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的歇斯底里確實有些無理取鬧了,可是袁茜怎么會輕易地認錯,她愣愣地站在門口,有意地閃躲母親的目光。
可她仍然高昂著頭,哪怕是心中知道自己過分了,她也要強行挽尊,她緊緊抿著唇,雙手不自覺地攪著衣角。
其實她已經亂了方寸,可是她依然挺直腰背,絕不服軟,那樣子實在令人又氣又無奈。
瓦嬤閉上眼睛,她實在沒氣力多說什么了。
回晉江的巴士上,袁茜不停地撥打女兒的電話,可對方始終關機,她后知后覺地揪心,這么晚了,還下著雨,她能去哪呢?
望向窗外潺潺流動的江水,寒意襲上心頭,袁茜莫名地感到心慌,她打電話給母親確認袁景是否回家。
可結果是,全家人都打不通她的電話。
袁茜的雙手不受控制地抽搐,手機從掌中滑落到地上,她臉色煞白,喉嚨發出壓抑的哽咽聲。
到站時,她起身時雙腿已經軟綿綿地使不上力氣了,她的心像是被千萬只螞蟻啃噬一般。
林向良打開門,看到六神無主的袁茜,微微皺眉——“兒女自有兒孫福,她有自己的因果,你就不要再插手了吧。”
他只覺得老婆在袁景未婚先孕這件事上,太過固執己見,絲毫不知袁景負氣出走的事情。
袁茜哇得一聲哭出聲來,林向良以為她又要無理取鬧,也終于按捺不住胸腔中的不平,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指責起妻子的過分。
比如,她明明有財力供袁景上大學,卻愣是一毛錢沒給女兒花。
不肯掏學費就算了,可人家袁景上班以后,又理直氣壯地要女兒贍養自己。
在魔都生活成本那么高的地方打拼,已是不易,袁茜卻還月月向孩子討要生活費,跟吃人血饅頭沒什么區別。
“啊——”袁茜徹底破防了,她當然不會承認自己有錯,可今天她受到了方方面面的指責,她不知道應該繼續恨袁景,還是心疼她。
是的,這么多年過去,直到今天,她才第一次生出失去這個女兒的恐懼。
她恨袁景,是她的出生,剝奪了自己最為看重的東西。
可是她始終不明白,自己才是她命運轉折的始作俑者,她總是怪這個怪那個,就是不從自己身上找問題。
她對袁景所有的傷害,都是蓄意已久的。
她在傷害女兒的時候就已經權衡好利弊了,因為傷害袁景,她不用付出什么代價。
她孜孜不倦地把失敗的人生歸咎給他人,拒絕承認自己的錯誤,辨無可辨時,就暴怒宣泄,把自己放在最脆弱的位置,篤定地認為全世界都與她為敵。
當然,大多數人都意識不到自己的錯誤,知道反思的就少之又少,蒼蠅不知道自己的惡臭,老鼠也不覺得自己是小偷,在烏鴉的世界里,天鵝也是有罪的。
很多人作惡都覺得自己迫不得已,應該被體諒。
如果犯錯的人不覺得自己有錯,即便有人糾正,他們也只會本能地反駁,掩蓋自己的錯誤,或者把鍋甩給別人。
欲蓋彌彰的時刻,臉紅心跳,無理也要爭三分,即使罪證在眼前,她也覺得自己是逼不得已,直到百口莫辯、惱羞成怒,暴力結束話題。
在袁茜的世界里,錯的只會是別人。
連天淫雨霏霏終于落下帷幕,冬日的暖陽驅散了多日的陰霾,泉州城也恢復了鮮活,空氣清新,散起步十分舒服,給城中的行人平添了些許愜意。
狹促的老街巷,似是古城的毛細血管,走進中山路,道路兩旁的騎樓鱗次櫛比。
弧形尖拱,紅磚百葉,各式窗戶紛呈異彩,偶爾夾些豎條的窄門,奏出一曲韻律感十足的閩南與南洋的回響曲。
雨天能遮風擋雨,晴天避免陽光直射,退讓出舒適親切的空間尺度,方寸間盈滿豐腴的煙火氣。
申遺成功后,老城堅持修舊如舊,古風猶存的老房子里隱著許多茶館和民宿。
一處安靜悠閑的小院中,袁景正悠閑地半躺在藤椅上,兩眼半閉著,彎彎兩條縫,泡香茗,曬太陽,好不快活,恰如一只懶洋洋的胖貓窩在樹下躲清靜。
客棧里保留了閩南老派建筑的風情,又結合了新中式的軟裝,外表古色古香,內里功能俱全。
整個院子兩進三落,有五間客房,兩間茶室。每間客房外都自帶一個小小院落空間,墻壁出磚入石,頗具閩南特色。
庭院深深,花圃、盆景打理得十分別致,曲徑通幽,老物件的陳設獨運匠心。
中央一口大大的水缸,似有容納百川的沉穩與氣派,花窗、石階、石桌、藤椅竹凳,無不傳達著主人的細心和巧思。
旅游淡季,民宿客棧的生意甚是冷清,她才能如此清閑,那天雨夜她本是來住店的。
老板是個華裔姑娘,是一位在華爾街馳騁的商務精英,開民宿只是她的副業。
客棧里原只有一位照看店面的管家阿姨,是老板朋友的母親,因為她不要工錢,也就不會把太多心思撲在這里的生意上。
老板把開辟了幾間茶室,院里也有茶座,有時還會請一些樂隊或者木偶戲班子來表演,一來吸引旅客,二來也是豐富客棧的進項。
袁景對老板很是好奇。
她還沒見過老板本人,住店時她就注意到告示牌上招義工的二維碼,按圖索驥地加上老板的微信。
兩人聊了沒幾句,就開啟了視頻連線。
隔著屏幕,袁景看到,另一邊是白天,女人正戴著大大的草帽在薰衣草田漫步,笑靨如花地自我介紹,她讓袁景不必客氣,稱呼她Amy就好。
Amy講述著自己對泉州的特殊情感,她一定和這座城市有不解之緣,她第一次來這座城市,就毫不猶豫地買下這處老院子,一番修繕,最終落成了這家步榕驛。
兩人相談甚歡,頗為投緣,所以,電話結束,袁景自薦成功,自然而然地也成了這家客棧的義工,包吃住,還擁有一個獨立的房間。
回到兒時生活過的地方,袁景看到街頭巷尾嬉戲的孩童時,會忍不住想起余華說的那句——
“有些人的童年五彩繽紛,有些人卻是死里逃生,
童年的創傷不是一場大雨,而是一生的潮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