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趙凈的問題,溫體仁沒有回答,道:“你看過新的會推閣臣奏本了?”
是因為這個?
趙凈稍一思索,便道:“下官確實看到過吏部的奏本,喬尚書代替了錢侍郎。”
溫體仁沉默片刻,轉手拿起茶杯。
趙凈立在邊上,心里是浮想聯翩。
今天晚上能遇到溫體仁,著實讓他意外。
隨著錢謙益徹底落敗,東林黨人的憤怒正在轉變為實質行動,他們將溫體仁當做了頭一號‘戰犯’,瘋狂攻訐,每天都有彈劾他的奏本。
這些都被溫體仁歸結為‘錢黨報復’,反擊之余,再三上書請辭。
崇禎則一再挽留,稱贊他是‘為國劾奸’,留他在朝中。
雖然東林黨攻訐瘋狂,但溫體仁有崇禎的袒護,應對自如,暫時沒有見到什么緊迫的危機。
是什么原因,讓他屈尊降貴,親自來見?
‘偽造?’
趙凈想著溫體仁剛才的話,那崔呈秀的案卷中,有人偽造了不利于溫體仁的內容?
再聯想到這份案卷是喬允升給他的,趙凈頓時想的更多。
喬允升在錢謙益下獄后,迅速做出判斷,錢謙益再無希望入閣,是以便想要取代他。
而溫體仁作為禮部尚書,又是韓爌門生,亦或者得了圣眷,喬允升感受到了威脅,是以先行布置,準備好了對付溫體仁的手段?
想到這里,趙凈只覺后背發冷,心中大震。
這喬允升的手段還真是夠陰狠的!
要不是溫體仁今天找過來,怕是趙凈就要一頭栽進去,成了喬允升對付溫體仁的快刀!
一石二鳥!
好手段!
溫體仁喝了口茶,沉思了好一陣子,開口道:“你近來也遭到了不少攻訐?”
趙凈道:“是。”
京城里有一股風聲,說是趙凈參倒了錢謙益,讓一些‘無知’的人聞風而動,對趙凈彈劾不斷。
雖然事實是這樣,但這風聲是造謠。
好在,趙凈提前刷了不少崇禎好感度,加上崇禎孤坐于上,趙凈這個無朋無黨的年輕人,也得到了崇禎的庇護。
在這方面,趙凈與溫體仁是如出一轍,處境不妙。
溫體仁,是想拉攏我?
趙凈觀察著溫體仁,推斷著溫體仁找他的目的。
溫體仁從懷里掏出幾枚銅錢,放到桌上,站起身,臨出門前,道:“新任首輔,不姓韓。”
說罷,出門,直奔馬車。
趙凈看著他的背影,怔了又怔。
什么叫做‘新任首輔,不姓韓’?
韓癀不是既定的首輔嗎?
不姓韓,姓什么?
趙凈站在門口,目送溫體仁的馬車消失在夜色中,神情怪異。
趙常來到他跟前,面露擔心的道:“公子,溫尚書找你做什么?”
趙凈渾身上下不得勁,欲言又止,許久之后,道:“他說了一些有的沒的,給我留下了一個謎語。”
“謎語?”趙常眨著眼。
趙凈一時間想不透,道:“回去吧。”
趙常應著,牽過馬車。
趙凈坐在馬車內,腦海里依舊是溫體仁的話。
溫體仁說了三件事,第一件,是會推閣臣的新奏本。
喬允升代替了錢謙益,還是沒有他溫體仁什么事。
很顯然,溫體仁不會罷休,來找他,有這方面的目的,卻沒有明說。
第二件事,是趙凈同樣被東林黨攻訐,與他的處境類似。這是要拉攏趙凈?
第三件事,則說是‘新任首輔,不姓韓’。
不姓韓?
在嚴格上來說,內閣現在只有兩個人,一個是錢龍錫,一個是剛從外面莫名其妙回京的周道登。
如果首輔不是韓爌,難道會是他們兩人中的一個?
韓爌失寵了?
趙凈面露古怪,他在吏科,大小事情幾乎都逃不過他的眼睛,怎么就沒發現韓爌失寵?
“溫體仁來找我,到底是什么目的?”
趙凈雙眼里疑惑叢叢,輕聲自語,沒有利誘,沒有威逼,只是說了一堆謎語。
到底在暗示些什么?
趙凈摸不著頭緒,忍不住的吐槽道:“怎么大人物怎么都喜歡打啞謎……”
喬允升是,這個溫體仁也是。
……
轉過天來,趙凈來到值房,例行公事。
趙常從外面端來幾盤子奏本,粗略一看至少五十本。
“這么多嗎?”趙凈有些頭疼的道。
趙常道:“公子,還有,通政司那邊還壓了不少。”
趙凈砸了砸嘴,道:“諸葛羲的事怎么樣了?”
一個人太累了。
趙常道:“不知道,應該是今天進宮面圣。”
六科的都給事中,左右給事中,給事中都需要崇禎親自面試。
“那應該明天到任,明天再說。”
趙凈不打算現在處理,崇禎讓高宇順傳話,要壓一壓吏部的舉薦奏本,他索性就都壓一壓。
伸手拿過‘崔呈秀案’卷宗,趙凈心里遲疑再三,還是打開去看。
這是一個陷阱,他一直想要推出去,但昨天溫體仁的一番話,讓他起了好奇。
到底是什么事情,讓溫體仁親自找他提了一嘴?
崔呈秀在魏忠賢掌權的那幾年,權勢蓋過首輔,他的卷宗堆了一大箱子,涉及廣泛又復雜。
趙凈一頁一頁的翻著,與此同時,并不遠處的內閣,正在開著小會。
周道登的值房內,韓爌,錢龍錫分坐兩旁。
按理說,韓爌的資歷、威望、地位應當更高,但現在居中坐著的,卻是周道登。
錢龍錫率先說話,道:“周閣老,我聽司禮監那邊說,陛下打算在年底之前任命新首輔?”
周道登一臉詫異,旋即笑容滿面的道:“那要恭賀韓閣老,再次拜相。”
大明上下,眾所周知,韓爌是既定的首輔。
韓爌神色思忖,并不是很在意,道:“以訛傳訛罷了。對于何如寵調任禮部尚書的事,周閣老怎么看?”
周道登連忙道:“既是公議,我自然沒有異議。”
“那便票擬?”韓爌道。
周道登道:“我跟著二位署名便是。”
錢龍錫見周道登這么好說話,有些意外。
旋即,他掏出奏本,道:“那今天便是送去司禮監吧。”
周道登拿起筆,蘸好墨,起身遞給韓爌。
韓爌寫了一段話,而后將筆遞給錢龍錫,錢龍錫看了眼,署名,遞給周道登。
周道登看都不看,直接拿筆簽字。
韓爌將奏本收好,道:“還有一件事,就是逆案,陛下想在年底之前審結。”
周道登看著韓爌,一臉的詢問之色。
韓爌見狀,只好道:“你怎么看?”
周道登道:“自然是依韓閣老,公議而行。”
韓爌聞言,與錢龍錫對視一眼。
錢龍錫不知道這位周閣老心里在打什么主意,輕輕點頭。
韓爌起身,道:“那便這樣。”
周道登見韓爌起身,搶先站起來,一臉笑容的送著道:“韓閣老,錢閣老慢走,有什么事情,只管讓胥吏說一聲,大可不必親自跑一趟。”
韓爌對周道登還是很了解的,點點頭,出了值房。
周道登站在門口,目送兩人進了韓爌值房,眉頭頓皺,目露凝色。
韓爌與錢龍錫進了值房,相對而坐,錢龍錫道:“韓閣老,那長卿會不會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來?”
長卿,溫體仁的字。
韓爌道:“我與他說過了。《熹宗實錄》的總裁官,沉淀沉淀,同時避避風頭。”
錢龍錫點頭,輕嘆一聲,道:“誰能料到,事情居然發生到這種地步。”
溫體仁一道奏本,最終將錢謙益送入天牢,同時也將他們‘眾正盈朝’的計劃徹底打斷。
宮里對于送進去的新會推閣臣名單,不聲不響,顯然是對朝臣生疑,不愿輕易決斷。
韓爌喝了口茶,定了定精神,道:“你要與都察院,刑部,大理寺那邊說清楚,‘逆案’一定要謹慎,牽連太多,人心沸蕩,將會動搖社稷。”
錢龍錫嗯了一聲,道:“他們都知道,只不過,那位曹太監近來一直在平反天啟年間的冤案,一個月達數百件之多,這些平反的人以及親眷,都在上書,要求朝廷盡速審定逆案。”
韓爌道:“這是應當的。”
錢龍錫看著韓爌,張了張嘴,沒有發出聲音來。
這件事,自然是眾望所歸,但產生了一個給朝廷施壓的后果。
韓爌沒有多說這件事,道:“司禮監傳出風聲,陛下有意命周道登為首輔?”
錢龍錫神色一正,道:“我也聽到了。看來,陛下對錢謙益一案還是沒有消怒,牽連到閣老了。”
韓爌道:“首輔之位,與我無不可。我問的是,陛下是否交代了周道登什么事情?”
錢龍錫臉色驟變,道:“閣老指的是‘逆案’?”
韓癀道:“如果周道登附和陛下,那‘逆案’或許會發生變化。”
一旦周道登繞過韓爌成為新首輔,那傳遞出來的訊息將會迅速被朝野解讀。
韓爌失去帝心!
那時,三法司是否還能抗住崇禎的壓力?
錢龍錫沉著臉,心頭陣陣不安,道:“這件事,在陛下,還是周閣老?”
韓爌道:“周道登此人心思深沉,難以揣度,陛下又正值怒氣沖頭,國事多艱,我們一定要穩住大局,不可生亂。”
錢龍錫明白韓爌的意思了,肅容道:“閣老放心,我與閣老一道!”
韓爌不疑有他,輕輕點頭,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何如寵任禮部尚書,申用懋兵部尚書,王洽工部尚書,暫且穩住六部,至于入閣一事,徐徐圖之。”
錢龍錫道:“閣老考慮的是。”
‘會推閣臣’一事,令韓爌與錢龍錫都意識到一個問題——太過著急。
如果不是太過冒進,便不會有溫體仁的事,如同不是急于保住錢謙益,也不會觸怒陛下,以至于形成現在的僵局。
大人物在小房間里決斷大事,對于小人物趙凈來說,還有些遙遠。
翻閱了一天的崔呈秀案卷,沒有什么發現。
趙凈伸了個懶腰,走六科廊,出宮,回府。
飯桌上,趙凈難得見到趙老爹,道:“爹,最近戶部很忙?”
趙實慢悠悠的吃著,道:“你想打聽什么?”
趙凈端著碗,道:“我想知道,畢尚書是怎么收上來百萬兩的?”
趙實沉吟片刻,道:“戶部多積務,弊政,如果花力氣去整頓,別說百萬,千萬也收的上來。”
趙凈聞言便知道,畢自嚴下了苦功,而且是十分艱難,常人難及,得罪很多人的苦功!
“鹽引不是每年還能賣出二百萬兩嗎?”趙凈一臉好奇的問道。
趙實道:“私鹽橫行,官鹽無人問津,鹽引每年賣出幾萬兩已算不錯。”
“那畢尚書有的辛苦了。”趙凈道。
在亂世想要做實事,‘辛苦’二字遠不足以形容。
趙實看著趙凈,道:“我聽說,溫體仁近來遭到了諸多攻訐。”
趙凈嗯了一聲,道:“都是些捕風捉影,沒有實證的話,扳不倒他。”
趙實喝了口湯,而后擦了擦嘴,道:“錢謙益倒了,并不意味著事情結束,我有預感,朝廷怕是又要起波瀾,你在吏科,要謹慎小心,不要卷進去。”
趙凈抬頭挺胸,道:“爹放心,我都是繞著走。”
趙實看了他一會兒,起身道:“我這幾日應該回不來府里,你多照看。”
趙凈看著他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一件事:老爹的戶部侍郎沒了,為什么他還在戶部忙的腳不沾地?
不是應該打道回府,回工部做他的員外郎嗎?
趙凈搖了搖頭,飛快吃完,洗漱一番,便回房睡覺。
第二天一早,趙凈到吏房的時候,正堂里站著兩個年輕人,當然,還比他大幾歲。
“下官曹勛/諸葛羲見過都給事中。”兩人同時抬手見禮道。
趙凈看著突然多出來的這個曹勛,輪角方正,一臉正氣,不由得目露詢問的向趙常。
趙常也有些發懵,這時一個小吏上前,道:“稟都給事中,曹給事中是陛下欽點的。”
趙凈眉頭微動,這是派來監視我的?
崇禎,學會玩權術了?
趙凈神色不動,微笑道:“好。趙常,你帶他們熟悉一下吏房,告訴他們我們處理公務的流程。你們如遇到不決之事,來我值房。”
曹勛,諸葛羲抬著手道:“下官領命。”
趙凈擺了擺手,笑著道:“都是同僚,一個屋檐下做事,無需太過客套,都放松一些。”
曹勛面不改色,正色滿滿。
倒是諸葛羲放下手,微笑著道:“是。”
趙凈又看了兩人一眼,轉身進他的值房。
趙常道:“二位給事中,隨我來,這里是二位的座位……”
曹勛,諸葛羲跟著趙常,開始熟悉吏房的事務。
結果趙凈坐下沒多久,諸葛羲,曹勛二人就進來了,手里還拿著兩道奏本,諸葛羲道:“都給事中,請看這兩道奏本。”
趙凈略有好奇,伸手接過來,打開看去,雙眼猛的一瞇。
這是一道彈劾溫體仁的奏本,指稱溫體仁‘媚珰’,也就是諂媚魏忠賢,實是閹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