且是大名鼎鼎的作家、能干的公務員或者政治家、藝術鑒賞家、畫家、雕塑家和建筑師,似乎只要他們想做,就沒有做不了的事。
發現的時代
每一種興趣都要開花結果。在文藝復興時期的人追求完美的過程中,一個更廣闊的環境成為必須。文藝復興時期是一個大發現的時代,是迪亞士、哥倫布、瓦斯科·達·伽馬、韋斯普奇、卡伯特父子、麥哲倫、弗蘭西斯·德雷克等人的時代,這些人的遠航并不僅僅是要滿足那顆永遠活躍著的好奇心——他們抱著一個更加艱難遠大的目的。
同樣在實際中發揮作用的還有對天空的研究。長期以來,人們一直認為星星是天上的燈塔,引導人類走向某種終極目標。它們的影響,不管是好的影響還是壞的影響,都決定著個人和民族的命運,故而明智的人理應向它們尋求賜教。人們研究大自然的種種奧秘,不僅是為了理解它們,更是為了讓它們為自己服務。雖然有過很多挫折和失誤,但如果要說文藝復興時期是浮士德的時代,那么它也是哥白尼的時代。
當文藝復興時期的人研究周圍的世界、天空、過去和未來的時候,他恍惚覺得研究對象是被創造出來的,而創造者就是自己。為了從紛紛擾擾的現實世界逃離,他便創造了田園牧歌中的阿卡狄亞,那是成年人的童話世界。在我們的視野中幾乎再也看不到它的蹤跡,但它的音樂和香氣依然飄蕩在空氣中。還有一種更加實際的對現實世界表達不滿的方式,那就是創造理想國、太陽城或者烏托邦。
對美的崇拜
現在,愛美之人都閉口不談文藝復興時期的烏托邦,但事實上,那個時代的務實之人對美的喜愛超乎我們的想象,美是他們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是一位永受歡迎的賓客。但丁在其第一篇頌詩的序言中說:“頌詩!我相信,能正確理解你意義的人很少,只因你對美的表達是如此精妙而復雜。所以,假若你碰巧行至那些人的面前,那些似乎并不能正確理解你的人面前,我請你務必再次鼓起勇氣,對他們說,我親愛的聽眾:‘請至少注意一下吧,看我是多么美麗。’”他們會注意到的,而且,文藝復興時期很多人甚至在對美的崇拜上走了極端,以至于到了貶抑自己委身于美的地步。不過,大部分人的心智依然健全;盡管滿腹疑慮,在人生路上跌跌撞撞,他們還是成功地成為值得與上帝交流的人。
最后,可能有人會提出這樣一個問題:文藝復興時期是否不僅僅是一個暴風驟雨的時期,也不僅僅是聯系中世紀與現代的一個紐帶?如同很多時代,它是一個過渡期,但在這一時期本身之中也產生了輝煌的成就。這一點是毋庸置疑的,我們只要回憶一下那些令人肅然起敬的名字就行了:彼特拉克、薄伽丘、阿里奧斯托、馬基雅維利、拉伯雷、蒙田、卡爾德隆、洛佩·德·維加、塞萬提斯、莎士比亞,但丁亦在這一行列中——他以自己在與維吉爾、荷馬并肩時所表現出來的沉靜而威嚴的自信,為自己贏得了應有的地位。
注釋
[1]默里·安東尼·波特(1871—1915),語言學家,1901年執教于哈佛大學。主要作品有《索拉布與魯斯坦》(Sohrab and Rustan,19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