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案組審訊室。
這已經(jīng)不是李杜笙第一次來這個小屋子了,卻是唯一一次沒有戴手銬。
他依舊是跟杜宇對坐在審訊桌兩側(cè),不同以往的緘默,有問必答。
“你仔細回憶一下,最近跟你結(jié)仇的人有多少?”
“數(shù)不過來。”李杜笙坦言:“我在江城得罪了太多人。”
杜宇問:“他們當中誰最有嫌疑?”
李杜笙說:“我不知道……時代變了,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喊打喊殺。現(xiàn)在只要不是逼得別人走投無路,尋常打架已經(jīng)少有動刀子的了?!?
杜宇不屑:“走投無路,呵!你做的這種事還少?”
李杜笙這次只是搖頭,沒有說什么。
很顯然最近這些年,他不認為自己得罪了什么會給家人招來殺身之禍的仇家。
杜宇遺憾:“據(jù)我們調(diào)查,你姐姐生前人緣極好,沒有理由被人殺害分尸。要不是因為你……”
“砰!”
巨大的聲響在審訊室里回蕩,桌子被李杜笙一拳砸出了些許裂痕。
他咬牙切齒,面色痛苦。
不是因為杜宇的話,而是目前來看還真是自己連累了姐姐。
其實李家姐弟倆并沒有像外界猜測的那樣感情不和、極少走動。
而是李杜笙很清楚自己做的生意,姐姐越少摻和越安全。
私下里他沒少給姐姐轉(zhuǎn)錢,但李月月都把這些錢一筆一筆存了起來,想著自己這個弟弟雖然現(xiàn)在過得風生水起,萬一以后出了事要用錢呢?
畢竟誰也不知道意外和明天誰先來。
結(jié)果……反倒是她先出了事。
李杜笙在心里發(fā)誓一定要抓出兇手,同時也因為自責,雙手緊緊握拳,內(nèi)心痛苦。
杜宇跟旁邊負責記筆錄的民警對視一眼,紛紛搖頭,為李月月感到惋惜。
這么好的一個人,因為自己弟弟命喪黃泉,當真是不值。
一直旁聽的許意卿卻拿著尸檢報告來回翻看,表情凝重,且數(shù)次想要插話。
杜宇發(fā)現(xiàn)了他的異樣,詢問:“怎么了老許,看你一直有話想說。”
許意卿用手指彈了彈打印出來的尸檢報告,抬頭說道:“我覺得李月月的死,可能跟李杜笙沒關系?!?
杜宇蹙眉:“什么意思?”
李杜笙則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頭:“許醫(yī)生,你是說我姐姐不是我害死的?”
在極度的悲傷之余,好似這種事情成了能安慰他唯一的辦法了。
人死不能復生,李杜笙再清楚不過。
許意卿點頭:“尸檢的情況很清楚,李月月沒有打斗傷痕,且死前有機械性窒息的特征,這都說明是熟人作案。因為只有熟人,能在死者家中,趁死者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動手?!?
“并且很關鍵的一點,李月月沒有被性侵,且衣著完整?!痹S意卿繼續(xù)說:“如果真是報復李杜笙而殺害李月月,那么仇恨達到這種地步,對一個男人最大的報復就是侮辱其重視的女性,包括不限于性侵、拍裸照、侮辱尸體等。可是如果拋開割頭來看,李月月只是一般謀殺?!?
“上述對女性的報復并不局限于男性兇手,調(diào)查顯示,女性對女性的報復體現(xiàn)在尸檢中其實也極具侮辱性……可你姐姐的解剖情況沒有出現(xiàn)這些。”
杜宇思索:“所以你的意思是……第一個對李月月動手的,壓根不是為了報復李杜笙?”
許意卿鄭重點頭,非常認真:“基于法醫(yī)解剖的角度、以及尸檢所提供的線索來說,我能對自己說的話負責。綜上所述,至少第一個兇手,是真的跟李月月有仇的熟人?!?
杜宇跟民警面面相覷,既然許意卿都這么說了,那基本沒跑。
江城的刑警們會無條件相信許意卿的尸檢推斷。
李杜笙依舊沉默,低著頭,看不出在想什么。
能從他嘴里了解的線索有限,如今更是基本排除遷怒報復殺人的情況,所以筆錄很快就結(jié)束了。
一切重新回到了原點,李月月的死,還得從她自己的人際關系上入手。
如此一來那胃里化驗出來的狗肉又成了重中之重。
許意卿送李杜笙下了樓——
杜宇是拒絕做這種事的,他跟李杜笙不對付。
可總得有人來做這套禮節(jié),今天的李杜笙只是死者家屬,就這么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錄完筆錄揮揮手讓人家滾蛋,總是不好的。
而且許意卿素來平等地看待每一個人,李杜笙此刻在他眼里,就是一個剛死了姐姐的弟弟。
他也曾是死了弟弟的哥哥。
所以能夠共情死者家屬……而且李杜笙是少有的會跟法醫(yī)說謝謝的死者家屬。
“你知道你姐姐吃狗肉這件事嗎?”許意卿邊下樓邊問。
“我不知道?!?
李杜笙很誠實,他并不清楚自己姐姐還有這種喜好,自然也對李月月去過的狗肉館還無頭緒可言了。
“我明白了。”許意卿點了點頭,“有什么消息,我會第一時間通知你。另外你姐姐的尸體的認領工作,在刑偵科法醫(yī)部辦事處交接。”
倆人出了重案組的大樓,警察局大院門口有一群三三兩兩的社會青年聚在那里。
馬路邊停了好幾輛豪車、質(zhì)感十足的摩托,引人側(cè)目的同時也讓站崗的民警頭疼……他們沒鬧事,便沒有驅(qū)趕的必要。
這種情況在警察局門口是極為罕見的,平日里這幫社會閑散人員對警察唯恐避之不及,又怎么會扎堆?
今天他們是來接老大李杜笙的。
秋末的下午,一群滿臉橫肉的男人或蹲或站,嘴里都叼著煙,在警局門口吞云吐霧。
見了李杜笙從里面出來,一個個立馬站直了身子,齊刷刷喊“大佬”。
這是李杜笙在港城的習慣,他不喜歡別人叫他老大,覺得不上牌面,喊大佬就順耳得多。
許意卿離著他們有個四五步就站定了,不再靠過去。
煙味在冷清的空氣中尤為明顯。
李杜笙用余光瞥了他一眼。
其實他這個人心思細膩的很,從KTV第一次見面許意卿站在門口不往里進,他就看出了許意卿很討厭煙味。
隨后在馬仔們的注視下,李杜笙隨手將其中一人叼著的香煙拿去,微微用力便在手里捏滅了。
淡定的表情像是捏了只螞蟻,感覺不到那煙頭的溫度。
見了這一幕,馬仔們眼皮跳了跳,不必多說些什么,一個個就都趕緊把嘴里的煙掐了。
李杜笙說:“這位是許醫(yī)生,都認個臉熟。”
“許醫(yī)生好!”
“以后在許醫(yī)生面前,誰再叼著那個煙吊兒郎當?shù)?,讓我看見了,自己把煙咽下去。?
大佬的話聲調(diào)不高且透露著清冷,在這秋后警局門口,卻有著異常沉重的分量。
給馬仔們訓了話,李杜笙轉(zhuǎn)頭看向許意卿,聲音變得隨和,企圖拉近些關系。
他發(fā)自內(nèi)心說道:“許醫(yī)生,今天謝謝你了?!?
許意卿連忙擺手:“分內(nèi)的事,弄清楚你姐姐的死因也是我的職責。”
李杜笙說:“你們那個杜Sir,我知道的,他看我的眼神我太了解了。我在他眼里,一天是賊永遠是賊。他會覺得我活該,我這樣的人不值得同情。而你不一樣的,許醫(yī)生。我能看出來,你拿我當普通人。”
自從知曉了李月月是李杜笙的姐姐,重案組其實都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
【原來是李杜笙那個混蛋的姐姐,那就合理了】
甚至就連李杜笙都是這么想的……怪自己走了這條路,連累了自己姐姐。
可擇去這些,他只是個受害者家屬,剛死了唯一的親人。
李杜笙能感覺出來,這位許醫(yī)生是唯一一個對自己展現(xiàn)出同情的人。
許意卿沉默許久,也許是想到了曾經(jīng)自己面對親人尸體時候那種痛苦,也或許是想到了親手解剖弟弟的無奈和悲憤。
他其實是能共情的。
李杜笙繼續(xù)說:“所以我只能拜托你了,請你一定弄清楚我姐姐到底是被誰殺的……我李杜笙這輩子沒求過人,今天算是求了你?!?
這句話的分量在江城很大,大到任何一個了解李杜笙的人都會覺得驚訝。
但許意卿不會,因為他的內(nèi)心只有揭露真相的純粹。
要對得起死者,對得起自己在尸體上劃下的每一刀。
“我會的,你放心。”許意卿語氣認真。
這不僅僅是關系到許意卿身為一個法醫(yī)的責任感,同樣也有些許的私心——
通過調(diào)查,他越發(fā)覺得這期撲朔迷離的案件,跟當年自己親弟弟的碎尸案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李杜笙給他鞠了個躬,表達自己的感謝。
馬仔們不明所以,但也不能干杵著。
所以在這年秋末,人們看見一群黑社會在警局門口鞠躬懺悔,怪誕的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