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無用的鹽引
- 大明權柄
- 官笙
- 4070字
- 2024-12-25 23:28:42
狀元樓,最奢華的包廂內。
古色古香,四面掛著山水魚蟲的畫,屏風,古琴,焚香,一應俱全。
桌旁坐著兩人,一個是馬士英,穿著樸素,面帶微笑。
另一個是留著稀疏胡須的中年人,眉角細長,臉龐清瘦,給人一種十分精明的感覺——程必忠。
程必忠此時神情忐忑,與馬士英道:“馬兄,那趙都給事中,會不會獅子大開口?”
他人被救出來了,那就要付出報酬。
如果他不能滿足那位趙都給事中的胃口,那要付出的便不是報酬,而是代價。
這個代價,不會只是關進刑部大牢那么簡單。
馬士英同樣躊躇,道:“難說。他年少得志,據說還參倒了禮部侍郎錢謙益,陛下十分贊賞,欽點他為吏科都給事中。如果,他要的多,咬咬牙,給。”
程必忠心里是這么想的,但要付出太多的報酬,自然舍不得。
“聽說,他父親,要升任戶部侍郎?”程必忠又道。
馬士英看了他一眼,道:“不清楚。假如是真的……”
程必忠眉頭皺起,要是真的,要付出的報酬,怕是會超過他的預想。
馬士英喝了口茶,道:“先看看,我會適時幫你說話。”
程必忠點點頭,心里忐忑煎熬。
剛出虎口,又入狼窩。
兩人正說著,一個家仆進來,低聲道:“東家,到樓下了。”
程必忠連忙起身,站到包廂門口,親自迎接。
如果不是擔心太過扎眼,他甚至想在大門口等候。
趙凈進入狀元樓,抬腳上二樓,看著底下的喧囂熱鬧,二樓的安靜無聲,自語道:“這是包下二樓了?”
這程必忠的錢袋子,似乎不是一般的厚實。
程必忠雙眼大睜,盯著樓梯口,見到趙凈露出一個頭,快步上前,抬手行禮道:“小人程必忠見過趙都給事中,多謝趙都給事中的救命之恩!”
趙凈打量著他,而后瞥了眼微笑著的馬士英,抬手還禮道:“本官奉旨清理刑部冤獄,分內之事,并非特意,程掌柜不必如此。”
程必忠一怔,心里分析著趙凈的話,嘴上道:“是是,小人多嘴,請,趙都給事中請,略備薄酒,還請賞光。”
“程掌柜客氣了。”
趙凈笑著,率先踏入包廂。
程必忠內心起伏,殷勤的給趙凈拉開椅子,而后等馬士英坐下后,這才坐到趙凈右側。
他親自倒酒,熱情無比,道:“此番脫難,全賴趙都給事中秉公斷案,小人先干為敬!”
趙凈坐在那,不動聲色的觀察著這個程必忠。
這個人明顯有著商人的市儈,也有著讀書人的矜持,同時,在言語上十分謹慎,透著性格相當精明。
余光一瞥,馬士英端坐一旁,保持著微笑,儼然是一個‘陪客’。
趙凈等程必忠喝完,轉向馬士英,微笑著道:“馬兄,孝期什么時候滿?”
馬士英目光微動,道:“還有兩個月。”
“明年二月……”
趙凈略微思索,道:“馬兄是想留在京城,還是去地方?京城里的好位置很多,若須我舉薦,大可直言。”
馬士英心頭一跳,心里頓時拿捏不住趙凈的意思了。
他不是陪客嗎?
程必忠的神情頓時不自然,趙凈扔下他與馬士英交談,這是官場上的客套,是完全看不起他這個商人?
馬士英自然是有想法的,但與趙凈交淺,不能言深,笑著道:“家中事多,暫未多想。”
趙凈點頭,道:“能理解。若是馬兄想去地方,大同知府空缺。”
大同知府?
馬士英心頭暗振,這可是好位置,以大同鎮的地位,坐上一兩年,不論向上去三司,或者調入京城,都極有分量。
但他猜不透這個趙凈到底是什么意思。
因此,他只是對趙凈微笑,并不言語。
趙凈伸手拿起茶杯,喝了口茶,這才看向程必忠,道:“程掌柜,在淮安府經營鹽業?”
程必忠連忙道:“是是,經營有些年頭,略有些盈余。”
趙凈不管他話里藏了什么,道:“你的鹽,是從哪里來的?”
程必忠愣了下,看著趙凈,不知道該怎么回答,只能求助的向馬士英。
馬士英對趙凈完全看不透,這個人官職不大,但身在吏科都給事中這個關鍵位置,能插的手著實太多,父親又有升為戶部侍郎的傳聞,同時還有圣眷在身。
他到底有什么企圖?
馬士英心如電轉,對著程必忠輕輕點頭。
程必忠見狀,只好道:“小人是從灶戶手中購得,他們產鹽過多,落在手里只會壞掉,所以賤賣給我們鹽商。”
灶戶,也就是鹽場內,負責制鹽的大小大小的戶族。
他們世代為灶戶,不知不覺形成了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群體。
由于鹽政敗壞,從官到吏,再到最底層的灶戶,都已經完全失控。
趙凈想了想,道:“怎么運輸?”
程必忠道:“一般,是走漕運,也有走陸上。”
趙凈不意外,道:“然后就是分散給各地商戶販賣?有地方限制嗎?還是去哪里都行?”
程必忠又看了眼馬士英,道:“是可以去任何地方,但有朝廷的明令限制,所以,一般都是規定的按府縣販售。且,各地基本都有大鹽商,貿然不會前往,否則會引起沖突。”
聽著程必忠的話,趙凈對‘私鹽’已經有了大概的了解。
鹽商從灶戶手里買得私鹽,而后運輸到他們的地盤進行販賣。
看似簡單,實則里面充斥著復雜的關系,比如,鹽從哪個鹽場來,去哪里,路途遠近,怎么走?運輸途中的船只關卡匪盜等等。
鹽場里的上上下下,哪一家灶戶,再到地方上販賣,各級官員須要打點的清清楚楚……
這一整套下來,需要打通的關節不知道多少。
一般人,絕難成事!
既需要足夠的錢銀投入,還要有足夠的關系網!
趙凈神色不動,心里推敲不斷。
這么多年下來,‘私鹽’已形成了完整的灰色產業鏈,官場上上下下都已經被腐蝕透骨。
想到滿桂用鹽引作為交換,趙凈看著程必忠道:“你們需要鹽引嗎?”
程必忠面色猶豫,道:“要的。”
“詳細說。”趙凈見他欲言又止,直接道。
程必忠不知道趙凈到底有什么目的,硬著頭皮的道:“‘私鹽’怎么說都是違反朝廷規矩的,是以,我們鹽商多少都會購買鹽引,以獲得販售資格與區域。”
明面上的事,該做還是要做的。
趙凈嗯了一聲,再次陷入思索。
他知道,戶部每年賣出的鹽引大約在二百萬左右,每引折合一到二兩不等,起碼每年應該有一二百萬兩的鹽稅收入。
但實際上,朝廷幾乎收不到多少,即便賣出去的鹽引,也會因為各級官員的上下其手,層層盤剝,到國庫,所剩無幾。
“邊關九鎮,是怎么運作的?”趙凈不動聲色的問道。
程必忠這次沒有遲疑,道:“在以前,一般是邊鎮傳消息給我們,列出需要的名目,我們將東西運過去,邊鎮以鹽引交易,我們拿著鹽引去販鹽。”
趙凈敏銳的抓到了程必忠話里的關鍵,道:“現在呢?”
程必忠捉摸不透趙凈,盡力用穩妥的措辭道:“現在,基本上要么實物交換,要么現銀。”
“鹽引其實沒有什么用?”趙凈追問道。
程必忠道:“是。”
趙凈頓時頭疼了。
朝廷給邊鎮的鹽引其實不值什么錢!
當初給滿桂那一萬兩,費盡了口舌,滿桂才堪堪收下。
如果鹽引沒有用,滿桂斷然不會再收他的銀子。
滿桂沒有銀子,怎么整頓大同鎮,怎么練兵?明年建虜若是突入長城,兵臨城下,沒有足夠的精兵如何抵御?
滿桂是不是還會死?
見趙凈沉思不語,程必忠悄悄與馬士英對視,兩人眼中都是疑惑的目光。
怎么才能讓滿桂坦然收下銀子,安心練兵?
趙凈心里轉動,官面上,私底下,仿佛沒有一條合適的路徑。
抬起眼皮,看向程必忠,道:“邊鎮一般拿什么東西與你們交易?”
程必忠怔了怔,不知道趙凈到底想問什么,謹慎小心的道:“藥材,野獸皮毛,礦物……也有……兵甲之類。”
趙凈哦了一聲,但這些都是小打小鬧,且要藏著掖著,不足以養活一鎮的數萬大軍,數十萬軍民。
該怎么運作?
趙凈拿起茶杯,輕輕喝了一口,心里還是想不到合適的辦法。
他與滿桂算是萍水相逢,沒有什么深厚交情。
這程必忠同樣交淺,不足以讓他冒險。
馬士英看著趙凈若有所思的表情,心里忽然一動,道:“趙都給事中,可是令尊為國庫空虛,無法為邊鎮撥付兵餉而煩憂?”
趙凈明顯的察覺馬士英話里有所指,道:“薊遼督師剛剛離京,他向朝廷索要二十萬兩兵餉。”
馬士英一臉恍然,道:“我倒是有個辦法。”
“什么辦法?”趙凈雙眼一亮。
馬士英道:“捐納,號召京中大戶捐納,戶部收到銀子后,直接撥付給邊鎮便是。”
趙凈眨了眨眼,還以為是什么好辦法。
士紳大戶的全數歸還,窮苦百姓的三七分賬?
但凡有銀子到了國庫,不說到之前被盤剝了多少層,進去多少,能出來多少,又是兩說。
一百兩進去,十兩出來,都是天大的運氣。
“好,我回去告訴我父親。”
趙凈說著,便要起身離開。
他想知道的事情已經知道了,后面的事,他還得好好再想想。
程必忠見趙凈飯都沒吃一口就要走,連忙道:“趙都給事中,那個,那個,酒菜還未上……”
趙凈沒空與他應酬,道:“今天就不吃了。”
程必忠嚇了一跳,急聲道:“趙都給事中,可是,可是小人有什么招待不周?還有,還有,小人略備薄禮……”
趙凈擺了擺手,道:“確實有事,改天再說吧。”
話音未落,趙凈已經走出門,大步離去。
程必忠面露驚慌,還想追,被馬士英悄悄拉住。
程必忠眼睜睜望著趙凈下了樓梯,心里大感不安,與馬士英道:“馬兄,這,這……”
馬士英目露精芒,道:“我看得出來,他想要銀子,而且十分渴求,應當是為了他父親的仕途考慮。你想要靠上戶部侍郎這棵大樹,得另想穩妥辦法。”
“什么辦法?”程必忠心里驚疑不定。
馬士英沉思片刻,搖了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程必忠心頭更加惶恐了。
他今天設宴,是為了感謝趙凈的救命之恩,同時也想借機靠上戶部侍郎,可現在趙凈飯都沒吃一口,他準備的禮物沒送出去,是不是他哪里做得不對,引起了那趙凈的反感?
要是討好不成,反而惹怒了那趙家父子,后果著實難以預料。
馬士英沒有再多說什么,心里想的更多的,是他明年復起的事。
該怎么運作,去謀一個好位置!?
趙凈出了狀元樓,抬頭看著月明星稀,深吸一口氣,轉身回府。
“趙明堂。”
還沒走幾步,不遠處出現了一個灰衣中年人,抬著手迎上來。
趙常連忙悄悄阻止附近跟著他們的人,警惕的看著來人。
這是一個面色普通,看不出什么特點的中年人,來到近前,低聲道:“溫尚書有請。”
趙凈眉頭一挑,溫體仁找他?
抬頭看向不遠處的馬車,趙凈頓了頓,道:“煩請領路。”
中年人轉身,領著趙凈來到馬車邊上的茶樓。
茶樓正廳內坐著一個人,長袍青帽,燈光下的側臉,冷清孤僻。
趙凈沉著氣,思索著溫體仁找他的用意,緩步上前,抬手見禮道:“下官見過溫尚書。”
溫體仁轉頭,看著趙凈,淡淡道:“崔呈秀案,復核的怎么樣了?”
趙凈一怔,喬允升硬塞給他,三翻四次的催促,現在溫體仁又親自來找他,崔呈秀案,到底隱藏了什么秘密?
“案卷眾多,涉及復雜,下官還在復核中。”趙凈不動聲色的道。
溫體仁的目光一直在趙凈臉上,片刻后,道:“那里面有人偽造了些東西,你能否分辨?”
偽造?
趙凈心里轉念,道:“敢問溫尚書,是何人偽造,偽造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