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內。
尚冠后街一處不甚奢華的宅邸內。
謝該獨自坐在院子西南一角的案牘前,心緒不寧。
眼前的笙歌宴飲他完全融入不進去,這種場合他本不欲參與。
看著主座上的何顒與眾人談笑風生,他也只是微微嘆息,偶遇攀談則敷衍兩句了事。
自從入朝當得這城門候以來,這樣的宴會便成了常態。
這與他想象中的廟堂完全不同,謝該不知道這其中的意義所在。
他更不知道,這樣的日子何時是一個盡頭。
謝該本可以不參與這些,他既不求名,也無意在廟堂之中有更多圖謀。
這一輩子的野心所在,不過是治經問道而已。
可人總歸會被牽絆。
何顒年少時便顯名于太學,廣結名士,說是自己的前輩毫不為過。
他與何顒,皆親近袁氏,又分屬同鄉,在求學問道的路上對方更是對自己照顧有加。
如今董賊得勢,何顒身為其長史,已然引得不少曾經友人的不滿,這關鍵之時,他卻不忍割席離去。
對方大抵是有什么苦衷的。
謝該總是這樣想。
他已決意,今日定要勸這位亦師亦友的明燈,回到曾經的道路。
不能讓其一錯再錯。
不知過了多久,宴會終于結束。
待到眾人散去,謝該急不可耐地找上何顒。
“伯求兄!”
“文儀今日似乎興致不佳啊,可是菜肴不合心意?”
何顒仿佛早已察覺謝該的異樣,親切地問候道。
“兄長!”
謝該沒有任何迂回委婉的意思。
“世人皆謗兄長,說您與那董賊為虎作倀,我卻第一個不信!”
“若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弟愿全力為兄長分憂,請您萬不要再自誤了?!?
何顒一怔,沒料到自己這位老弟竟如此……
真是好一個赤誠君子。
自己沒有看錯人,謝該是值得托付的。
其實一直以來自己都很鐘意謝該,只是之前不知其心思,只當他是個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知治經著述的呆子。
看來在朝為官的日子讓其成長了不少。
何顒啞然一笑:“文儀放心,為兄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愚弟實在不懂,這樣的廟堂究竟有何值得效力的?”
謝該早已下定決心,此次不會再給對方搪塞的機會。
自己本就志不在此,就是拼著前途不要,也不能放任何顒繼續為虎作倀。
“不瞞兄長,這門候我當不下去了,不若您也一同暫且歸去,待到天日重現之時再做打算?!?
“謝該!”
何顒勃然大怒,仿佛被觸及什么禁忌,一改笑容。
他不曾想自己所看好之人,居然會說出這等不負責任的話。
“天日難道是等出來的嗎?!”
“若人人皆如你這般只知逃避,焉有重現天日之理?”
“我……”
謝該自知語失。
欲要解釋些什么,卻終是掩面不語。
看到他這副樣子,何顒又好氣又好笑。
嘆了口氣:“文儀勿須如此,且隨我往西堂。”
本想晚些時日再告訴他,看來是等不了了。
謝該不明就里,卻也亦步亦趨地跟著。
到了西堂,見得四下無人,何顒這才接上剛才的話語。
“當今天下誰人不知,那董卓乃是竊國大賊,為兄茍且偷安于此,乃是另有非為不可之事。”
“什么?!”
謝該又驚又喜,果然如自己所想那般,兄長是有苦衷的。
何顒卻沒有理會謝該的激動,接著說道:“現下內有國賊要除,外有明主待輔,廟堂之中豈能無人,此乃吾等之責也!”
“現在,文儀還要辭官遠遁嗎?”
謝該怔住了。
下一刻他便欣喜若狂,撥浪鼓般搖著頭。
“可是不知,兄長所言之明主?”
“你乃袁氏故吏……”
何顒大手一揮,拱手向東行禮。
“所謂明主自然是袁公袁本初了,此乃人心所向?!?
謝該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有道理啊,我又不是董賊那般忘恩負義之輩。
身為袁氏故吏居然公然行此自決于天下人之事,將有恩于他的都鄉侯袁隗、安國侯袁基全族盡皆屠戮,幸得袁紹、袁術二公提前離京才逃過一劫。
等等!
謝該突然想到了什么。
“怎么,文儀可是有話要說?”
何顒察覺到他神情突變,不由地問道。
謝該支支吾吾,不確定該如何表達。
“昨日我……”
“好像看到安國侯了……”
什么?!
何顒驚得頭發都豎起來了。
他死死攥住謝該的手,凌厲地盯著對方的眼睛:“你看見誰了?!”
謝該被他看得有些心里發毛,掙扎著脫出手腕。
何顒這才意識到自己有些失態,收斂起情緒。
好在謝該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自己昨日的反應不比何顒好到哪去。
“伯求兄勿要激動,只是儀容相仿而已,畢竟安國侯已經……”
昨日乍一看到,謝該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后來回過神來,也沒多放在心上,畢竟我煌煌大漢,人口何止千萬,有一兩個容貌相似的并不奇怪。
今日忽然提起,也不過是被何顒的話語觸動,偶然心有所感,說出來當一談資罷了。
“文儀,此事非同小可,你且與我細細說來?!?
然而何顒卻沒有輕易揭過的意思,勉力壓下心緒,語重心長地說道。
袁基可能沒死??
此事不弄清楚,他今夜怕是難以安然入眠了。
“兄長,其實我也希望安國侯尚在人世,只是……”
謝該以為何顒也是與自己一樣,對袁基慘遭董卓屠戮表示惋惜,心中也沒有多想。
“哎,此事還要從一位突發氣逆的老人家說起?!?
謝該開始一五一十將昨日的情景說與何顒知曉。
……
聽完謝該的描述,何顒的臉上精彩至極。
神醫?
妖道?
死者復生???
他的心里愈發迷惑了,怎么也無法將這兩個詞與袁基那謙謙君子聯系在一起。
子不語怪力亂神。
日日與名家學子談經論道,他是決計不會相信這一套的。
死了就是死了,還能憑借那妖言惑眾的旁門左道復生不成。
此言蒙蒙那些愚民綽綽有余,騙自己可就差遠了。
想到這里,他心中又有些搖擺。
莫非真是謝該看錯了……
“那神醫……那怪人的行蹤,可有什么線索嗎?”
何顒隨口一問,也沒抱什么希望。
畢竟事發突然,那人又飄然離去,怎么可能找得到。
誰知那謝該思索片刻,猶疑著蹦出一句。
“興許……還真找得到?!?/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