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第一次看到那位聞名于世的君王時，他還只是一個受人欺凌的孩子……”

多年以后，修士保羅回憶起當年初見耶律大石的時候，首先寫下的就是這一句話。

他所在的這個地方，叫中京，作為大契丹國的首都已經一百多年了。它是這片草原上最偉大的建筑，讓遠道而來的人仿若走進天宮。這里聚集著來自四面八方的人，長著不同的容貌，說著不同的語言，但最終他們都會成為同一種人——中京人。

保羅就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中京人，他生于中京，除了他異于同伴的紅頭發與綠眼睛以外，他和中京土著在語言、生活習慣上沒有任何的區別。

他的外貌來自于他的父親，也叫保羅。老保羅據說是來自極西的地方，保羅唯一知道的就是他的故鄉也是一座大城，這座大城供奉著一只母狼，因為建城者是母狼養大的。

而這座城也有傳說，據說是騎白馬的男人與騎青牛的女人到了流水交匯的地方，于是就有了這座城。

老保羅在年老的時候，穿著契丹人的皮袍，經常和另一個自稱來自天竺的老頭經常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然后說著誰也不懂的話，唱著誰也不懂的歌，倒地如爛泥，令得路人側目。

保羅覺得很丟臉。

保羅和他的父親彼此憎惡，老頭年輕時是個浪蕩子，把祖傳的遺產花光了以后，聽說極東之地到處是黃金和絲綢，于是把剩余的錢全換了貨物跟著商隊往東走。誰曉得這一走就走了好幾年，中途后悔時卻已經沒有退路，直至看到中京城時，頓時就伏地泣不成聲。最終中京城的繁華見識過了，貨物也賣了個好價錢，但人卻再也沒有回去的勇氣了，只得就地買了個波斯舞姬，生了個兒子就此安居下來。他不把那舞姬當正經妻子，那舞姬也沒同他死心踏地，兒子五歲時就卷了大半的錢同情人跑了。老保羅就此徹底頹廢下來，也不管兒子，終日只與人酗酒。

保羅從小就是在被中京人稱為“番子營”的外來游商集聚地長大，老保羅不管他，他就滿中京亂竄，餓了就去番子營的教堂去吃飯，有個老修士心地慈善，總能把自己的餅子留半塊給他吃。到保羅十二歲的時候，老保羅喝酒喝死了，保羅把留下的錢都捐了教堂，自己也跟了老修士出了家，及至老修士去了，他就正式成為這個被周圍小伙伴稱為“十字廟”的唯一修士。

中京城魚龍混雜，保羅把拉丁語、契丹語、回鶻語、漢語一鍋煮，混得如魚得水。老百姓根本不管你是哪個教派的，有做法事經懺的業務，只圖著住得近方便的叫。保羅自詡為上帝多搶救一個靈魂，不管人家稱他是“大師”還是“道長”還是“大薩滿”都一概應下，鄉人聽不懂他拉丁語念的經，更加不明覺厲。

這日他便是從一家做完法事出來，結果就看到小巷子里幾個孩子在欺負另一個小孩子。保羅年輕氣盛，看到這種場景，是不能當無事過去的，當下就走近了問道：“你們為什么欺負這個孩子？”

那幾個孩子并不把他放在眼中，領頭一個黑而瘦小的孩子睨了他一眼，直接叫他滾。

保羅滾是不可能滾的，當下一伸手，就把那領頭的孩子拎了起來，對著他咧嘴一笑：“這閑事我管定了?！?

那孩子約莫七八歲，是附近最頑劣的一個小惡霸，他站起來還不到保羅腰部，被保羅如拎小雞般拎起來時，看著鎮定，其實心里已經是極慌了。保羅身高足有八尺，比尋常人都要高大，更兼著滿頭紅發，眼睛是綠色的，手臂上毛茸茸讓人更覺得驚恐，但見他張嘴露出一口森森白牙，作咬啃狀恐嚇，不禁握緊雙拳，強自鎮定道：“你是大人，既然你一定要插手，那我今日就放過他?！?

保羅把他放下來，那孩子就道：“述薛、松山、剌阿不，我們走。”

那另外三個孩子就跟著他跑了，一直跑出一段路，那孩子方回頭恐嚇道：“我知道你是十字廟的番僧，下次不要再讓我看到你?！辈坏缺Ａ_答話，就一骨腦地跑了。

保羅扶起那孩子，見那孩子走得一瘸一拐，吃了一驚，忙問他：“可是剛才那些孩子打傷了你，來，我抱著你，去醫館看看?！?

那孩子卻推開他，低聲道：“謝謝大師，不是他們打傷的，我腳不好，從小就是跑不快?！?

就是因為從小腳有殘疾，他就是這一條巷子里慣受人欺負的。而他連跑都跑不過別人，自然只能默默被人欺負。而被人欺負時，最好就是一聲不吭，能縮就縮，減少出門，才是最安全的。

保羅還是把他抱到附近醫館里看了看，大夫說是這小時候摔傷骨頭沒接好，所以才會走起來不方便。若是要治，就要尋極好的骨科大夫，將他骨頭重新打脫了再接過，亦不能保證一定能好。只這樣的能耐，他自己卻是沒有的，便是能尋到，那診金亦不是尋常人能出得起的。

保羅知道這條巷子正在貴人與平民的分界處，這里住著的人，若論起祖宗來，都能向人夸耀，祖上不是夷離堇（*掌軍事）就是夷離畢（*掌刑獄），甚至還有親王宰相的。只是大遼開國將近兩百多年，再高貴的祖上，子孫多了，也就不稀罕了。這些人從高門大府中分家出來，漸漸地從小院老仆，變成了陋巷勞作。

這孩子叫耶律大石。若論起家世來，他竟是開國皇帝耶律阿保機的直系子孫。阿保機有四個兒子，三個是皇后生的，都先后當過皇帝。（*耶律阿保機三子分別是長子耶律倍，被追封為義宗讓國皇帝。次子遼太宗耶律德光。第三子耶律李胡，被追封為欽順皇帝）他的祖上恰好是妃子生的第四子。

經過將近兩百年的傳續，如今這個開國皇帝的八世孫，唯一能得的皇室福利，就是過年時去大惕隱府還能領幾十斤的粟米與一刀祭肉。而這個時代契丹男人能干的職業，自然就是從軍了，軍中雖有俸祿，但他父親幾年才回來一次，剩下的時間就靠典當家里的舊東西度過。

“父親回來的時候，就能贖回幾件，等父親出征了，就再去抵押掉?！贝笫缡钦f。

保羅去過他家，那就是一個小帳蓬，除了一張小幾吃飯與讀書之外，就是兩個箱子，一張弓，一把刀，其余家具俱無。

自那日以后，大石就經常跑保羅的教堂去，與他說話，也將自己僅有的兩本書給他看，一本是《論語》，一本是《李太白集》只是俱都是殘缺不全?！墩撜Z》應是上下兩卷，如今只有上卷?！独钐准酚腥?，這里卻只有第四卷。縱使是這樣，也是這孩子的母親把什么都變賣典當以后，硬是保留下來的。

如今國中上下都好漢學，這孩子雖然窮困，將來也是要與人交際的。他父親雖有阿保機子孫的身份，但剛進軍隊時，也是憑著能背幾句論語與幾句李白的詩，令上官誤認為他家世未衰，給了一個不錯的起步之職。

大石因為腿疾受人欺負，所以平時并不太敢出門，因此保羅竟成了他難得的朋友。在番子營中也見識了列國來的游商，知曉了許多異域的風俗。

保羅亦是知道了許多國朝的事情，比如他一直以為皇后是個手上帶著鐵鉤的女人，一言不合就揮鉤割下臣下的人頭，她帶領軍隊南下，令南朝的皇帝年年進貢，她后來嫁給了一個漢人，于是被新的皇帝處死了。

大石聽得啼笑皆非，只得一一掰細了告訴他，開國的應天太后的確是砍下一只手殉葬先帝，但她的手上沒有鐵鉤；而帶領軍隊，南下的卻是另一個睿智太后，她也的確喜歡一個漢人韓德讓；但被處死的卻是當今皇帝的先皇后，她被處死的罪名是私通一個漢人趙惟一。

因著大遼歷代的皇后都是出自后族蕭氏，這些異域游商又哪里分得清楚，只是愛聽些皇室高門的艷情故事罷了。這番子營自發聚集，更無人去管，因此所有的事情都傳得極是離奇，牛頭不對馬嘴。

相處久了，保羅發現這個孩子看似怯懦，內心卻是極有主意的，且也很聰明，保羅同他講經義，他一聽就懂。周邊各國游商的語言各自不同，但他沒過多久，就能夠用對方的話，與人打招呼了。雖然他自己也說僅學幾句常用語，他的聰明亦是令保羅驚嘆的。

過了半年多的時間，一天大石來找保羅的時候，衣服上已經是系了白腰帶。卻是前線傳來消息，他父親陣亡了。但另一件事就是，大惕隱關注了他們這些失去父親的皇族子弟，凡是十五歲以下，沒有親族可以依靠的，都要進入惕隱府，一起學習。并供給他們家里每月一定的祿米，等到他們十五歲的時候，就編入郎君軍中。

大石來是向保羅告別的，這對他來說，也是極好的機會。如果將來能夠有好運，或許還能脫離市井這個范圍。

“或許從今天以后，你可能再也不會認識我，哪怕哪天見了面，你也可能會表示，我怎么何能認識你這個階層的人？”保羅開了一個不適當的玩笑，卻惹得那個孩子落下眼淚來。

“我永遠會記得您的。”臨行前，大石鄭重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