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無邊，好似一頭巨獸將世界吞噬。

平房，坐在方桌前的陸小鳳、花滿樓、金九齡、陳安，在閃爍的燈火下，望向葉孤城。

一身白衣如雪的葉孤城，看上去格外的冷漠。一陣風吹來，他雪白的衣裳，隨風而動，好似隨時都要破空而去，羽化登仙。

他明明就坐在眾人身邊，可眾人卻覺得與他隔了一層看不見的高墻，將喜怒哀樂、七情六欲完全隔開。

但不包括陳安。

在陳安眼中，他雖然不可親近，但沒有隔絕：

——白云城主葉孤城名滿天下，高不可及，孤傲不群，可不管如何，在他眼中，葉孤城只是葉孤城，仍舊只是人。

陳安看著他，問道：“為什么可惜？”

他這句很尋常的話，卻好像一下子將已立在九天之上的葉孤城拉到紅塵人間。陸小鳳等人均感覺與葉孤城的距離近了一些，雖然還是遙不可及，但至少有了一丁點觸及的希望。

葉孤城看著陳安，多年來古井無波的心湖也生起了漣漪，他發現自己在這人世間似還有同行者，內心涌起一股暖意。

雖然這股暖意很快就消失不見，可對于葉孤城來說，這是很不可思議的事。

葉孤城的聲音仍舊比冰雪還冷，劍鋒還利，還帶著一種逼人的氣勢，冷冷開口：“你的劍術并未臻至大成。”

“好像是的。”陳安道：“我最欠缺的就是時間。”

葉孤城道：“我本想和你交手，但你的劍術沒有大成，我當然不能和你交手。”

眾人聽完這句話，才明白葉孤城為什么說可惜——原來葉孤城是可惜不能與陳安交手。

陸小鳳聽完，松了口氣。他一直無法放心，正是因為他擔心陳安、葉孤城會立馬交手，現在總算放心了。

陳安看著葉孤城，道：“你認為我現在不是你的對手？”

他語氣還是很平靜，沒有半點憤怒的情緒，好似只是問了一個尋常不過的問題。

葉孤城也好像只回答了一個尋常的問題，道：“你未必沒有機會，不過我想等你劍術大成以后，再與你交手。”

擊敗對手早已不是葉孤城的目的，他希望在劍道上走的更遠，所以在明知道對手有可能提升的情況下，葉孤城還會選擇成全，而非扼殺。

陳安明白他的意思，微笑道：“我相信你一定不會等太久。”

葉孤城道：“希望如此。”

陳安笑了，給自己倒酒，喝了第一杯酒。

葉孤城看著他，仿佛很驚訝，道：“你喝酒？”

陳安道：“我不能喝酒？”

葉孤城道：“酒能傷心，也會亂性，一個常年喝酒的人，體力與智能很難能保持到巔峰。”

葉孤城從不喝酒，茶不喝。

他唯一的飲料，就是純凈的白水。

他出了劍以外，什么都不在乎，他的生命只有劍：任何不利于劍的事物，他都會摒棄。

這就是葉孤城。

這也是為什么葉孤城會劍壓天下的原因：

這世上許多人都只能看到他人的成就，而總是忽略他人成就背后付出的努力。

陳安道：“你的話沒錯，但你忘了一件事。”

葉孤城道：‘什么事？’

陳安道：“一個人心情不好，內心痛苦不自在的時候，體力與智能也無法保持在巔峰。”

葉孤城好像明白他的意思，道：“你不喝酒，心情就會不好？”

陳安道：“也不是。”

葉孤城道：“那是什么？”

陳安道：“我的心情總會隨著接觸的人事物而改變，有時候心情很好，有時候很不好，無論好還是不好，我都需要做一些事情來調節，有時候我會喝酒，有時候也會做其他的事。”

葉孤城默默品味著陳安這番話，他不贊同，但理解。

因為人與人本就不一樣。

他不是個被人事物影響的人，就算被影響了，他也會選擇用他的法子化解。

陳安道：“你好像不喝酒？”

“不喝。”

“為什么不喝？”

“因為喝酒會影響我的劍。”

陳安聽完，沉默了一會兒，道：“我明白了。”

葉孤城看了他好一會兒，道：“你一定能明白。”

他們在生活上的態度不一樣，但對于劍卻是一樣的虔誠，所以他們當然能明白對方的意思。

陳安感嘆道：“希望交手的那一天，能早點到來。”

他是真期待與葉孤城交手。

他這一生之中還從未見過如此純粹的劍客。

葉孤城的回答：‘我也希望如此。’

他嘴角露出一絲笑意。

葉孤城和陳安雖然很多地方不同，但至少在劍的方面是相同——他們不在意勝負、生死、榮辱，當他們拔劍的時候，什么都不在乎，只求將自己的實力發揮到巔峰。

這巔峰只是一剎那。

但對于他們來說，這剎那即是永恒：

為此，可以付出一切！

葉孤城、陳安交談的時候，眾人不由自主停下交談，望向兩人。

他們都很驚訝，誰也知道葉孤城絕不是個話多的人，可今天話卻很多。誰也知道葉孤城不是個喜歡笑的人，可今天卻笑了數次。

眼前的葉孤城和他們印象中葉孤城不太一樣。

葉孤城收起了笑容，也收起了目光，沒有再看正在喝酒的陳安，他的目光落在陸小鳳身上。

陸小鳳感覺自己被毒蛇盯上，好像已在死亡的邊緣，渾身不自在。

在此之前，陸小鳳無論如何也想不到，一個人的目光，竟如此有壓迫感。

陸小鳳笑了笑，正準備說話，聽到葉孤城的聲音響起。

“我知道你會來，所以我才出現。”

陸小鳳不意外，因為交談的時候，他已從金九齡口中知道，他們已料準他要來。

陸小鳳道：“城主為什么要等我？”

葉孤城沒有回答，只是說道：“四年前，你用靈犀一指，接住了木道人一劍，至今他都認為你的靈犀一指是天下無雙的絕技。”

陸小鳳道：“木道人是我的朋友，他一向喜歡為朋友吹噓。”

葉孤城道：“四個月前，我在他面前使出我自創的天外飛仙，他也認為那算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陸小鳳道：“的確是天下無雙的劍法。”

他雖然沒有親自應付天外飛仙，但看到了陳安接招。陳安劍術高絕，換了多種劍術，卻仍舊被逼退，可見這一招的厲害。

葉孤城道：“但他還認為，你還是可以接得住我這一劍。”

陸小鳳笑了，苦笑。

其實他很早便想到葉孤城的意思，他希望自己猜錯了，可終究沒有猜錯。

葉孤城道：“我不信，所以我一定要試一試。”

陸小鳳嘆息道：“我若接不住你這一劍？”

葉孤城道：“那你就不是陸小鳳。”

接不住就會變成死人，陸小鳳變成死人，當然也只能是死人，而不再是陸小鳳。

陸小鳳當然明白他的意思。

他忽然后悔自己會靈犀一指，這招給他惹來了太多不必要的麻煩。

陸小鳳道：“你是不是要試一試我是否能接得住你的劍？”

葉孤城道：“不錯。”

陸小鳳道：“現在？”

葉孤城道：‘現在。’

他本是為陸小鳳而來的，若非陳安出現，他那一劍目標一定是陸小鳳。

雖然陳安的出現，讓葉孤城沒能對陸小鳳發劍，但葉孤城還是要發劍。

這只是早晚的事。

陸小鳳忽然笑了，道：“我當然不能拒絕，否則陸小鳳也不再是陸小鳳。”

葉孤城看著他，沒有說話，知道他還有話要說。

陸小鳳道：“不過我不能接你的劍。”

葉孤城道：‘為什么？’

陸小鳳道：“因為在你之前，我已答應接另一個人的劍。”

他的目光望向陳安。

陳安也開口道：“他答應的人是我。”

葉孤城道：“他什么時候答應你的？”

陳安道：“我幫他對付青衣樓的時候，這是條件。”

葉孤城道：“你也想試一試他是否能接得住你的劍？”

陳安道：“準確來說，我想一雪前恥。”

“一雪前恥？”

陳安平靜道：“半年前，他接住了我一劍。”

葉孤城眼睛射出奪目的寒光，盯著陳安，道：“你打算什么時候出劍？”

陳安道：“等他破了繡花大盜案子。”

“為什么是那時候？”

陳安道：“因為我答應了他，而且我也希望那個時候我的劍術已大成，我想再敗第二次。”

一個人可以失敗，但決不能一直失敗。

葉孤城明白陳安的意思，忽然道：“你認為他是否能接得住我的劍？”

陳安目光落在陸小鳳身上，又看了看葉孤城，道：“我相信他能。”

葉孤城嘴角露出一絲笑意，道：“我不相信。”

話音落下，房間忽然明亮如白晝。

那是劍光。

葉孤城已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