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延禧咬咬牙，還是道：“朕此去春州，離泰州很近，你猜朕會不會見到耶律大石？”

蕭瑟瑟心頭猛地一跳，如今再聽到這個名字，她的心居然還是不能平靜嗎？可是事已如此，她的腹中甚至有了耶律延禧的骨肉，她還能如何，當下只是苦笑一聲，道：“臣妾已經是主上之妃，除了主上和這腹中孩子之外，又有何人需要臣妾關心。”

耶律延禧聽了這話，也覺得羞愧起來，當下自嘲的一笑：“說得是，你都有了孩子，如何還會理會別人?！币娛捝匀婚比徊粯罚曰谑а裕忠粫r找不到話來，就干脆說：“我同你說件事，前日我下詔說今天去春州，你可知那個紇石烈部的阿疏跟來，同我說了些什么嗎？”說著比手劃腳，將那阿疏的滑稽可笑之處又描述一遍。

蕭瑟瑟亦知他的用意，也順勢把話頭引開，道：“那，主上真要對完顏部動手嗎？”

耶律延禧搖頭道：“怎么可能，朕是一國之君，要為大局考量。完顏部幾代人為生女真節度使，如今生女真還沒有其他部族可以代替他們。阿疏的話再有道理，但他們實力不足，扶不起來，若是為了小部族出頭，生女真部換個節度使容易，但他若是鎮不住生女真部，豈不是送鷹路將來多增麻煩。朕此番帶大軍前去，不過就是威嚇完顏部，叫他們知道大遼天威，從此乖乖臣服，不敢再有異心罷了?！?

蕭瑟瑟發出了疑問：“他們會嗎？”

耶律延禧自負地道：“以朕的帝王之術，和對人心的把握，什么樣的臣子，不能為朕所降服呢?！?

蕭瑟瑟問他：“如何降服？”

耶律延禧就道：“馴人，跟馴狗一樣，先是要以強力壓服他，讓他知道誰才是主人，然后給他骨頭，給他好處，他就乖乖馴服了。而且還要讓他感受到雷霆雨露之不可測，讓他覺得旦夕禍福，皆在朕的心情之中，如此才會膽戰心驚，不敢再有異心。”

蕭瑟瑟聽了，心頭覺得有些不舒服，嘆道：“這樣的手段，對付奴才或可，但若是對于英雄好漢，豈不折辱了人？”

耶律延禧驕橫地道：“在朕之下，皆是奴才，就算是英雄好漢，也要學會當一個奴才?！?

蕭瑟瑟心頭一梗，在他之下，皆是奴才，難道便是耶律大石這樣的英雄，也不過是個奴才嗎？甚至要學著如何做一個奴才嗎？她在心里搖頭，不，大石不會成為一個奴才，大石永遠也成不了一個奴才。而眼前這個君王，卻是要逼著所有人做奴才，若是不肯，就永無出頭之日，甚至連對他有救命之恩的蕭兀納宰相，也因為不肯做奴才，而被貶出京去。而大石，也在泰州一呆就是數年。

耶律延禧見蕭瑟瑟不說話了，抬頭看去，就見著蕭瑟瑟捂著心口，臉色難看，嚇了一跳，道：“你怎么了？”

蕭瑟瑟一驚，忙胡亂找了個借口，道：“好像他踢了我一下?！?

耶律延禧大喜，忙去撫著蕭瑟瑟的腹部，笑道：“哎喲，那必然是個巴圖魯呢。來，朕的乖兒子，朝這里踢啊，朝這里踢啊。他怎么不踢了——”

蕭瑟瑟打掉他的手，嗔道：“踢一下也就是胎動，他又不是猴子，哪能時時刻刻踢人。”

過了數日，皇帝正式起駕，大軍搖搖擺擺，前往春州。

到了春州行宮，皇帝駐扎下來，附近各州的長官，都來拜見。

只是如今蕭奉先得勢，許多人都事先給他送了重禮，才能夠讓名字出現在耶律延禧面前，而沒送過禮物的人，自然就守在門外不得入見。

這日耶律余睹入宮，就見著耶律大石站在宮外，似乎已經等了許久。一眾謁見的官員三五成群，彼此寒喧，只有耶律大石孤零零地站著，與人格格不入。

耶律余睹暗嘆一聲，假裝沒看見，避著耶律大石進了宮中。

此時耶律延禧正在看歌舞，見了耶律余睹來，招手令他坐到身邊，卻見耶律余睹神情猶豫，當下問他：“余睹，你這是怎么了？”

耶律余睹猶豫了一下，還是低聲湊到耶律延禧面前，低聲道：“主上，臣剛才進來的時候，看到大石在門外候見?！?

耶律延禧也怔了一下，半晌，發出一聲感慨：“大石啊——他如今怎么樣了？”

耶律余睹賠笑：“泰州風霜頗大，自然不如中京舒服，臣看著他憔悴了些呢。主上要不要叫他進來瞧瞧？”

耶律延禧端著杯子的手停住，他在猶豫。當日他看著耶律大石遠去的身影，他曾想過這一生一世，最好不要再見著耶律大石，否則的話，他會想殺了對方。

可是如今，聽著耶律余睹說“泰州風霜頗大”，他忽然又想起那個如石頭般堅毅的少年，那個抱著他說，叫他痛苦的時候可以打他，但不要再殺人的少年，那個在他祖父面前為他辨解，堅持著自己忠誠的少年。

他將杯子放下，臉也沉了下去。

耶律余睹見他這樣，想說什么，最終還是忍了下去。

誰曉得當晚，一個消息送到了春州行宮，文妃蕭瑟瑟生下一個皇子，母子平安。

耶律延禧大喜，立刻賞賜了行宮上下所有人等，并且給小皇子取名敖盧斡。

次日，耶律延禧就召見了耶律大石。

看著耶律大石走進來，耶律延禧的臉色有些恍惚，耶律余睹說得沒錯，泰州風霜頗大，耶律大石的確不像在中京那樣滋潤了，可是卻也在泰州，完全脫去了少年的骨骼，整個人已經成長一個肩闊背厚的大漢。他臉上的線條也顯得更為立體和剛毅，走進來的時候，有一種龍形虎步的剛猛。

看著這樣的耶律大石，耶律延禧腦海中忽然升起一個念頭：若是蕭瑟瑟看到這樣的耶律大石，她是會不喜呢，還是會更喜歡呢？

看著眼前這條大漢朝著自己推金山倒玉柱般拜下，耶律延禧收起紛亂的心緒，淡淡抬一抬手：“罷了，起來吧?！笨粗纱笫酒饋恚挥筛袊@了一聲：“大石啊，你離京的時候，還是個少年人，如今可真是長開了，成了一條真正的契丹漢子了?！?

耶律大石一拱手：“臣慚愧，多謝主上關心。”

耶律余睹也不禁感慨：“唉，是啊，小石頭長大了。不過臣還是更喜歡以前的小石頭，如今啊，長粗了！”

耶律延禧聽了這話，心里一悅，哈哈笑了起來，道：“大石啊，朕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朕又做父親了。朕的文妃，前幾日剛給朕生了一個小皇子?！?

耶律大石心中一痛，強抑著表情，忙低下頭來賀道：“臣恭喜主上了?！?

耶律延禧看著耶律大石：“你說，朕應該如何賞文妃呢？”

耶律大石心中憤慨，瑟瑟成了皇帝的妃子，還為對方生了兒子，可對方沒有半點尊重，竟然還拿她生子的事來試探于人，當下只得硬梆梆的道：“臣是外臣，不予內宮事。”

耶律延禧瞇起眼睛：“大石，該不是不知道朕的文妃是誰吧？”

耶律大石很想嗆他一聲，但最終忍下來：“主上冊封之時明發天下，臣知道?！?

耶律延禧呵呵一笑：“說得是啊。朕的后宮美人雖然眾多，卻各有不可取代之處?；屎笥形?，德妃有子，而文妃，則是有寵。”

耶律大石心中很惱火，他為什么要在這里，聽這樣無聊的話。對方身為天子，莫說對臣下心胸太小，便是對普通的封疆大吏，這樣隨意談起后宮妃嬪寵愛之事，也是太過。他從袖中抽出奏章，雙手呈上道：“這是臣這些年來，在泰州觀察東北事務，寫上的條陣，還請主上御覽?！?

耶律延禧被他掃了興，只接了那奏章來，隨意翻了幾下，扔到桌上道：“嗯，朕知道了。朕正忙著，回頭再看?！?

耶律大石道：“主上，銀牌天使和完顏部互相勾結利用督辦貢品，大力打壓不服的部族，造成許多人無家可歸。完顏部野心勃勃，接連兼并了許多部族，長此以往必將統一女真部，對大遼構成威脅，請主上早日決斷?！?

耶律延禧見耶律大石仍然咬住此事不放，不耐煩地說：“嗯，依你之見，朕當如何？”

耶律大石道：“臣以為，當召回蕭嗣先等有劣跡的銀牌天使，清查貪贓之事，同各被欺壓的部族說明真相。同時令完顏部退出所吞并的部族?！?

耶律延禧盯著耶律大石，冷笑道：“若完顏部不肯退出所吞并的部族呢？若是召回銀牌天使，下一批銀牌天使與完顏部不合，引起鷹路中斷，這個責任，誰來負？”

耶律大石臉色一沉，想了想，毅然道：“主上，長痛不如短痛，這件事由臣來負責，只要留一萬兵馬給臣，以大遼國勢，臣有把握能壓住完顏部不敢作亂?！?

耶律延禧盯著耶律大石，忽然笑了：“大石，你知道同為朕的侍讀，朕為什么喜歡奉先和余睹，卻不喜歡你嗎？”

耶律大石一怔，拱手：“臣愚鈍，請主上教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