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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1

“爸爸,媽媽這會兒把生日蛋糕做好了嗎?”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問。

“肯定做好了,金黃色的蛋糕,上面用紅色奶油寫著‘生日快樂’,插著三支漂亮的蠟燭。現在媽媽正在門口等著你哪。”爸爸笑著回答。他是一個三十四五歲的黑人,黑色鬈發,高鼻梁,身材頎長,穿著獵裝,扛著一支雙筒獵槍,槍筒上晃晃悠悠地掛著一只灰色的野兔。一條剽悍的德國牧羊犬跑前跑后地跟著他們。

女孩也是黑人,一個血統純正的黑人,就像是用煤精雕出來的。黑色鬈發,黑眼珠,厚嘴唇,兩排整齊的白牙。她的身體很強壯,在凜冽的秋風中,她僅穿著單薄的紅色連衣裙,渾身煥發著生命的活力。任何人都能一眼看出她與旁邊這個男人的血緣關系——他們的眉眼長得太像了。

秋天已經君臨大地,而在阿巴拉契山中,甚至冬天也不太遠了。他們穿過密密的松林,腳下踩著厚厚的褐色松針。前邊是一個山坳,陡峭光滑的巖壁上有行人踩出的模糊印跡。斯蒂文半彎下腰,扶著左側的山巖小心地往前走,但他的兩名同伴,那個叫赫蒂的小女孩和叫瑪亞的母獵犬絲毫沒有降低速度,他們一蹦一跳地跑過這段險路,消失在山巖后。

“喂,等等我!”斯蒂文喊著,加快了腳步。不過他并不驚慌,這兒已是淺山區了,沒有什么猛獸,而且赫蒂一定會在前邊那個橄欖形的山間湖泊中等他。他想得沒錯,等他趕到湖邊時,只來得及看見一個黑色的背影、一個高高翹起的小屁股,接著湖中濺起一片水花,赫蒂投入水中,像條小黑魚似的,不緊不慢地劃動手臂向湖中心游去。瑪亞蹲在岸邊,努力思索著該不該跳下去——深秋的湖水已經很涼了。赫蒂發現它沒有跟上來,回過身生氣地喊:“瑪亞!瑪亞!快跳下來!”

瑪亞不再猶豫,跳下水一屈一伸地游著,很快追上了小主人。

斯蒂文站在岸邊,饒有興趣地欣賞著赫蒂的泳姿。她游得確實漂亮,一會兒仰泳,一會兒蛙泳,一會兒蝶泳。斯蒂文是她的啟蒙教練,教她學會了自由泳,其他一些姿勢則是她直接從光盤中學會的。現在,斯蒂文在游泳上早已不是她的對手了。赫蒂回頭看看追上來的瑪亞,便像往常一樣開始了人與犬的比賽。這會兒,她使用的是最擅長的自由泳,兩條修長的手臂輕快地打著水,在湖面上留下一串筆直的、急速延伸的細細白痕。瑪亞吃力地跟在后邊,激起的水花顯然大多了。湖水極為清澈,幾片樹葉在水面上飄蕩著。透過湖水,能看見青灰色的巖石和稀疏的水草,也能看到赫蒂迅速擺動的肌腱清晰的雙腿。

一人一犬游遠了,斯蒂文把手攏在嘴邊,大聲喊道:“赫蒂!水太涼,少游一會兒!”

那邊遠遠地應了一聲。斯蒂文把獵槍和野兔扔在湖邊,舒適地躺在已經發黃的草地上,半閉上眼睛。透過睫毛的疏影,可以看見秋天的白云輕悄無聲地在天穹上滑行,變幻著千姿百態。已經西斜的秋日仍有充裕的熱度,曬得半邊身子暖洋洋的。赫蒂游得真好,假以時日,她一定能打破女子游泳的所有紀錄,連男子紀錄也不在話下——無論什么體育紀錄她都能輕松地超越。她是一個真正的天才,要知道,她學游泳總共只有5個月的時間啊——而且,她只是一個3歲的孩子。

今天是赫蒂的3歲生日。有時,連斯蒂文自己以及赫蒂的媽媽蘇瑪也免不了驚疑地想:她只有3歲?她怎么會只有3歲呢?但她確實是在3年前的今天來到人世的,只不過她以三倍于正常人的速度在生長著。斯蒂文曾戲謔地稱她為“三倍體”(不是這個名詞原來的生物學意義)。除了三倍的生長速度,赫蒂的飯量也是正常人的兩三倍,而且,如果測試一下她的神經系統,肯定會發現其反應速度遠遠高于正常值。雖然至今沒有條件做這個測試,但斯蒂文對此堅信不疑,因為赫蒂的反應速度是顯而易見的,無論是游泳、電腦擊鍵還是開汽車,她的反應都比常人快多了。她的體內有永不枯竭的精力。

赫蒂,我的小赫蒂,已經3年了啊。

3年前,在那個“維護人類純潔聯盟”的追殺下,他們匆匆逃離小蒂尼克姆島的家,隱居在這荒山僻野中。3年來,他們警惕地保守著小赫蒂的秘密,也一刻不停地注視著外界的動靜。幸運的是,社會上那場歇斯底里的喧囂很快消散了。這并不奇怪,既然喧囂的矛頭是針對一個無辜的嬰兒——不管她是什么身世——那么這種歇斯底里就必然是短命的。狂熱必然冷卻,理智便會復歸,更何況是在美國這樣一個極為開放的社會呢。

白云安靜地滑過白楊樹和樺樹的樹梢,秋風搖落了幾片黃葉,悠悠地飄過斯蒂文的面前。從山腰往上是針葉樹的天下,那兒仍是一片濃綠。這兒很荒僻,離這兒最近的奇森小鎮也在80英里之外,從奇森過來,只有一條勉強可以通車的石子路。附近的住戶很少。幾英里外的山腰上,針樅林中隱約露出一幢石屋的屋角。那幢石屋里住著一個單身的白人男子喬治·林登—— 一個太普通的名字,當然這可能是化名。據說,他是一位頹廢派的詩人,長發長須,50歲左右,在這兒隱居8年了。他總是像一只土撥鼠似的藏在自己的巢中,在山中偶遇,也是面色陰沉地點頭即過。不過,對方的冷漠對斯蒂文來說倒是正中下懷,他本來就不愿和外人多交往。從這里順山溪向下兩英里是斯蒂文自己的居家;再往下1英里,住著一個快樂的單身漢豪森·喬思特,大約45歲,每次路遇,他都要笑嘻嘻地脫帽致意。他十分喜歡小赫蒂,而赫蒂也喜歡上了這個性格隨和的伯伯,見面時常常爬上伯伯的肩膀,嘰嘰喳喳地聊很久。豪森也是新住戶,3年前他們剛來這兒時,豪森只比他們早到半個月。當然,斯蒂文沒去打聽他隱居的原因,他們都清楚,這兒的住戶大多有不想告訴外人的隱情,斯蒂文不愿別人進入他們的生活,自然也不想掀開別家的帷幕。

除此之外,這里就很少有人跡了,偶爾有幾個獵人吵吵嚷嚷地從山徑上走過,或者是一架巡查林木的直升機掠過山頂。感謝上帝,給了他們整整3年的平靜。

湖面上傳來赫蒂的喊聲:“瑪亞!不許上岸,不許偷懶!”但這次她的命令顯然沒有生效。水花聲漸近,瑪亞爬上岸,猛勁地抖掉身上的水珠,走過來,濕答答地倚在斯蒂文的身邊。

瑪亞,忠誠的好脾氣的瑪亞。它是兩年前斯蒂文去山下買的,為的是給孤獨的小赫蒂增加一點樂趣。赫蒂太可憐了,在她的整個童年中,這條黑底白花的牧羊犬是她唯一的伙伴,而她的童年正以三倍于常人的速度飛快流逝。當然,她本人不會覺察到這一點,不會有因此而生的煩惱,因為她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正常”的速度,這使旁觀的斯蒂文夫婦格外憐憫。

不過,這種囚禁生活快要結束了。他和蘇瑪已經決定,等赫蒂過完3歲生日就離開這兒,回到人類社會中去。他們早在不聲不響地為這一天的到來作鋪墊,盡力使赫蒂有足夠的思想準備,使她的新舊生活能夠自然銜接。

在秋日的暖意和輕松的心境中,睡意漸漸襲來。斯蒂文夢見導師斯蒂芬·克利在向他微笑,他懷中抱著那只名叫吉莉的克隆豬,正在回答記者的提問。低頭看豬崽時,他謝頂的腦袋在燈光下閃閃發亮。斯蒂文又看見蘇瑪在產床上輾轉,嬰兒呱呱墜地。嬰兒隨即睜開雙眼,雪亮的目光讓人驚懼不安。畫面跳蕩著變模糊了,隨即靜止在一幕恐怖的場景上。穿著夜行服的兇手拿著寒光閃爍的匕首,刀尖輕輕劃過嬰兒的面龐,那兒立即綻出一道血痕……

有什么東西劃過他的面頰,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那東西又鉆進他的鼻孔,輕輕抖動著。斯蒂文響亮地打了個噴嚏,從夢中醒來。一串清脆的笑聲從身邊逃向湖中,然后是撲通一聲水響。斯蒂文起身來到湖邊,那條“小黑魚”仍在快活地戲水,偷眼狡黠地看著他。

斯蒂文威脅地說:“搗蛋鬼,看我收拾你!”赫蒂咯咯笑起來。“上來吧,時間真的不早了,媽媽要著急了。”

瑪亞也蹲在岸邊用吠聲催促著。赫蒂爬上岸,從背囊中抽出浴巾擦干身體,不慌不忙地套上連衣裙。她是一團火,是山中的精靈,斯蒂文贊嘆著。她的生命力是那樣旺盛,你簡直能聽見電火花在她體內噼啪作響。

瑪亞跑到前邊帶路,在拐角處回頭望著他們。“走吧,赫蒂。”斯蒂文說。

赫蒂牽著他的左手蹦蹦跳跳地走著,“爸爸,今天我還要學開車嗎?”

“不學了,時間太晚了。”他笑著補充道,“其實你不用再學,你已經畢業了。”

幾天前,斯蒂文忽然決定教赫蒂開車。蘇瑪說太早了吧,她才3歲呢,即使按她身體的實際發育狀況來看,她也只是個八九歲的孩子。但斯蒂文沒有聽她的勸告。他的動機源自某種潛意識——也許深埋心底的警惕并沒有入眠。他想讓女兒多學一點護身的本領,不定哪天會有用的。在學習駕駛時,赫蒂再次顯露出了她過人的天分——僅僅3天時間,她就把那輛半舊的克萊斯勒車開得非常熟練了。在崎嶇狹窄的石子路上,她不停地急加速、急剎車、急轉彎,汽車輪胎吱吱嘎嘎地怪叫著,把石子擠得四處飛迸。斯蒂文喜悅中帶點揶揄地想,等她再長兩年,法國一級方程式汽車大賽恐怕就不是男人的天下了。

赫蒂忽然想起一件事,轉過頭來問:“爸爸,過了生日,你和媽媽要告訴我很多很多事情,對嗎?”

“對,過了生日你就是個大孩子了。你長得真快。”

他和蘇瑪決定告訴她一些真相,把她的身世之謎輕輕揭開一角,以便為將來的全部揭開做好準備。赫蒂對此心癢難耐,她拉住爸爸,狡猾地微笑著,“能提前透露一點兒嗎,只要一點點兒?”

斯蒂文拍拍她的腦袋,“耐心等著,吃完生日蛋糕就告訴你。”

赫蒂聳聳肩,做個鬼臉,蹦蹦跳跳地跑到前邊去了。他們順著山溪邊的石子路往下走了兩英里,再向北邊的山上爬了一英里,藤蔓覆蓋的石屋在樹叢后露面,蘇瑪在屋門口等著他們。瑪亞吠叫著,用前爪推開了柵欄門,赫蒂緊隨其后,邊跑邊快活地喊著:“媽媽,我們回來了!”

蘇瑪笑著抱起小赫蒂進屋。按照3年來養成的習慣,斯蒂文在進門前要巡視一番四周。夕陽已經沉到山后,暮色籠罩著靜謐的山野,只有后方的山頂上還抹著晚霞的金色光芒。斯蒂文走進高高的柵欄,用一把沉重的鐵鎖細心地鎖上鐵門。

可惜,他沒有看見山頂的樹叢中有兩點夕陽的反光,那是一架蔡司望遠鏡在向下窺視。手持望遠鏡的,正是家在幾英里外的那個隱居者,他披著長長的紅發,臉上掛著獰笑,身上穿著才從紐約第五大道買來的夾克衫和西褲,口袋里揣著查爾斯頓到紐約的往返機票。那是他8年來第一次離開巢穴走到外面的世界,而且,正是為了這個小姑娘。

2

五天前,埃德蒙·克里克斯頓(他在隱居處的化名是喬治·林登)乘機飛往紐約。晚上八點,他已站在“紅蛇”夜總會的門前。這兒仍是8年前的舊模樣,頭頂的霓虹女郎挑逗地脫著衣服,幾個黑鬼在人行道上游蕩。一輛大吉普開過來停在門口,幾名衣著光鮮的中年男人擁擠著下了車,趔趄地擁進夜總會,看來他們已經灌得差不多了。兩名警察甩著警棍,漫不經心地走過來,其中一人注意地看了看埃德蒙。他的心不由得撲通亂跳。

不要慌,他在心中嘲笑自己,這些年輕的警察崽子絕不會記得8年前一個通緝犯的模樣。何況我的面貌已經變了,已經被濃密的胡須遮住了,就連我的親媽從墳墓里爬出來也不會認出我的。他朝那兩名警察友好地笑笑,走進大門。

廳內是震耳欲聾的搖滾樂聲,血紅色的燈光聚在S形看臺上。觀眾散坐于看臺四周,最狂熱的看客則趴在看臺邊上,貪婪地仰望著臺上那具性感的肉體。脫衣舞女在看臺上來回走動,扭動著臀部,慢慢解開乳罩,那對巨大的乳房毫無遮掩地滾出來。她挑逗地在看臺邊蹲下來,看客們興奮地吆喝著,把一張張大額紙幣塞到舞女窄如一線的內褲里。埃德蒙要了一杯馬提尼,遠遠地觀賞著。這些舞娘中不會有他熟識的舊人,在這個行當中,8年是太長的時間,他熟悉的那些舞女早就揣著大把的美元去過正經生活,或者把美元塞到毒品的無底洞中去了。

“婊子,漂亮的婊子。”

他喃喃自語道,惹得旁邊的一個白人看了他一眼,他沒有理會。8年的隱居生活讓他養成了自語毛病,現在這毛病已經根深蒂固了。埃德蒙也曾苦中作樂地想,也許某一天警察走近他時,他會自語道:“我是埃德蒙,我是通緝犯。”于是,他的無期徒刑就結束了。

有那么一個喜劇式的結尾倒也不錯,他嘲弄地想。

有時連埃德蒙自己也感到納悶,8年的苦行僧生活他居然能熬過來——想想8年前吧,那時的埃德蒙,那個漂亮瀟灑的外科醫生,哪個星期少得了女人?但自從上了通緝令之后,長期的恐懼和性壓抑磨蝕了他的性能力,他已經不再渴望女人了。3年前,當漂亮的斯蒂文夫人來到山里成了他的遠鄰時,他的心中竟然沒有泛起一絲漣漪,從那時起他就確信這一點了。也許上帝的報應確實存在,雖然方式未免有欠光明——讓他患了陽痿,毀壞了他最大的人生樂趣。

他一邊呷著酒,一邊從容地打量著廳里的人群。不久,他在舞臺邊看到了一個熟人,那個抱著雙臂立在陰影里的黑人保鏢。埃德蒙努力回想著,對,他的名字叫哈威特。埃德蒙招手喚來侍者,把幾美元小費塞在他手里,“再來一杯馬提尼,還有,告訴哈威特過來一下,就說是一個老朋友請他喝一杯。”

侍者點點頭,端著托盤走過去,同保鏢低聲交談著。那個黑人扭過頭,狐疑地看著這邊,然后慢慢走過來。這是一個極為強壯的40多歲的男人,肌肉凸出,手臂上刺著兀鷹,手指上戴著金屬扳指。埃德蒙示意他坐下,但他沒有入座,仍抱著雙臂疑慮地盯著他。

埃德蒙把酒杯推過去,“請吧,我的老朋友。”

哈威特客氣而冷淡地拒絕了,“謝謝,我有工作。請問……”

埃德蒙呷了口酒,笑道:“你真的這么健忘嗎?哈威特,8年不見了,威廉斯先生還在吧?”

哈威特恍然大悟道:“噢,你是……”來客的名字被他咽到肚里,他認出這個長發長須的男人曾是老板的老搭檔,不過那時他一向是衣冠楚楚的。哈威特低聲說:“請你稍候。”

他急急到后邊去了,埃德蒙把目光轉向舞臺,耐心地等待著。看臺上,一個紅頭發舞娘登場了,正在脫第一件外衣,她的崇拜者們開始大聲鼓噪。

3

12年前,38歲的埃德蒙·克里克斯頓是一間私人診所的外科醫生,技術不錯,即使在紐約這樣的大都市里,他也是小有名氣。所以他的收入很高,平日里衣冠楚楚,舉止得體,與街區的各色人等相處得很好。不過,私下里他有一個小毛病——這也難怪,連圣人也不是十全十美的——這個單身男人喜歡女人,尤其喜歡那些十六七歲、裸著兩條美腿、不戴乳罩的女學生。這個愛好耗費了他不少金錢。

有時候偶然疏忽,他會讓某個女孩子懷孕。這時他當然不會撒手不管,埃德蒙不是那種不負責任的男人。于是,他會臨時改行做一名婦科大夫,悄悄做一次流產手術。當然這是違反美國法律的,不過,為了履行男人的責任,他只好把法律暫時扔在一旁了。

慢慢地,埃德蒙在這個行當有了名氣,很多并非他情婦的女人也來找他。之后他發現,干這種事能得到可觀的收入,足以補償他在女孩子身上的花費,于是他非常投入地干了下去。

終于有一天事情敗露了。他被吊銷了行醫執照,懲罰性地派到巴西圣保羅的一家貧民醫院做實習醫生。那三年的經歷真是可怕。與燈紅酒綠的圣保羅市中心截然不同,它的郊區完全是另一個世界,遠在文明世界之外。

低矮的山坡上擠滿了極為簡陋的鐵皮房子,沒有水電,沒有道路。驕陽下,鐵皮房子就像是地道的烤爐。下場雨就更糟,到處泥濘不堪、臭氣熏天。貧兒們鶉衣百結、面黃肌瘦,在垃圾堆上玩耍,尖聲笑著、喊叫著,似乎并不知道憂愁。有時,埃德蒙會悲天憫人地想,仁慈的上帝為什么要創造這些卑微的生命,把他們投入人間煉獄來受折磨呢?

埃德蒙在艱難乏味的生活中很快找到了補償。這兒的乞兒太多了,很多人沒有父母親人,即使有,那些終日在醉酒和勞作中麻木的家伙也從不關心兒女,不會在乎他們的肚皮上是否多了一道刀口,腹內是否少了一個腎臟。

那里有一個組織嚴密的器官走私網,埃德蒙的才華和技能得到了充分施展,美國來的“紅頭發醫生”很快有了名氣。他在圣保羅干了兩年,金錢滾滾而來。他常常乘飛機回到紐約(或拉斯維加斯和洛杉磯),在醇酒美女中享受一番,再返回圣保羅重操他的營生。如果不是一念之差,他可能會一直干到今天。

那是緣自美國(記得是華盛頓?)一個主顧的訂貨,這位主顧不要腎臟,他想要一顆健康的心臟。因為他是一個慈愛的父親,他8歲的女兒罹患先天性心臟病,已經病入膏肓了。為了救活女兒,他愿意出任何高價。埃德蒙對于是否接下這樁業務曾猶豫過,原因很明顯:人有兩個腎臟,但只有一顆心臟;腎臟摘掉一個,人仍能活下去,心臟摘掉就只能留下一具尸體了。

不過,3000美元的誘惑力更大。況且,走私者答應找一個“最干凈”的孤兒,不會有親屬來追查,手術后的尸體也由他們負責妥善處理。于是他最終答應了。兩天后,一個10歲左右的混血少年躺上了手術臺,他衣服襤褸不堪,但身體發育得相當不錯,肢體勻稱,這在瘦骨嶙峋的乞兒中是很少見的。他的模樣相當俊秀,金色頭發,眼睛緊閉,鼻翼微微顫動著。看來,為了感謝顧主的慷慨,那些“獵頭者”這次挑選得非常敬業。少年處于全身深度麻醉中——他不必再醒來了。這次手術只需保證心臟的新鮮,不必管那具身體的死活,所以當天的手術實際是非常容易的,甚至不需要外科醫生,找一個屠夫就行。

在那具小身體上劃下第一刀前,埃德蒙一直忐忑不安。除了所剩無幾的良心自責外,主要是對個人利害的考慮:殺人和單純的盜賣器官畢竟是不能等同的,這一刀下去,他就不能回頭了。

但他很快為自己找到了道義上的理由,看看那位懷揣10萬美元來購買器官的富豪吧,他難道不知道這種交易之后的血腥?但金錢是一種有效的絕緣劑,可以使他們遠離罪惡,心安理得地做優雅的紳士和仁慈的父親,警察一般不會去找他們的麻煩。比起他們,埃德蒙覺得自己太值得同情了:至少他沒有那些人虛偽,而且他是靠出賣自己的技能來賺錢的,還要提心吊膽地提防警察呢。

于是,他心安理得地割下了第一刀。

3000美元撥進了他的賬戶,埃德蒙準備揣上這筆錢回紐約物色一個性感的姑娘。但是非常不幸,那些天殺的走私犯違背了諾言,他們的“妥善處理”只是把尸體扔到荒郊,薄薄地蓋上了一層土。這具尸體非常不幸地被野狗拖出地面,非常不幸地被人發現少了心臟,又非常不幸地傳到《圣保羅日報》一名記者的耳朵里。

在追捕之網收緊時,埃德蒙機警地逃脫了。美國警方和國際刑警組織簽發了紅色通緝令,但埃德蒙憑著野獸的狡黠,逆流而上,用買來的假護照返回美國,隱居在阿巴拉契山脈的西麓。他平安地度過了8年,直到一只肥美的羔羊自己走近狼窩。

4

十幾分鐘后,黑人保鏢走出來,向埃德蒙點點頭。他隨保鏢穿過狂熱的看客,穿過后臺的化妝間。化妝間里滿是化妝品的氣味,才下場的那名舞女正在吸煙,仍裸露著大得嚇人的乳房。另一個準備上場的舞女已經穿好帶豹紋的短衣短褲,正在讓人為她安裝豹尾。在美人堆中討生活的保鏢全然沒有憐香惜玉的習慣,粗魯地把她們推擠到一邊兒,招來一頓粗野而親昵的咒罵。

保鏢領他在辦公室的門口停住,敲敲門,“威廉斯先生,他來了。”然后打開房門,閃到一旁。埃德蒙走進辦公室,門在他身后關上。肥胖的威廉斯像只皮球一樣滾過來,滿面笑容地舉起雙臂,“啊哈,埃德蒙!真高興能見到你。”他把來客擁到懷里,親熱地吻吻對方的面頰,“我很欽佩你,你是一只最狡猾的狐貍。8年前,美國警方和國際刑警組織撒下的那張大網也沒能網住你。”

埃德蒙有些嘲諷地說:“你該慶幸,如果我被捕,你能安安穩穩地坐在這兒嗎?”

威廉斯笑了,“沒錯,我十分感激。這些年我一直在留意你的動靜,我不相信你會真的銷聲匿跡。”他拍拍對方的肩膀,“需要我幫忙嗎?也許,你準備重新操起你的老本行?”

“對,我手邊已經物色好了一個很好的獵物。”

“太巧了,正好一個慷慨的主顧今天找上門來,要為自己的兒子買一個腎臟。”

“可以,5萬美元。”

威廉斯吃了一驚,“5萬?你竟然要價5萬?”他嘲弄地說,“你一定是忘記了流行的價格表。我告訴你,這些年因為醫學的進步,器官市場多少有點萎縮,價格比那時還要低一些。”他咕噥道,“5萬!一顆絕好的心臟也要不到這個價錢。”

埃德蒙冷靜地說:“不,我并沒有發昏。我這次提供的是最好的貨色,是永不衰老的器官。我知道你現在不會相信我的話,那就請你看看3年前8月到10月的報紙,什么報都行,找一找有關海拉的報道。然后咱們再繼續談價錢。”

威廉斯顯然很不以為意,但他捺著性子說:“好吧,我馬上派人去查,請你稍候。你想喝點什么?要不,我給你叫來一個很有味的女人?我想這幾年你不一定享受過。”

埃德蒙冷淡地說:“謝謝,我對女人已經沒興趣了。”

威廉斯真正吃驚了,甚至比聽到5萬的報價更為吃驚,瞠目良久,才憐憫地說:“真的嗎?我簡直不能相信。如果這不幸是真的,你賺錢還有什么意義?不過,隨你的便。”

40分鐘后,威廉斯推門進來,面有喜色,“我已經查到了,確實是好貨色。”他沉默了一會兒,謹慎地說,“不過我仍不能出那樣的高價,請你耐心聽聽我的理由。首先,我要說服我們的顧客相信這件事——畢竟它的‘永不磨損’只是理論的推測而未經證實。再者,這種特殊的貨色會不會不太穩定?會不會產生意想不到的變化?第一次使用它要擔一定的風險。不過我向你承諾,如果這次使用情況良好,令人滿意,下次我會把價錢提上去。行嗎?咱們都是通情達理、有諾必信的商人。”

“好吧。”

他們經過短時間的討價還價,敲定了1萬5千美元的價格,預付一半,現金支付。威廉斯問:“需要助手和器械嗎?我可以幫你解決。”

埃德蒙搖搖頭,“謝謝,我自己解決吧。”他不想使用威廉斯提供的助手,因為那會暴露自己的住所,他要盡可能地保護自己的獵物,那可是價值數百萬美元的奇貨。“你只需給我一只便攜式的冷藏箱、一支麻醉槍,再把剩下的7500美元準備好就行。”

“好的。你現在就走?真的不需要一個女人?”威廉斯好奇地問。

“不要。謝謝你的慷慨。”

現在埃德蒙已經返回山中,在山頂的松林中用望遠鏡窺探著他的遠鄰。牧羊犬進屋了,女主人抱上女兒,男人觀察四周后進了門。埃德蒙不知道今天是女孩的生日,但他感覺到了洋溢在這個家庭中的特殊歡樂。

他放下望遠鏡,喃喃自語道:“一切正常,我的小乖乖,老海盜伯伯回家去等著你。”

他轉過身,在蒼茫的暮色中向自己的房子走去。在那兒,一個叫哈姆的老搭檔已經購齊了手術器械和藥品,正在為他的獵物準備手術床。哈姆是個長相齷齪的家伙,有著狗一般的忠誠、耗子般的膽怯和糞龜子般的勇敢——當他口袋里裝有大把美元的時候。在8年前的搜捕中,他沒被牽連在內,因此對埃德蒙感恩不盡。所以,當埃德蒙把500美元放在他面前時,他痛快地答應了。

埃德蒙聽到了輕微的汽車聲,那是哈姆把汽車開來了,藏在石子便道旁的橡樹下,晚上要用到它。好,蛛網已經結好,只等凌晨動手了。他打開自己家的柵欄門,高興地自語道:“再見,我的小乖乖,咱們深夜見。”

5

石墻上爬滿了爬墻虎,濃密的藤葉覆蓋了屋頂。這是一幢百年老房,花崗巖的外墻顯得十分粗糙,浸透了歷史的蒼涼。屋頂的藤葉中,一套拋物線形衛星天線倒是閃亮如新。石屋背靠著半面山坡,其他三面由粗壯的5英尺高的鐵柵欄圍繞著。三年來,斯蒂文夫婦自動切斷了同外界的所有聯系。在他們購房時,舊主人說:“我沒有電話,我想你們也不喜歡外界的打擾。”他說得沒錯。斯蒂文夫婦在這兒安頓下來后,只有很少幾次與家里通話問安好。他們十分謹慎,總是跑到500公里外的法蘭克福去打電話,也從不向家人透露他們的居處。

這幢石屋同外界的聯系只有三條途徑:一套衛星天線,它把無線電信號傳送到一臺大屏幕電視中;一根電纜,它為石屋送來電能;一條簡易石子路,通過它運來日常用品。斯蒂文只能以電視和電腦來維系女兒同世界的聯系,為她返回人類社會作點準備。

3年前,3人坐著克里奧的直升機從費城飛到西弗吉尼亞州,然后轉乘一輛半舊的克萊斯勒車在公路上逃亡。那時他們的名字分別是保羅·雷恩斯、蘇瑪·羅伯遜和海拉·羅伯遜。他們原是駕駛汽車向西開,等克里奧先生的直升機在空中消失后,迅即掉頭向東。他們不是不相信可親的老克里奧,但為了海拉的安全,不得不事先堵住一切可能的漏洞。

后來,他們用5000美元的低價買下這幢簡樸的石屋,在這里定居下來。此后的3年相當平靜。從電視上看,由海拉引發的群體歇斯底里癥由于失去了目標,逐漸平息下來。海拉發育良好,也十分聰明。她唯一的問題是發育得太快了,而且不僅是身體,她的心智成長也同樣快速。保羅一直盡力向她的小腦瓜里灌輸知識,勉強能趕上她的消化速度。不過,她的超速生長已被逐漸習慣,成了“新高度”上的正常。

這種“快速生長”有時仍能引起模糊的恐懼,使保羅聯想起癌細胞無限繁殖的兇惡天性。但總的說來,這種恐懼逐漸淡化,衰減為弱不可聞的回音。想想吧,終日守著這個快活天真、笑靨如花的女兒,怎么可能還有這種陰暗的想法?

不過,保羅始終保留著一份擔心,他時刻睜大眼睛看著海拉,看她會不會出現其他的不正常。想想4年前,當他開始致力于“激活”一個沉睡的生命時,他一直抱著廉價的樂觀主義,認為只要邁過“激活”這道技術難關,一條生命就會完全正常地生長。這實在是一種年輕人的淺薄。生命遺傳是自然中最復雜、最精細的過程,即使正常人的遺傳也時時出現錯誤,這是不可避免的,是由數學概率所決定的。那么,憑什么斷定海拉的細胞在被激活后就會精確穩定地展示出正常生命的行進軌跡?

他想起一種病例:正常人一旦失聰后,講話能力會逐漸衰退,發音會越來越模糊和怪異。這是因為,人的語言能力不是靜止不變的,它永遠處于不穩平衡中,僅僅是靠著龐大的人口基數所形成的自我校正能力,才能維持人類語言能力的相對穩定性。若失聰者喪失了校正手段,發音就會逐漸漂移開去。

海拉的細胞已在單細胞狀態下活了22000代(人類的22000代相當于45萬年了),它們又該積累了多大的嬗變?有時保羅暗自慶幸,為海拉的“基本正常”而慶幸。因為這種正常純屬僥幸,而“不正常”才是概率最大的結局。

6

燈熄了,蘇瑪端著蛋糕出現在餐廳門口,溫馨的金光團團圍繞著三支蠟燭。蛋糕剛烤好,還是熱的,頂面是漂亮的奶油花和“生日快樂”一行字。海拉閉上眼睛許完愿,吹熄燭火,高興地切開媽媽自制的蛋糕。

“爸爸,這是你的;媽媽,這是你的。這一大塊是瑪亞的——瑪亞,夠吃嗎?”

保羅和蘇瑪并肩坐著,相視而笑,心頭充盈著金黃色的溫馨。蘇瑪的體溫透過薄薄的家居服傳過來,變成麻酥酥的電擊感。保羅笑著,把蘇瑪攬緊了一點兒。三年來,兩人的感情維持著微妙的平衡。白天,當著海拉的面,他們一直扮演著一對恩愛夫妻,時間長了,他們常常不由得產生錯覺,似乎他們本來就是夫妻——他們當然不是,保羅的妻兒還在1000英里外盼著他呢。所以,他們一直克制著自己。當一次吻別、一次擁抱或無意窺見對方的裸體而激起欲火時,他們都盡力壓制下去。這使他們一直保持著初戀情人般的感覺。

他們終究沒有邁過那條界線,他們仍然是朋友,非常親昵的朋友。

海拉狼吞虎咽地吃著蛋糕,她的飯量常常超過爸媽的總和,還不耽誤在飯桌上嘰嘰喳喳地說話。不過,這只小百靈今天反常地安靜,不時地抬起頭盯著父母。等到爸媽都吃完,她也放下刀叉,非常平靜地看著父親說:“爸爸,你該告訴我了吧。你答應過,等我3歲生日后就告訴我很多事情。”

保羅笑著看看蘇瑪,蘇瑪用肩頭碰碰他,低聲說,還是你說吧。保羅欣慰地看著女兒,緩緩說道:“對,小赫蒂,我們確實要告訴你好多事。因為我們已經決定,在你過了3歲生日之后,就要帶你回到人類社會中去。”

“就是電視里的地方?”

“對。”

“太好了!”海拉歡呼起來,眸子異常明亮,里面跳蕩著對新生活的向往。

保羅心頭微微發苦,定定神,繼續說:“赫蒂,3年前,你剛出生時,我們帶著你躲到這個荒僻的地方。你知道這是為什么嗎?”

海拉點點頭,“猜到一些。我肯定與其他孩子不太相同。爸爸,電視里過3歲生日的孩子都是些小不點兒。按我的身體發育情況看,我大概相當于正常人的8歲了。”

雖然平常已習慣于拿“8歲孩子”而不是“3歲孩子”的標準來看待她,但此時保羅仍為她的觀察力感到高興。他點點頭說:“對。由于醫生們還不知道的原因,你出生后顯示出很多異常之處,如果讓你留在人類社會中生活,可能有人會把你看成怪物。所以我們帶你跑到這座山里,過著與世隔絕的生活。現在你已經長大,身體發育正常,我們可以離開這兒了。當然,你身上仍有一些超常之處,比如,正像你剛才所說,你的發育速度比正常孩子快,大約是其三倍,你的飯量也是正常人的三倍。”

“我會長成巨人嗎,就像《格列佛游記》中的巨人?”

“不會,我想不會,你只是長得快,但長到正常高度后就會停止的。還有,你的神經反應速度也比正常人快。”

海拉笑道:“我也覺察到了,我常常奇怪,你們說話呀、走路呀,總是慢騰騰的。不過我現在已經習慣了,習慣了按你們的節奏來調整自己。”

“還比如……”

“還比如我的小紫蛇。”

保羅和蘇瑪都笑了,“對,比如你的小紫蛇。”

海拉三個月大時,保羅和蘇瑪就發現了這種異常現象。那時她還不會說話和走路,每天在地毯上爬來爬去,從沒有疲累的時候。有時蘇瑪去拉她,兩人的手指將要接觸時,指尖之間就會發生輕微的爆鳴,一道細細的、幾毫米長的紫色電芒會在瞬間閃過。它能給皮膚留下不算厲害但相當尖銳的刺痛,海拉常咧著嘴哭起來。

那時正是對海拉的異常現象草木皆兵的時候,蘇瑪驚惶地問保羅,這是怎么啦?這是怎么啦?保羅笑著解釋,這個現象倒是正常的,連他本人也有。他在鋪有地毯的干燥房間走動時,也常常積累起靜電,當與別人握手或觸摸銅把手時,就會產生這樣的電芒。不同人積累靜電的能力是不同的,據測定,有人的靜電電壓可高達10萬伏。海拉的新陳代謝遠比正常人旺盛,因此,靜電積累更強一些也是情理中事。

蘇瑪放心了,撫慰著女兒止住哭聲。但此后,他們發現這種正常之中仍包含著異常。海拉體內的靜電過于強大,即使天氣并不干燥,即使并沒有誘發靜電的地毯,她也照樣能放出巨大的“紫蛇”,隨時隨地都行,就像深海中用電流捕食的電鰻。海拉長大后把它當成了有趣的玩具,練到收放自如的境地。保羅告誡她不要玩這種危險的游戲,但從心底講,他并沒有給予足夠的重視。他真正領略到“小紫蛇”的威力是在半年之后。那時,海拉已經能夠說話和滿地亂跑了。每當蘇瑪做家務時,保羅就領著她去湖邊玩兒,跑累了,就躺在如茵的草地上休息。

一天下午,快要回家時,海拉忽然指著草叢好奇地喊:“蚯蚓,好大的蚯蚓!”

保羅扭過頭,立即驚出一身冷汗。那是一條兇惡的響尾蛇,昂著頭,正用頰窩處的紅外線探測器探查3米外兩個恒溫生物的體溫,即將開始進攻。保羅外出時總是隨身帶著手槍,他小心翼翼地向后褲兜里摸槍,一邊低聲穩住海拉:“海拉,乖乖地不要動,這是一條毒蛇,等爸爸開槍打死它,你千萬不要動,聽見了嗎?”

他的動作極其小心,但還是惹惱了響尾蛇。它突然發動進攻,像閃電一樣撲過來。保羅驚叫一聲,怔住了——他確實看到了閃電,一道紫色的閃電。響尾蛇斷成了兩截,在地下扭動著,斷口處是焦黑的灼燒痕跡。海拉右手的食指仍指著它,左手還含在嘴里,她呆呆地看著死蛇,眼光中是惶惑和好奇。

不知道那道紫芒是如何發出的,很可能海拉不是有意為之,而是因蛇的突然躍起和爸爸的驚叫而激發的下意識動作。紫芒擦著保羅的左脅掠過,在衣服上燒出一道焦痕,空中彌漫著濃烈的臭氧味。保羅怔怔地看著女兒,在遇救的驚喜中慢慢滋生出了纖細的恐懼。她今天殺死了一條毒蛇,救了爸爸,明天也許會在有意無意中留下一具人的尸體!而這是人類社會絕對不能容忍的,因為,保羅苦澀地想,她可是一直被社會看作異類啊。

從那之后,他多次嚴厲地告誡女兒,不要玩這種危險的把戲。這會兒他又鄭重告誡道:“回到人類社會后,要盡量隱藏這些特異之處,特別是不要玩兒你的‘小紫蛇’。也許它會引起一場大火,或誤傷一個親人,給你留下無窮的悔恨。你能記住嗎?”

海拉鄭重地說:“能記住。爸爸,自從你說過之后,我一直沒有玩這個游戲了——雖然有時很想玩兒。”

她忍俊不禁地笑了。保羅欣慰地說:“我們知道你是個聽話的孩子。還有,你的飯量是沒辦法遮掩的,也不用遮掩,你只管可著肚量吃下去。至于你的發育太快,我們還是要盡量掩飾。比如,我們會經常遷移到陌生地方,使你能自然地融入新朋友中去。好嗎?”

海拉非常認真地點點頭,又問了一個問題:“爸爸,如果我的生長速度是你們的三倍,十二三年后我就會同你們一樣大,然后我就會變得比你們還老。這多可怕呀!”她憂心忡忡地說。

保羅和蘇瑪再次為她的聯想力感到驚奇,說到底,她只是一個自然年齡僅有3歲的孩子呀。保羅想告訴她:不,你不會衰老,因為海拉細胞在22000代的離體生活中很可能已經遺忘了衰老和死亡的指令。不過,這些話當然不能說透,至少現在不能對孩子說透。他略微思考后說:“不,科學家普遍認為,你在長到8歲、也就是正常人的24歲時,就會停止生長。那時,你就會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正常人了。”

海拉樂得拍手笑道:“那時我再也不用欺瞞別人了,對吧?”

一直笑而不言的蘇瑪這時才開口:“對,孩子。這5年很快就會過去的,那時你就完全和普通人一樣了。”

海拉高興地點點頭,但旋即又陷入沉思。她皺著眉頭輕聲自語道:“為什么?”

保羅奇怪地問:“什么為什么?”

“為什么我會有這樣的異常?我想,任何異常總有其原因。”

保羅與蘇瑪對望著,不免有些尷尬。不錯,她說到了問題的核心,但這正是他們要盡力遮掩的。他小心地說:“這點原因先存放在爸爸媽媽心里,等你長大一點再告訴你,行嗎?我們不會永遠瞞你,但現在你還太小,你不會理解的。”

“好的,你們先替我保存著吧。”海拉快活地說,發亮的眸子轉了兩圈,忽然狡黠地說,“爸爸,媽媽,其實我也知道一些秘密呢。”

蘇瑪好奇地問:“是嗎?什么秘密?”

海拉神秘兮兮地笑著,好久才說:“我知道你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至少其中一個不是。”

兩人真的震驚了,交換眼神后,蘇瑪含笑問道:“喲,這可是個大秘密。你怎么會有這個想法?”

海拉得意地說:“我會推理唄。從電視上我知道,父母不同種族,兒女便是混血兒,而混血兒的外貌與父母都不同,可以說是父母的綜合體。可我完完全全是個黑人——卷頭發、厚嘴唇。所以,媽媽大概不是我的親媽媽,對吧?”

蘇瑪看看保羅,一時無話可說。他們無法告訴孩子:蘇瑪確實是你的“生”母,她用自己的卵子和子宮孕育了你。不,透露這些情況難免涉及那個可怕的字眼:癌。而這是蘇瑪無論如何也不愿捅破的。即使無法終生保守這個秘密,至少也要等到孩子成年之后呀。

兩人在考慮著矯飾之詞,但海拉已從他們的表情中確認了自己的推理,她乖巧地依偎在媽媽懷里,“媽,即使你不是我的親媽媽,我也會一樣愛你,一生一世!媽媽,你愛我嗎?”

她一邊說,一邊像雞啄米似的在媽媽臉上吻著,說一句吻一下,像是為她的稚語點標點。蘇瑪被她逗笑了,緊緊把她摟到懷里,“孩子,乖女兒,媽媽當然愛你,一生一世!”

海拉安靜下來,輪番瞄著父母,扯動著嘴角,努力忍著笑意。保羅威脅地說:“小黑鬼,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海拉忍不住笑了,“爸爸,我剛才的話還有一條證據呢。”

“什么證據?”

海拉得意地宣布:“我知道其他孩子的父母都是睡在一張床上的,電視上都是這樣。可是你們從來不!我發現,每天晚上,只要我一睡著,你們就分開了。有幾次夜里我特意起來看看,你們仍是各睡各的房間。你們吵嘴生氣了嗎?根本不像。那你們為什么不在一塊兒?今晚就睡一塊兒吧?”

兩人臉上都泛起紅暈,異樣的感覺同時撞擊著他們的心房,似乎能聽到諧調一致的節律聲。海拉這些話既成熟,又充滿孩子氣,弄得這對“父母”十分狼狽。當然,狼狽中也隱隱流淌著喜悅。

海拉快活地拍手笑起來,“我說對了!我說對了!我現在就去把你們的寢具搬到一塊兒!”

保羅趕忙拉著她,無奈地說:“我和你媽會搬的,用不著你去。你呀,真叫人沒辦法!”

他暗暗搖頭。為了今天同女兒的談話,他和蘇瑪兩人早就反復醞釀過了,沒料到真正開始談話時,女兒卻掌握了對話的主動權。女兒的聰明,還有她山泉般流淌的親情,著實讓他欣喜。她的生理年齡只有3歲,但她心計之周密,思維之清晰,幾乎趕得上成人了!

晚飯結束了,海拉調皮地說:“爸爸,最后一個要求,能否透露一下我的真實姓名?”不等爸爸反駁,她就流暢地說,“這是顯而易見的。既然你們不是斯蒂文夫婦,我當然也不是赫蒂·斯蒂文。”

保羅脫口說道:“對,你的真名叫海拉,海拉·羅伯遜。羅伯遜是你母親的真實姓氏。不過這個名字暫時不能對外講,能記住我的話嗎?”

海拉點點頭,目光很困惑。在她的推理中,斯蒂文應是她的親生父親,不僅因為兩人都是黑人,而且……你看吧,兩人的面貌多么相像!但自己為什么隨“并非生母”的母親的姓?她閉上嘴,把這些疑問暫存心底。

海拉并沒有忘記自己的話。晚飯后,在看電視和玩耍的空當,她偷偷溜到爸爸的房間,抱上毛巾被和枕頭,搬到媽媽屋里,然后回到游戲間,佯作無事地繼續玩耍。但是,由于心中藏了一個秘密,她的眉尖始終有喜悅在跳動。保羅和蘇瑪都看到了她的小動作,也體會到了她的苦心,便相視一笑,輕輕握住對方的手。

9點50分,海拉回到自己的床上,目光仍然閃爍不定,偷偷地、急切地觀察著事態發展。保羅為她蓋好毛巾被,感慨地想,她仍具有3歲孩子的童心啊。他故意沒有關上海拉的房門,在她的偷窺中來到蘇瑪的臥室。他想,這會兒海拉該放心入睡了。

蘇瑪已經浴罷,換上了輕薄的睡衣,薄紗內的胴體纖毫畢見,面龐微紅,目光中是含蓄的等待。他們不是夫妻,但在一間屋里生活三年,友情的泉水早發酵成愛情的美酒了,現在,海拉的一句稚語揭開了酒壇上的封泥。蘇瑪倚在床頭,等著保羅沖了澡,換上睡衣。

保羅過來把蘇瑪攬到懷里,熾熱的激情像重錘一樣,交替敲擊著兩根琴弦。保羅低聲說:“蘇瑪,我真的很抱歉,維多利亞……”

很久她才明白保羅是在拒絕:蘇瑪,我愛你,我迫切地想要你。但我不能這樣做,我并不是古板的清教徒,對這樣美好的情感,上帝也會原諒的。但是,我有妻子維多利亞……

保羅想起3年前,在他們倉促決定逃亡時,他曾在電話中匆匆同妻子告別。妻子維多利亞冷冷地問:“蘇瑪小姐是你這個決定的原因嗎?在你的天平上,自己的妻兒占有多大分量?”他苦笑著對妻子說:“我的決定不是為了蘇瑪,你有這種想法我很難過。”現在認真想想,妻子說得也有道理。他陪蘇瑪逃亡是多種因素促成的,有對海拉的責任感,有對奶奶血緣的關注;但無可否認,明媚動人、情意綿綿的蘇瑪小姐也是重要原因之一。如果這時同蘇瑪有歡情,他無法排除對妻子的負罪感。

蘇瑪已從一時的沖動中平靜下來,吻吻保羅作為結束,“休息吧,你睡哪兒?還過去嗎?”

保羅對她的冷靜十分欣慰,笑道:“我就睡這兒吧。我相信海拉今天夜里一定會來偷看。”

“好的。”

兩人翻過身睡下,努力壓抑著心跳。等蘇瑪蒙眬入睡后,保羅忍不住欠起身,默默地看著蘇瑪動人的曲線。他吻吻她的額頭,低聲咕噥道:“真盼著有一天……”

蘇瑪沒有睜眼,但抬起手拍拍保羅的臉,含混不清地說:“會有那一天的,睡吧。”

7

海拉趴在門縫前,看著爸爸媽媽相擁上床,滿意地笑了。她并不知道此舉的含意,但她本能地知道那一定是件美好的事情。她關上門,躺到床上。門隨即被輕輕地推開,瑪亞自若地甩著尾巴進來,躥到她的床上臥下,友好地舔著她的胳膊。

瑪亞平素睡在院子里的狗舍中,但臨睡前的告別已是例行儀式了。海拉很喜歡這個不會說話的朋友,它的黃眼珠是那么幽深,里邊裝滿了友情和理解。她輕輕捋著瑪亞的被毛,高興地說:“瑪亞,我們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要到電視里那些熱鬧的地方。你高興嗎?”

瑪亞輕聲吠著,表達了自己的態度。

海拉每天都要看電視,她對電視里的世界已經非常熟悉了,但她從未想過自己也能走入那個世界。她憧憬著明天的生活,興奮之錘輕輕敲擊著心弦。

“瑪亞,爸爸說我的身世是一個秘密,你能猜到是什么秘密嗎?”

瑪亞困惑地看看小主人,沒有應聲。

記得隨爸爸觀察星空時,海拉曾突發奇想:“爸爸,能用望遠鏡看到地球嗎?”爸爸笑著說不能,你無法站在地球上去看地球,這個事實象征著一種哲理:“自我”是最大的秘密。爸爸還說,哲學家們設計了很多邏輯悖論,諸如“萬能的上帝能否造出一塊連他也舉不動的石頭”“理發匠能否給所有不給自己理發的人理發”等等,所有悖論都源于一個“我”字,被稱為自指悖論。“我”是一個黑洞,是一個陷阱,無往不勝的邏輯之艦一到這兒就會被吞沒。海拉沒有完全聽懂爸爸的話,但這并不妨礙她對自身的秘密產生極大的興趣。沒錯,我的身上一定有重大的秘密,既然我有這么多的特異之處。那么,我是外星人的孩子嗎?或者是科學女神的女兒?

時鐘敲響11點了,瑪亞跳下床,很有禮貌地向主人搖搖尾巴,用嘴撥開房門,到院里去了。海拉也跳下床,躡手躡腳地走到媽媽的臥室前,從門縫里張望。沒錯,爸爸今天沒有離開,他和媽媽親親熱熱地擁在一起。她高興地笑了,回到床上,很快進入夢鄉。她夢見了絢麗的新生活。

此刻,她的父母也在夢中流連,在夢中跋涉。蘇瑪夢見了父親老約翰和病中的母親多娜,保羅則逆著時間之箭回溯,重溫了幾年來走過的路程。那是從一頭叫吉莉的克隆豬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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