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凈一連等了三天，都沒有等到關于袁崇煥的消息。
而‘錢謙益案’，仿佛陷入了停滯，無聲無息。
元年，十二月二十三，趙凈終于還是忍不住，將高宇順約了出來。
坐在茶樓內，兩人簡單敘茶之后，趙凈觀察著高宇順相對輕松的神色，笑著道：“高公公近來心情似乎很好？”
高宇順的心情，絕大部分取決于崇禎，崇禎的心情好，高宇順才能好。
高宇順微微一笑，道：“國政接連有好消息，陛下近來心情舒朗，我等也輕松不少。”
“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趙凈有些意外了，他是吏科都給事中，什么好消息還能瞞過他？
高宇順道：“第一個是關于遼東，袁都督在大小凌河修筑堡壘，收復失地千里。”
趙凈嘴角動了下，不知道該怎么接話。
遼東可以說是地廣人稀，很多地方是無人居住。
袁崇煥的策略其實是繼承了孫承宗的‘堡壘蠶食’，講究一步步建造堡壘，加強前線實控區域，逐步推進。
這種策略，講究循序漸進，袁崇煥一下子推進到大小凌河，可以說，定然會大大刺激建虜。
‘這是建虜進行戰略冒險，繞過遼東，突入長城的原因嗎？’
趙凈心里思索著，道：“還有嗎？”
高宇順笑道：“畢尚書整頓戶政有功，年底之前，或許能收上來百萬兩稅賦。”
趙凈眉頭一挑，這個事，他還真不知道，道：“那確實厲害。”
何止是厲害，在這種時候，還能收上來百萬兩，已經不是尋常人了。
高宇順看著趙凈，道：“你是在擔心錢謙益的事？”
趙凈目色微沉，道：“我聽說，袁崇煥為錢謙益說情，陛下態度有變？”
高宇順笑了笑，道：“謠言而已。陛下并未改變態度，之所以遲遲沒有處置，是在與袁都督商議，徹查通番之事。”
別人的話，趙凈肯定懷疑，高宇順說的，那一點都做不得假。
趙凈瞬間放下心來，笑容也自然了許多，道：“是我著急了。”
高宇順明顯神態輕松，道：“錢謙益一案，任何人都翻不了案，或遲或早而已，無需再多想。”
趙凈點點頭，故作沉吟的道：“袁都督進京，是為了討要遼東兵餉？”
朝廷各邊鎮或者衛所時有兵變發生，絕大部分是因為兵餉問題引發。
高宇順道：“嗯，他向皇爺要二十萬兩。”
遼東數十萬將士，一年才區區二十萬，其實一點都不多。
而就這，大明朝廷還不能拿出來，拖欠是常有的事，兵餉，大部分需要依賴領兵督撫將帥等自募籌集。
“還有其他事情嗎？”趙凈問道。
高宇順面露一絲異樣，猶豫了下，道：“也不算什么事。”
趙凈見高宇順不肯說，心里不禁起了猜疑。
袁崇煥矯旨殺毛文龍，事后并沒有被追究，這只是崇禎的信任嗎？
在殺毛文龍之前，崇禎，是否知情？
趙凈拿捏不準，這就給他出難題了。
如果不能阻止袁崇煥殺毛文龍，那建虜繞行遼東，突入薊鎮，兵臨城下，就是必然之事。
“會推閣臣的新奏本，你看過了？”在趙凈思索的時候，高宇順突然問道。
趙凈一怔，道：“看過，怎么了？”
高宇順雙眼晦澀，遲疑不定的道：“皇爺很生氣，直接扔進了火爐內。”
趙凈越發疑惑，道：“陛下很生氣？為什么？會推閣臣，不是陛下的旨意嗎？”
高宇順道：“是皇爺的旨意，但，你處置的太快，至少應該拖一拖。”
趙凈眨了眨眼，臉上寫滿了不解。
高宇順見狀，湊近低聲道：“皇爺懷疑，那份名單之上，還有錢黨。”
趙凈頓時醒悟，這大概是朝廷抱團保錢謙益的后遺癥。
雖然崇禎盛怒之下，決意處置錢謙益，但也只有錢謙益等有限的幾人，無法真的去追究到底。
畢竟，朝廷不愿意，還在試圖營救。
錢謙益雖然獲罪，但‘會推閣臣’一事，只怕要在崇禎與朝廷之間，進行新的拉扯。
趙凈暗自搖頭，皇帝與朝臣在斗法，朝臣之間在斗法，到處都在斗法。
“對于六部尚書、侍郎、閣臣等的舉薦奏本，你要壓一壓。”高宇順低聲道。
趙凈知道這是崇禎的意思，道：“好。那六科廊呢？六科廊空缺大半，我最近在遴選了。”
“你遴選？”
高宇順道：“這些不是吏部選拔嗎？”
趙凈神色不動，道：“說錯了，是向陛下舉薦。”
高宇順面露狐疑，道：“你是有了人選？吏部那邊能答應？”
趙凈自然不會與高宇順說他與喬允升做了交易，道：“我，打算繞過吏部，直接向陛下舉薦。”
高宇順突然雙眼一亮，道：“你能做到？”
趙凈道：“我有權舉薦，不過，難點在內閣，如果內閣不同意，到了御前，陛下也沒辦法。”
一般官員的任命流程，是吏部舉薦，而后到六科廊審核，然后呈報內閣，內閣票擬送到司禮監，司禮監批紅，最后到達崇禎的案桌。
理論上，吏部是可以繞過的，但內閣，是無論如何都繞不開。
高宇順卻神色欣喜，道：“好，就這么辦！”
趙凈一愣，道：“什么？”
高宇順湊近趙凈，低聲道：“皇爺近來想任命一些官員，但吏部以各種理由推脫，不肯答應，皇爺煩躁有一段時間了。”
趙凈會意，道：“有人舉薦，到了吏房，我可以放行，問題是在內閣。”
高宇順道：“這個你不用擔心，周閣老今日到京。”
趙凈回憶一陣，突然道：“就是那個一直告假的周閣老？”
高宇順道：“是他。”
趙凈疑惑的道：“他沒致仕嗎？”
周道登，在天啟七年就被詔入京，隨后因為‘逆案’洶涌，稱病離京，一直到現在，快大半年時間。
高宇順道：“他是奉旨巡視南直隸府庫。”
趙凈不知道這里面又發生了什么，但隱約記得，這個人十分愚蠢，不學無術，為官場不齒。
但內閣有一個人配合，加上吏房，確實可以繞過吏部與東林黨內閣，任命一些崇禎符合心意之人。
“明白了，”
趙凈看著高宇順，正色道：“我回去之后，著手舉薦吏房給事中。”
六科十分特殊，六科官員的選拔同樣特殊，一般是吏部選拔，而后，皇帝親自面試！
高宇順為崇禎解決了一大心事，臉色振奮，迫不及待的起身道：“好。我這便回宮告訴皇爺這個好消息，你今后有什么事情，立即告訴我。”
趙凈連忙起身，送著高宇順出門。
等高宇順走遠，趙凈心里捉摸著這個舉動，是否對朝局有所影響。
有，但限。
崇禎想要任命的官員，應當并不大，因為涉及六部、閣臣，那是要經廷議決定的。
‘得盡快物色給事中了。’
趙凈心里暗道。
這幾天，他一直在遴選，但見了幾個人后，并沒有一個合適的。
六科廊確實是特殊之地，但并不是升官發財的好地方。
相比于都察院的御史，六部官員，以及地方上的知縣，上升通道窄，沒有多少油水。
趙凈想了一會兒，出了茶樓，返回府邸。
剛進門，趙金擁便迎上來，遞過兩道拜帖，道：“公子，有人送來拜帖。”
趙凈在官場頗有些名聲，上門送拜帖的不少。
他伸手接過來，打開第一道，落款大紅字：程必忠。
說是明晚在狀元樓擺宴，請趙凈務必光臨。
趙凈有些詫異，道：“這么快放出來了？”
他在刑部清理刑獄，對程必忠一案，寫了駁回，建議開釋，沒想到刑部居然真的直接放出來，沒有半點波折。
稍稍沉吟，趙凈道：“我知道了。”
程必忠這個鹽商，趙凈是要見的，早就想好要借他的手用一用。
而后，打開第二道，趙凈看到這份拜帖，愣了又愣。
因為這個人名字叫做：諸葛羲，自稱是諸葛亮第三十六代孫，今科進士。
這不是重點，重點是，諸葛羲在這道拜帖里，給趙凈出了一個主意：建議趙凈彈劾袁崇煥，指其所謂‘五年平遼’是妄言欺君。
這個建議，十分有趣。
“明天見一見這個諸葛羲。”
趙凈一邊走，一邊自語。
對于‘五年平遼’，朝廷里不是一兩個指責袁崇煥是夸大其詞，只為獲取圣心，不可能實現。
但崇禎似乎深信不疑，對于一切反駁聲都置若罔聞，反而賜予袁崇煥尚方寶劍，給他薊遼總督，全權薊遼。
……
第二天一早，趙凈來到刑部，結束了刑部清理冤獄的事，交接一番，午后回到六科廊。
剛轉身踏入六科廊，他又猛的停住腳，回頭北望。
只見不遠處出來一大群人，不遠不近的緩慢而來。
趙凈神色微凝，雙眼微瞇。
領頭的是崇禎，他拉著一個人的手，滿臉笑容，殷殷囑托。
即便趙凈沒有見過袁崇煥，也能猜到。
‘親自送行？’
趙凈心里暗沉，崇禎對袁崇煥這么信任，不是一個好消息。
趙凈看了幾眼，轉身進入六科廊。
趙常迎了上來，道：“公子，諸葛羲來了。”
趙凈抬頭看去，一個二十出頭模樣的年輕人，方臉大眼，頗有些粗狂，上的前來，抬手道：“諸葛羲見過趙都給事中。”
趙凈仔細打量一眼，道：“跟我來。”
諸葛羲應著，跟著趙凈來到他的值房，站在趙凈對面。
趙凈坐下后，道：“你昨日的拜帖，我看到了。現在，陛下親自送袁都督，大概快走到午門附近了。”
諸葛羲面不改色，道：“趙都給事中，我依舊認為，袁都督的‘五年平遼’是貪圖權位，妄言欺君，居心叵測。”
趙凈道：“你以為，朝野諸公看不到？沒有向陛下進言嗎？”
諸葛羲道：“趙都給事中連錢謙益都能參倒，還參不倒一個袁崇煥嗎？”
趙凈怔了怔，不由得皺眉，而后又松開，思忖不語。
諸葛羲的話，刺中了他心中某些想法。
諸葛羲的話沒有什么道理，參倒錢謙益，并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是多種因素的最終結果。
想要參倒袁崇煥，目前來說，是癡人說夢。
但是，有沒有辦法，削弱袁崇煥在崇禎心目中的分量，促使袁崇煥有所顧忌，不敢擅殺毛文龍這樣的邊疆大帥？
趙凈一時間想不到什么好辦法，袁崇煥是一個愛惜羽毛的人，不是錢謙益那種權欲熏心之輩，到處是破綻。
趙凈收斂心神，微微一笑，道：“這些暫且放下。我問你一個問題，我得罪了刑部喬尚書，喬尚書塞給我崔呈秀案卷，你可知是為什么？”
諸葛羲滿臉正色，雙眸一動，道：“案卷里，應該沒有什么對趙都給事中不利的東西，但一定會給趙都給事中招來一個大麻煩。”
趙凈點點頭，心下滿意，這是一個聰明人，一個有‘理想’的聰明人。
趙凈笑著，伸手拍了拍崔呈秀的案卷，道：“吏房缺額缺少，給事中，可愿屈就？”
諸葛羲不急不緩，不驕不躁，抬手道：“下官多謝趙都給事提拔！”
“好。”
趙凈道：“最多兩天你的任命就會下來，回去準備一下吧。”
諸葛羲再次行禮，道：“下官告退。”
毫無拖泥帶水，干凈利落。
目送著諸葛羲出門，趙凈余光瞥向崔呈秀的案卷。
這件事，壓在這里有一段時間，是該處理了。
趙常從外面進來，略帶懷疑的道：“公子，這個人，不會有什么目的吧？”
這個諸葛羲在拜帖上寫那么多，顯然目的不單純
趙凈道：“不著急，慢慢看。”
趙常應了一聲，心里打定主意，等諸葛羲入值后，要盯著他。
趙凈喝了口茶，道：“晚上要去赴程必忠的宴，你隨我一起去。”
趙常道：“好，要準備什么嗎？”
趙凈想了想，道：“不需要，不過，估計那個馬士英也會去，可能會給我送一些東西。”
趙常上前，低聲道：“要……洗嗎？”
趙凈搖頭，道：“不是這個意思。那個馬士英，不簡單，多半是想求官。”
馬士英在孝期進京，不會只是為了救程必忠。
明年，他的孝期便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