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科道言官的趙凈,站在最后面,四周都是同僚,但他認識的屈指可數。
趙凈顯然是被孤立,排擠的那一位。
這也怪不得科道言官們,雖然科道言官向來百無禁忌,惹急了連皇帝老子都追著噴。
問題在于,你追著某一個,或者某一個小朋黨可以,但得罪一整個群體,那就是公敵了。
趙凈能活到現在,最得益的莫過于朝廷的混亂,大家都忙著爭權奪利,暫時沒空理會趙凈這個小小給事中。
不時有人回頭,好奇,疑惑,憤怒的打量著趙凈,但沒一個過來與他搭話。
趙凈樂得清靜,心里盤算著局勢。
王在晉等人,這次犯了大忌諱,應該必死無疑,錢謙益敗走也是鐵板釘釘。
接下來的日子,應該可以過得輕松一點了。
“陛下駕到!”
在趙凈的樂觀想象、滿殿吵雜中,一聲尖銳大叫從側門響起。
穿著龍袍,臉色鐵青的崇禎隨后大步而出。
“參見陛下,陛下萬歲!”
殿中為之一靜,列隊站好,齊齊抬手。
崇禎坐下后,沉聲道:“免。”
是‘免’,不是‘免禮’。
“謝陛下。”朝臣們心知肚明,高呼一聲,而后站好不動。
崇禎居高臨下,俯視著所有人,目光一一掃過,好一陣子,才道:“諸位卿家想必都已經知道了,說說吧。”
朝臣們出現了紊亂,交頭接耳,竊竊私語。
趙凈站在后面,靜靜觀望,心里在想著,王在晉,瞿式耜這次是在劫難逃!
“陛下,”
前面有一個人出列,道:“從司禮監發出的邸報,臣仔細閱讀數遍,并未發現劉閣老,王尚書,瞿都給事中涉案的確鑿證據,敢問陛下,是否有證據未曾展示?”
趙凈一怔,這是什么話?
頭歪出一點,悄悄望了望,除了模糊的背影,什么也看不出來,不知道是誰。
不止是他,坐在龍椅上的崇禎眉頭頓皺,道:“這么大的事,他們會不知情嗎?”
這個人道:“陛下,如果只是猜測,便將閣臣、一部尚書、禮科都給事中下獄,臣認為欠妥,臣請詳查之后,再做定奪。”
有理有據。
趙凈站在原地,眨了眨眼,對這位說話的人很是佩服,膽子不小,敢第一個跳出來觸怒這種時候的崇禎。
“陛下,臣附議,”
又一個人出列,道:“‘私改敕書’,事關重大,牽連內閣,禮科,兵部,惠安伯,臣以為應當慎重,萬不可沖動而為。”
“啟奏陛下,”
再有人出列,道:“此案頗為蹊蹺,從內閣,禮科,到兵部,再到京營、巡防營,私改敕書這么大的事,過去近一個月無人發覺,臣認為當命刑部徹查,公允而斷。”
“陛下,”
又一人出列,道:“劉閣老向來老成持重,謹慎國事。王尚書更是在遼東有經略之功,并非是大奸大惡之人,還請陛下暫息雷霆之怒,以免為小人所趁,忠良蒙冤。”
接著就有七八個人出列,七嘴八舌,義正言辭,全都在要求‘徹查’。
趙凈在后面聽得是一愣又一愣,這些人在說什么?
貌似的義正言辭,實則都是在為劉鴻訓,王在晉,瞿式耜等人求情。
一個兩個還好說,這么多人,就顯得有些不對勁。
果然,崇禎臉色難看無比,道:“惠安伯承認行賄,劉鴻訓,王在晉若沒有受賄,他們如何敢私改敕書?”
“陛下,”
前面站出來一個人,道:“邸報上說,內閣中書田佳壁私改敕書,劉閣老或許并不知情。由此推論,兵部,禮科可能發生同等事情。而今案情不明,便下朝廷重臣大獄,人心惶惶,朝野動蕩,臣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請陛下三思。”
匪夷所思的一幕出現了,殿中居然不斷站出來人,很快就有接近三分之一。
剩下的人搭前回頭,環顧左右,面面相窺,猶豫不決。
這一幕,盡落大殿之上的崇禎眼中,他雙手死死握拳,臉上全是驚怒,怒氣填胸,渾身隱隱顫抖。
趙凈也被這一幕深深震驚到了。
一場捅破天的大案,毫無爭議,證據確鑿,居然還有這么多人公然求情,向龍椅上的少年皇帝施壓!
崇禎更怒了,對于劉鴻訓,王在晉等人,他已動了殺心,不容更改!
“錢閣老!”
崇禎目光兇狠,看向韓爌身后的錢龍錫。
錢龍錫早就得到了崇禎的傳信,此刻見著大殿上都是求情的人,其他人又不說話,猶豫著出列,道:“陛下,臣,臣以為,此案重大,當理清案情,讓所有人心服口服。臣建議,三司會審,明正典刑,從重懲處。”
崇禎胸口都快炸開了,急促的喘息。
錢龍錫得到了他的傳話,竟然還是說了這種兩面討好的話!
好大膽!
崇禎怒不可遏,猛的看向韓爌,大聲道:“韓卿家!你說!”
所有人都能聽得出,看得見,少年皇帝已經怒極了。
殿中無數人,將目光齊齊集中在了韓爌身上。
這位是四朝老臣,即將二次拜相,是文官毫無爭議的領袖,眾望所歸之人。
到了這一刻,趙凈屏住呼吸,目光在崇禎,韓爌兩人身上轉來轉去。
韓癀會怎么說?
崇禎會怎么反應?
他會一怒之下,處死劉鴻訓,王在晉嗎?
韓癀在萬眾矚目中,緩緩出列,道:“啟稟陛下,從邸報來看,劉鴻訓,王在晉,瞿式耜等人確實涉案,無可辯駁。念及幾人過往功績,依律可從輕處罰,臣建議,三人奪職罷官,削籍遣歸。”
“不行!”
對于韓爌的回答,崇禎第一次不滿意,沉聲道:“他們私改敕書,罪不容赦,必須處以極刑!”
韓癀稍作沉吟,道:“陛下,張慶臻,田佳壁已認罪,劉鴻訓,王在晉等人罪責無法判定,若再以極刑處置,臣擔心,有損陛下圣德。”
這一句話,準確無誤的刺中了崇禎內心。
他繼位以來,一直以‘圣君’為目標,拼命的努力,‘有損圣德’的事,他不能做。
崇禎咬牙切齒,內心怒恨不已,雙眼通紅,掙扎半晌,猛的站起來,呵道:“劉鴻訓遣戍!王在晉,瞿式耜等人削籍,退朝!”
崇禎一甩手,怒氣沖沖的走了。
站在后面的趙凈,怔了又怔,一時間回不過神。
如此驚天大案,形同謀逆,就這么輕飄飄的過去了?
一個人沒死?
幾乎都平平安安落地了?
這可是私改敕書啊!
是關乎京畿兵權的逆天大案啊!
驀然間,趙凈一個哆嗦,渾身冰冷。
他第一次見識到了什么叫做‘太陽底下的陰暗’。
他陣陣后怕,這段日子以來,他一直自信滿滿,橫沖直撞。
現在看來,都是僥幸!
這可是一個昏暗的末世王朝,是吃人的人間地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