極樂天地夜總會。
江城到今天唯一一個還叫夜總會的地方,土是土了點,但顧客絡(luò)繹不絕,因為沒人敢在這里鬧事。
不會出現(xiàn)醉漢打擾其他顧客的情況,更不可能出現(xiàn)敲詐勒索,反而安全得很。許多江城的學(xué)生仔和普通老百姓也都樂意到這消費。
不管是裝修風格還是經(jīng)營模式,都極具港城韻味,說明老板忘不了在港城摸爬滾打的日子。
夜總會開在離著市區(qū)醫(yī)院只有一條街的繁華地段。
重案組是直接鳴笛過來的,氣勢洶洶。
許意卿問:“不擔心李杜笙跑了嗎?你們像是來抓人的,而不是來調(diào)查的。”
杜宇回答:“他不會跑的,他這樣的人不屑去跑,就算抓他去槍斃,他也不會逃。”
這讓許意卿產(chǎn)生了一絲好奇,“他這樣的人?”
杜宇說:“你見了他第一眼就知道了,一群人里面,我不跟你說哪個是他,你也能認出來。”
一進夜總會的大門,富麗堂皇的裝修讓許意卿以為是進了歐洲中世紀的教堂,雕梁畫棟、奢靡至極。
整個大廳里最便宜的東西是前臺小姐的綁頭發(fā)的頭繩,一根三千七塊。
重案組們在大廳的沙發(fā)坐下,立馬就有好茶沏了端上來,茶香沁人心脾。
不一會,從里面走來一個男人,長得玉樹臨風、一身西裝訂做十分筆挺,眉眼之間全是英氣,走路都帶著風。
許意卿心想果然特別,氣場都跟旁人不同。
這就是能給整個江城灰色產(chǎn)業(yè)定規(guī)矩的大佬?
重案組里也有不少沒跟李杜笙打過交道的人,他們見了那男人走來都不約而同皺眉。
一看就不是簡單人物。
從走路幅度和姿勢習(xí)慣能看出是練過的,極為能打。
可那男人過來一開口,卻讓眾人一愣。
他站直身子,看向眾人自我介紹:“我是這的保安,請問各位是來查什么的?我們這手續(xù)齊全,各種證明都有。”
外面警車嗡鳴,面對一群穿著警服的刑警,他卻泰然自若,一點都不犯怵。
杜宇說:“李杜笙呢?讓他出來,就說刑警大隊的杜宇找他。”
保安表情略有歉意,可不打算讓步:“不好意思杜警官,我們老板昨晚喝多了,現(xiàn)在還不太舒服。要么您過去見他,要不然您就在這稍微等等,想喝什么隨便點。”
好生囂張!
可時間有限,杜宇懶得跟李杜笙耗。
“帶我去找他。”
在最豪華的包廂里,眾人見到了李杜笙。
杜宇說得對,許意卿幾乎是一眼就認出了哪個是他——
屋里煙霧繚繞滿是煙味和酒味,桌子上擺滿了空酒瓶,地上全是酒漬干了以后黏腳的黑色污穢。
一看就是昨晚有一場奢靡的酒局。
幾個男人通宵達旦玩耍,醒了以后收拾也懶得收拾,繼續(xù)抽煙打牌。
像熊一樣壯碩的男人坐在中間,眼神睥睨、不屑,看誰都輕蔑,看誰都插標賣首。
穿一件沒有任何花紋的黑色T恤,裸露在外的雙臂有小孩的腰那么粗,紋著簡單的線條紋身。
長得跟帥不搭邊,可以說很普通了,但配上這身材,給人一種兇狠的印象。
許意卿見到李杜笙的第一眼就想到了馬東錫。
因為屋里煙味很大,他只看瞥了眼就沒往里進。
杜宇皺著眉頭,很照顧許意卿的感受,便厲聲呵斥:“把煙掐了!”
沒人聽。
李杜笙的小弟們有恃無恐,因為他們確信只要大佬在,一切都是小事。
果不其然,李杜笙優(yōu)哉游哉抬眼看向杜宇,皮笑肉不笑,“杜Sir,抽煙犯法嗎?”
杜宇黑了臉:“李杜笙,別覺得我一輩子拿你沒辦法。”
李杜笙說:“至少不是今天……有什么事坐下說吧?都老朋友了。”
他沖著小弟一昂下巴:“去給杜Sir切個果盤,用進口的,我平時吃什么就切什么。另外給來的各位阿sir記個臉熟,以后來玩免單。”
面對這種云淡風輕的挑釁,杜宇其實是窩了一肚子火的。
過去幾年掃黑除惡,他一直都抓不住李杜笙的把柄,這件事是他的一塊心病。
就在杜宇要發(fā)火的時候,許意卿拍了拍他的肩膀,示意還是自己來交涉。
今天主要是為了李月月的案子,而不是掃黑除惡。
杜宇甩了臉出去,許意卿站在門口,輕輕扇了扇面門前的煙氣,語氣平淡到像是醫(yī)生跟普通患者交流。
“李杜笙,我叫許意卿,是一名法醫(yī)。”
法醫(yī)?
聽到法醫(yī)兩個字,李杜笙微微蹙眉,明顯有些心理波動。
估計已經(jīng)在心里考量了最近很長一段時間自己都干了什么,讓刑警帶著法醫(yī)找上門來。
能在江城做到如今的地步,李杜笙除了心狠手辣、武力過人以外,其實心思細膩到不像是個粗人。
他沒有說話,而是示意許意卿繼續(xù)說。
少說少錯。
可他萬萬沒想到,重案組來找他跟他的灰色產(chǎn)業(yè)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
他們是來通知死者家屬的。
許意卿語氣平靜:“你姐姐死了。”
“什么?”
“李月月,她死了。”
李杜笙一愣,他的表情像是沒聽清楚一樣,可實際上他聽到了,聽的真真切切,每個字都很清楚。
人在過于震驚的時候,會下意識做些什么,來緩解這種震驚。
他顫抖著從桌上的煙盒里拿出一支煙叼在嘴里,因過度用力而無力地按著打火機,幾次三番打不著火。
這次,那火機更是直接滑脫飛了出去,發(fā)出撞擊聲,不知道落到那個沙發(fā)底下去了。
李杜笙吐掉了嘴里的煙,盡量讓自己的聲音平靜,低眉看著面前的桌子。
“怎么死的。”
“謀殺。”
“誰干的?”
“還在調(diào)查。”
李杜笙猛地抬眼,眼里有著狠勁:“所以你們興師動眾,就來報個喪?”
“說他媽誰報喪呢?”杜宇站在門外也聽見了,怒火中燒。
人的憤怒有很大一部分來自于真實。
杜宇做了這么多年刑警,辦了很多案子,見過很多尸體,也安慰過許多受害者家屬。
那種難以言喻的尷尬和逐漸麻木的同情心,日漸讓他變得慚愧……盡管沒有任何一個受害者家屬怪罪過警察。
所以他極度敏感“報喪”這兩個字,那意味著一個乃至多個家庭支離破碎,即便這個家庭包含著跟他不對付的江城黑幫大佬。
許意卿伸手制止了杜宇,他沒有很大的力氣,但是有很大的威望。
所以杜宇又甩手出去了。
“我們來這里的目的,就是希望請你去調(diào)查。”許意卿勸走了杜宇,又轉(zhuǎn)身看向李杜笙,依舊站在門口不往煙霧繚繞里面走一步,雙手攏在袖子里:“請你配合。”
李杜笙沉默了很久很久,重新開口時候的語氣,不再像跟杜宇那般針鋒相對了,聲音小了許多。
“我能見見我姐姐的尸體嗎?”
“當然。”許意卿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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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家屬認領(lǐng)的刑事案件尸體會放在法醫(yī)部的太平間。
從一樓下去,一股消毒水的氣味,令人心里不安。
站在太平間門口,杜宇面色嚴肅地看向李杜笙。
“我覺得你還是不看比較好。”
不管是從死者家屬的角度出發(fā),還是擔心李杜笙這樣一個隱患受了刺激做出什么事情來,杜宇都覺得還是不讓他看李月月的尸體為好。
畢竟李月月死得很慘,尸體還被解剖和縫合過。
不等李杜笙開口,許意卿率先反駁:“出于職業(yè)道德,不能在家屬不認領(lǐng)尸體的情況下火化。”
頓了頓,他又輕聲說:“而且如果他不看,就這么火化了,他得后悔一輩子。”
杜宇想了想,覺得有些道理。
門被推開,他站在門外,示意許意卿領(lǐng)著李杜笙進去就行。
進門的時候,李杜笙小聲跟許意卿說了句謝謝——
許意卿猜測應(yīng)該是這倆字,因為一路上的沉默寡言和之前抽的煙,李杜笙的嗓子干澀,現(xiàn)在有些沙啞,說話聽不清楚。
“你姐姐的尸檢情況,路上我跟你說的差不多了。”許意卿說:“出租屋是第一案發(fā)現(xiàn)場,尸體被碎尸,頭還沒找到。”
李杜笙顫抖著手拉開裹尸袋的拉鏈,許意卿有注意到這個熊一樣的漢子的臉上,有兩行清淚滑過。
可他沒有哭,甚至表情都沒有一絲改變,就這么平靜地流著眼淚。
最終李杜笙也沒有勇氣將裹尸袋全部拉開,依舊是顫抖著手把拉鏈拉上。
“我什么時候能帶走我姐姐?”
“你去簽個字,等著火化就行了。”
尸檢已經(jīng)做完了,尸體都縫合完畢,一切記錄在案……尸體可以入土為安了。
李杜笙麻木地點著頭,往外走。
“我姐姐是你縫的嗎?”
“是我。”許意卿坦然:“如果能找到你姐姐的頭,我會把她縫的很……很漂亮。”
最后的形容詞他有些詞窮,于是用了一個放在尸體上不太恰當?shù)脑~。
可李杜笙卻沉默了,因為他知道姐姐生前是愛美的,衣服樸素但永遠干凈,不施胭脂水粉,但一定要漂亮得體。
于是沉默過后,李杜笙問:“你叫什么名字?”
許意卿回答:“許意卿,言午許。”
其實在KTV包間里,許意卿做過自我介紹的。
但李杜笙這人很傲慢,與生俱來的、輕蔑所有人的傲慢。
只會去記那些值得他記名字的人。
很顯然許意卿如今是算一個了。
“許醫(yī)生,謝謝你。”
這次許意卿是聽的真真切切,他在這個江城大佬身上,感受到了一絲由衷的善意和感謝。
這讓他有些意外。
不是意外李杜笙這個黑幫大佬的禮貌,而是很少有人能夠理解法醫(yī),能在法醫(yī)把親人開膛破肚以后,還能說一聲謝謝。
“不客氣。”許意卿回答:“本職工作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