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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風云初起

  • 鴻鵠志
  • 代琮
  • 8452字
  • 2024-11-11 14:54:15

江州,位于湄河之南,水土潮潤,素來是大翰最為富饒之地。江州城面朝湄河,四通南北,交通極為便利,因此成為各地商賈集中的盛地,也因此成了戰則必奪的戰略要地。城中富饒,民風便較旁地更為開放,各地風俗被南來北往的客商帶到江州,久而久之,江州在大翰民眾心目中成了比大翰的首府京都城更為繁鬧和通達的城市。

又是一年冬盡春來之時,江州因地處南部的關系,城內又已經早早開遍了繁花碧樹。柔潤的春雨間,有嬌艷婉媚的少女三兩成隊,身著薄衣,撐著紙傘在鋪著青石板的小路上,若有外人好奇窺視時,便輕移紙傘,將潔白的面頰擋住,無聲卻優雅,含蓄的表示嬌羞之意。

不多時,成隊的少女中似乎有人已經到家,幾個交好的姐妹在家門口笑著說了幾句話,約好下次相見的時間后,便將那穿著淡綠色衣裙的少女送進了家門。那少女笑著與好友揮別,合上傘,掩上門扉,悄無聲息的走到房內,換了一身衣服。

等再出房門時,貌美的江州女已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喉嚨微微凸起的清俊少年。他眼神清淡,換了把傘,從后門出去,消失在了如晨霧般漸漸濃盛的雨幕中。

江州城邊,一棟被繁密的花草包圍的醫館中,穿著舒適舊衣的青年靜靜地坐在廊下,手邊放著一個矮桌,桌上細致的擺放著一座紅泥火爐和茶具。爐上茶壺輕撲,熱氣穿過湖邊的陶瓷小花瓶,在瓶中盛放的綠葉朱實間纏綿片刻,才被微風吹散。

不多時,有人自廊后的房中緩步過來,郁溫言側臉去看時,便見個藍衣少年揣著手跪坐到他身后,纖細修長的伸出,雙手捧著,將一個裝著短信的竹節遞上來,輕聲道:“公子,京都方向傳來急信,需請您立刻過目。”

少年身上還有淡淡的脂粉味,聞著有些膩人,郁溫言并沒有點破,只從他手里拿過竹節打開,倒出個指節般寬的紙條來,細細看時,有點愣住,問道:“繡衣衛副指揮使……近幾日江州城中可有什么異動?能用上岳霖,想是大事,下面可有消息傳上來?”

少年搖了搖頭,道:“沒有。”

郁溫言便捻了捻手中的竹節,道:“好,我知道了。都尉府里的消息向來傳得比較慢,算算腳程,想來繡衣衛的隊伍會在這一兩天抵達江州。你傳我的令下去,細細打探他們的來意,但一定要小心,寧愿一無所獲,也不要打草驚蛇,可明白了?”

少年應了一聲,站起身行了一禮,慢慢的退了下去。

翌日晌午,寂靜的庭院中,脊背筆直的郁溫言正獨自地坐在亭下,對照著藥典挑揀著草藥。片刻,忽覺春日寒涼,正要回房披衣時,身后花葉似有輕動,他回過頭去看時,雨中已有一柄刀劈裂水霧,直直沖著郁溫言面門而去。他眼瞳驟大,迅速的退了數步,被臺階一絆,跌坐在了地上。見他不會武功,來人竟也沒再為難,收了刀站在廊下,一身硬挺的黑色武服,眉目冷淡,垂著眼睛看向地上的郁溫言,略顯不耐的嘖了一聲,用口地道的京都官話說道:“這小小一棟房子,還挺難進。”

繡衣衛的武服,繡衣衛的刀,繡衣衛的,副指揮使……原來是沖著他來的嗎?饒是聰慧如郁溫言,面對此情此景也難得有些發怔,看著面前英武的男子,半天說不出話來。見自己要抓的人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大夫,岳霖又嘖了兩聲,上前點了他的穴扛在肩上,打劫般的跳出院墻,和屬下匯合,將郁溫言囫圇塞進一個破舊的馬車,便直接出了江州城。

這行隊伍出了江州城的瞬間,城內,突然就亂了片刻。

但這些事情,坐在馬車里的郁溫言都不知道了。他此刻像極了被土匪強搶的良家青年,半天咂摸不出來被強搶的原因,只好將這境遇默默受了下來。馬車在繡衣衛開辟的暗道走了兩天,郁溫言才隱隱約約察覺馬車似乎正在一路往北而去。很快,他就猜出來了此行的終點——京都。

可是,繡衣衛要把他帶到京都,做什么?

三日后,當郁溫言被繡衣衛押解著抵達京都時,正是辰時。

路上往來馬車許多,正是繁忙的時刻。押解著郁溫言的繡衣衛們,鞭聲凌厲,驅趕著胯下的駿馬疾速前進。

此時有不少驅車出外賞景的貴族家眷,原本好好的走在官道上,突然被沖散,又惱又奇,紛紛撩簾探看。見領頭而來的是穿著官服的繡衣衛副指揮使,更是驚訝,不由暗忖是南邊哪個世家族長落魄,竟勞動得這黑面閻王親自拘來。

新皇登基后不久,便暗中重拾先帝舊政,條條框框規束下來,意圖削弱世家大族的影響力。幾年下來,朝中除周、吳、鄭、王四家屹立不倒外,其他稍弱的世家多少都受到沖擊,日子并不好過。望著那青頂馬車從身邊呼嘯而過,不少人感慨的同時又生出警惕之心,開始猜測起車內人的身份來。郁溫言靜坐于車內,聽著外面紛紛雜雜的動靜,微微挑起唇角,露出一點苦澀的笑意。

他此時仍穿著在江州時的一身發白舊衣,雖連日趕路,形容倒還干凈清爽,只眼底青黑,顯出些難以掩飾的疲態。

身陷囹圄的感覺并不好,若是郁溫言此刻的境遇若落在旁人身上,大概都會難以承受,但他卻顯得并不太在意,這京都是遲早要來的,“既來之則安之”的道理,他比誰都懂。此時,他雙手交疊,撫弄著手腕間溫熱的鐵銬,若有所思的看著眼前搖晃的青色布簾出神。

幾刻鐘后,一路疾馳的車隊開始漸漸放緩速度,到后面干脆徹底停了下來。

郁溫言有些詫異,卻沒有立即撩開車簾查看,聽著車外的動靜,只能推測馬車大略是停在了京都城門前,心里不由隱隱生出些疑惑來。

他微微傾身,手指搭在車簾上正要挑開,便聽見一道女聲在車隊的前方響起,帶著疏朗笑意,調侃道:“師兄這一去江州回的還挺快,別不是一路踩著飯點兒回來的吧?”

那聲音落在耳里,陌生又熟悉,語調飛揚,跟腦海里某個虛幻的影像漸漸重合在一起。

猜出來人身份,郁溫言心里一震,迅速收回要挑開車簾的手,坐回原位。他面上仍是一副波瀾不驚的模樣,雙手卻在衣袍的掩飾下緊握成拳,直到修剪圓潤的指甲幾乎要刺破掌心,才強迫自己松開十指,撫平微皺的袍角,恢復了之前挺拔的坐姿。

領頭的繡衣衛副指揮使岳霖隔著老遠便看見了城門下一身朱紅官服的吳瑜,走到跟前還沒出聲,便聽她開口,自然不甘示弱,順著話尾調侃回去,道:“可不是,一路踩著你府上的飯點兒回來的。這緊趕慢趕好不容易才趕上,還不趕緊喚人回去傳個話?勞煩新和長公主緊著多備份膳食,免得師兄我上門了還沒口熱乎飯吃。”

吳瑜做了個手勢,示意身后的屬下與岳霖的隊伍交接,聞言露出個極為嫌棄的表情,道:“可別,師兄若想吃口熱乎飯,還是趕緊把馬車里那位換到我手里,回家在灶上舀碗剩湯泡飯將就著吃吧。切莫上門叨擾我娘清靜,你看咱倆這男已婚女未嫁的,傳出去不好聽,有損我清譽。”

岳霖笑得更厲害,道:“你還有什么清譽能讓我損的?你那京都第一女閻王的名號難道還是繡衣衛的兄弟們傳出去的不成?這會兒倒是怕起來有損清譽了?”

郁溫言靜靜地聽著這對師兄妹你來我往的對話,臉上露出點想笑卻笑不出來的無奈來,用口型嘆息般的吐出幾個字:繡衣衛副指揮使,三品中郎將——吳瑜。

吳瑜今日休沐,照例本不該是她來城門口接應的,但因岳霖此去江州接來的人實在與皇室關系頗大,又需她親自帶入內宮,于是只好換了官服,領著下屬在城門前等候。她是新和長公主的獨女,雖在繡衣衛任職,但身上多少還有些貴族特有的憊懶氣質,掐好時辰才慢條斯理的晃出城,在城門口等了半刻鐘不到,便接到了押著郁溫言的車隊。

師兄妹一邊說著話,一邊帶著馬車往宮城去,所到之處皆是行人避讓,車馬改道,連臉上的神情都是相似的,混雜著畏懼和厭惡。

吳瑜坐在馬上,將眾人眼光看得分明,一聲輕嘆,低聲道:“身為陛下手中的尖刀,哪有不沾血的。既是沾血刀,又何必糾纏清譽幾何?嫁不出去便嫁不出去罷,若有朝一日我真老無所依,師兄千萬讓哲兒記得常常探望,也好為我收尸送葬啊……”

岳霖猝不及防被吳瑜戳了一下心窩子,斜睨她一眼,沒好氣道:“少給老子來這套啊,想要人送終自個兒找人生去,別老惦記我兒子行不行啊?”

話未說完,一支朱桿白羽的箭矢便凌空疾射而來,直直往他眉心點去。

岳霖出身平民,憑借一身過人的武藝被破例收入軍中,后來又不依靠任何世家的扶持一路做到繡衣衛副指揮使的位置,當然不會是個草包。那羽箭雖快,但岳霖的動作更快,只隨意偏過臉,就躲開了那看似一擊必中的殺招。

而旁邊的吳瑜在岳霖側過臉的那一瞬間,便抄出掛在馬鞍便的連機弩,揚手向箭矢射來的方向連射三箭。箭矢射來的方向是朱雀大道邊上的一棟酒樓,吳瑜的三支短箭扎破窗紙射入二層屋內,難以判斷是否射傷了放箭之人。

整個隊伍在遇襲的那一刻就停了下來,繡衣衛們維持著站姿,單手把著腰間的瀲月刀,拇指推開一指節的刀柄,露出鞘中凌厲的冷光。

瀲月刀之所以未出全鞘,是因為襲擊者射來一支箭后就未再有其他動作。

酒樓內,蒙著紫色輕紗的女子緊緊的貼在窗邊,余驚未定,看著深深扎在另一邊墻上的三枚短箭,臉色劇變,向著身后把守著門的兩個下屬道:“走!”

三個人迅速出了門,翻上屋頂,迅速躍入酒樓后層層疊疊的建筑群中。

吳瑜把連機弩掛回馬鞍,似笑非笑的回身掃了一眼身后的馬車,舉起兩根手指輕輕一彎。她動作未落,便有兩個繡衣衛脫離隊伍,往那棟酒樓而去。一刻鐘后,那扇被吳瑜三支短箭扎破的窗戶被一個繡衣衛推開,他站在窗后,神色嚴肅,輕輕沖著兩位坐在馬上的上峰搖了搖頭。

沒有射中岳霖的羽箭扎在了馬車前的地磚縫隙中,被留守在馬車邊的繡衣衛拔出來,恭恭敬敬的送到吳瑜手里。吳瑜抓在手里端詳了一會兒,箭倒是極普通的箭,竹木制的箭身,雁羽制的箭尾,唯一特別的大概也只是箭頭上一層淡青色的毒液了。把玩幾圈后,吳瑜舉起羽箭,湊在鼻間輕嗅,岳霖在旁邊看著,擰眉問道:“能看出來是什么毒嗎?”

吳瑜絲毫不見緊張,笑瞇瞇的把羽箭扔給岳霖,道:“師兄啊,看來此去江州你還不夠辛苦啊?還有心情去艷遇?來,跟師妹說說,你這是辜負江州哪一路的青樓女子了?連挽簾青都用上了……嘖,不老實哦,我要告訴蕓嫂子去,叫她連剩湯泡飯也不給你吃。”

挽簾青出自傳奇名妓柳鶯鶯之手,因被涂在發簪上用于行刺負心恩客得名,以竹葉青的毒液為原料,哪怕只是劃破皮膚,都能在瞬息之間取人性命。這種毒雖狠辣,卻奇怪的并不在江湖流行,多數還是在坊間被妓女使用,后演變成黑道中女殺手標志性的毒藥之一。

岳霖呲了呲牙,從齒縫里擠出幾聲冷笑:“艷遇?若有艷遇也就罷了。自我抓了后面那位從江州回來,一路上連眼睛都不敢合,別說艷遇了,單說遭到的刺殺,起碼得有這個數。”他伸手比了個七字,眉間的川字擰得更深:“我雖早聽過后面那位在江湖上的名號,卻還是沒想到他身后竟有這樣的勢力,竟連繡衣衛副指揮使都敢行刺,當真是膽大包天了。”

吳瑜聽完他的話,迅速抓住重點:“抓?你是把他抓來的?”

岳霖頓了頓,訝然看向身邊難掩訝異的小師妹,伸手撓了撓臉邊青青的胡茬:“不然呢?上面限我五日內將那位押解至京,不抓難道還得親自遞帖子去請不成?”

“……我可算明白師兄你為啥死活坐不上繡衣衛指揮使的位子了。”吳瑜揉了揉刺痛的太陽穴,凝聲道,“你好生回想一下,上頭下令時,可說了押解這二字?”

岳霖啞聲回想幾遍,撓臉的動作越發遲疑。

吳瑜一看他的表情就大概猜出了怎么回事,心知這直腸子的師兄必是會錯上意,仗著自己出眾的武功把人從江州直接抓來,也難怪那些曾受惠于郁溫言的江湖人士會大膽行刺了。岳霖不知道皇室此次為何千里迢迢將郁溫言接來,吳瑜自己卻是心知肚明,本來就是不能為外人道的骯臟事,也怪不得上面傳達消息時遮遮掩掩,當下輕嘆了口氣,利落翻身下馬,走到馬車前。

兩個駕車的繡衣衛見上峰過來,迅速跳下馬車,把車簾拉開。

車簾被拉開后,衣衫單薄的男子順著射進來的日光抬起頭,露出一張極為溫和俊秀的面容。吳瑜單膝觸地,半蹲在車門前,撲面而來的一股清新的藥香意外有些讓她陶醉,迅速回過神來的她,打眼一望眼前那張沉靜的面容,心里突然微微一顫,接著面上卻不動聲色的笑了出來,拱拳行了一禮,笑吟吟的說道:“郁公子這一路受苦了,師兄得罪,望公子寬恕一二。繡衣衛此次請公子入宮并無惡意,只是宮中有貴人聽聞公子在江州的盛名,想請公子入宮,為太后請一次平安脈罷了。家兄誤解上意,錯將公子擄來,雖然魯莽,但公子也應知,既已入了京都,便再推脫不得。只是,不知公子可有信物,可容在下展示給您的手下,以示平安?”

“畢竟,聲東擊西之計雖妙,”吳瑜笑容仍盛,話語里卻透出淡淡寒意,她撫了撫額角緊崩的發鬢,曼聲道,“但,繡衣衛兩個副指揮使卻也不是吃素的。”

郁溫言靜靜地看著眼前不施粉黛卻仍艷色逼人的臉龐,不由自主地從她臉上竟看到另一個人的影子,眉宇間閃過些許難以細說的痛楚,只點了點頭,從腰間解下一塊裝飾用的玉佩遞給吳瑜,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吳瑜接過玉佩時不經意間碰到郁溫言的手指,感受到冰雪般的涼意,不由一愣,竟沒有立即下車,而是蹲在原地多看了他一眼。

感受到吳瑜帶著異色的打量,郁溫言也不怵她京都第一女閻王的名號,只抿著許是疲憊而變得蒼白的嘴唇,淺淺一笑。那溫柔又無奈的模樣也不知怎么便觸到了吳瑜心里的某一根始終繃緊的弦,她慢慢收起臉上的笑,跳下馬車,順手將玉佩掛到馬車檐下的木釘上,寒聲道:“怎么,沒聽見本官的話?還不將郁公子的手銬解了?難不成爾等還想留著進了宮請太后娘娘親自解不成?”

駕車的兩個繡衣衛對視一眼,趕忙自岳霖處取了鑰匙,將郁溫言身上的手銬解了,心知得罪不起,又低聲道了一句抱歉。郁溫言揉了揉手腕,搖頭示意無礙,只在車簾落下之前深深的看了一眼吳瑜的背影,等馬車再度啟動時,才僵硬的收回目光。

郁溫言仰著臉,表情莫測的看著車頂,這還只是一個吳瑜呢,他在心里對自己說,不論是自愿還是被迫,既然進了京都,都不該有任何的猶豫軟弱,否則這七年的謀劃,又有何意義?

他緩緩地吐了口氣,伸出手,狀似無意的抓住窗框,五指輕動,敲出一串暗號。

從來就沒有信物這種東西,那塊被吳瑜拿走的玉佩,其實只是一塊玉佩而已。真正讓埋伏在朱雀大街盡頭的殺手們撤退的消息,是郁溫言那一串看似伸展手指的動作。他用敲出的數字作為暗號,告訴那些早就部署在京都的部下:無事,勿救。

這一次,馬車啟動后沒有在中途停下來,順利的進了宮。

車隊走的是東華門,繡衣衛兩個副指揮使親自帶著隊,守衛城門的御林軍連攔都沒試圖去攔,默默抱拳行禮后,讓出道路,目送車隊緩緩駛入宮城。

馬車碾過東華門下的金磚時,郁溫言因突然而至的寒意微微一悚,察覺到那是厚重的宮墻下的陰冷后,意識到車隊已經入了宮城。他反手摸了一下自己冰冷濡濕的掌心,神情冷肅,半閉著眼,將手心的濕跡一點一點在坐墊上蹭干凈,再睜眼時,已經恢復了最初平靜而淡然的模樣。

岳霖一路將吳瑜送到九龍壁前,才勒停胯下黑馬,回頭看向吳瑜:“我最多便只能送你到這里了……再下去便是內宮,我不便往前,你一切小心。”

他已經徹底明白了吳瑜口中所謂給太后請平安脈只是托辭,也知道不論此次郁溫言進宮所為何事,都超出了他能知曉的最高權限。岳霖偶爾魯莽,卻不是愚蠢之人,他和吳瑜的確親密,卻不能在這件事上有任何助益,因為在這宮城里,有一句話,叫皇室秘辛。

皇族是這世間最尊貴的家族,也是這世間最藏污納垢的家族,他們一方面為了享受權力與財富敢于殺父弒母殘害手足,一方面卻又對自己的聲譽無比看重,甚至連外界最微小的議論都無法忍受,繡衣衛便是因此應運而生。岳霖早在入東華門時便已心知肚明,此行必是涉及到了皇室不欲為外人知的隱秘,因此才需身為新和公主嫡女的吳瑜親自護送。

他與吳瑜曾前后在前任指揮使門下共事,吳瑜身份貴重,卻從不驕矜,與其他生死與共的繡衣衛兄弟并無二樣。此時岳霖明白過來事關重大,也不知自己的魯莽會為吳瑜帶來怎樣的麻煩,心中躁郁,表現在臉上,神色登時便難看了起來。

吳瑜何等玲瓏心竅,看一眼岳霖烏沉沉的臉,便知他已知曉其中利害關系,也不停下腳步,只笑著朝前,往后揮了揮手,暗中卻傳音道:“師兄放心,不是什么能牽連身家的大事,見不了血,不過骯臟罷了。等我了結此中關系,回去再與你細談。”

岳霖聞言心下稍安,并不多言,迅速勒轉馬頭,帶著從江州一路奔忙上來的人馬往來時路撤回。等出了宮城,便讓已精疲力竭的部下各自回都尉府中休息。自己則騎了馬,順著朱雀大道往南,徑直去了車隊進入京都后遇襲的酒樓。

他心里有事,因此騎馬時下鞭格外狠,不多時,一人一馬便到了酒樓前。

酒樓前站了兩個身著朱紅武服的繡衣衛,見岳霖臉色難看的從馬上跳下來,對視一眼,收起平日嬉皮笑臉的模樣,抱拳行禮,老老實實地喚了一聲岳老大。岳霖快步走到他們面前站定,也不管那倆二皮臉正兒八經的滑稽樣,擰眉問道:“什么情況?”

左邊的青年腰間沒掛著瀲月刀,背著手站在酒樓前的臺階上,朝后努了努嘴,似笑非笑道:“酒樓是王家的,掌柜和伙計都被迷暈了鎖在后廚,這會兒被潑醒了正一問三不知呢,樓上那個射箭的雅間里除了被千機弩扎破的窗紙什么都沒有,比老九的腚還干凈。”

旁邊的老九不樂意了:“誒怎么說話呢你,什么叫比老子的腚還干凈?老子跟你講……”話還沒說完,就挨了岳霖一個暴栗,悻悻地閉了嘴。

岳霖沒好氣的瞪了兩人一眼:“沒事找事兒呢吧你倆?這會兒你們吳老大帶著那江湖郎中在宮里還不知道要倒什么霉呢,你們還有心情在這兒順著桿子上天。給我把人押回都尉府候審,今兒要是不從這些人嘴里掏點什么出來,老子非把你倆一肚子花花腸子扯出來剪不可。”

老十收了收幸災樂禍的表情,三個人把防衛交給接到消息匆匆趕來的京畿府駐軍,一前兩后的往酒樓里走,繞到后廚,跟站在檐下面無表情的繡衣衛總指揮姜逸隔著個院子撞個正著。看見岳霖進來,姜逸冷著臉點了點頭,冷眼看著院子里準備行刑的幾個繡衣衛,吐出兩個字:“開始。”

姜逸的手段比岳霖狠得多,他是內宮出來的宦官,身有殘缺,因此對許多事情都不設底限,雖然功夫不深,卻是個尤其心狠手辣之人,連向來心硬的岳霖都自問難以望其項背。大概是車隊遇襲不久姜逸就收到消息從府中趕來,身上仍穿著淡青色的常服,此時雙手環胸,冷眼看著幾個手下行刑,清麗的眉目陰郁得仿佛伸手便能擠出一碗毒汁來。

院中的場景漸漸開始有點瘆人,岳霖一拐子捅了下身邊的老十,咬牙道:“姜逸在這里怎么不早說?找事兒啊你們?”

老十被岳霖這實打實的一拐懟得幾欲吐血,齜牙咧嘴的揉著傷處,壓低聲音回道:“您也沒問啊?我咋知道這大人平時八風不動,今兒也不知道怎么的,一聽你跟吳老大遇襲就火急火燎的騎馬過來……連轎子都沒坐,說出來您能信?要不是您向來和姜大人不對付,吳老大也不愛搭理這閹人,我都要以為您幾位有什么貓膩了。”

岳霖被他的神來一筆噎住,嘆了口氣,同樣壓低聲音,道:“你倆是不是蠢……不是我說,明明知道這酒樓姓王,你們還敢把人往里放?姜逸跟王家什么仇什么怨你不知道?眼下他要真把那掌柜的弄死了咱繡衣衛的日子能好過?別說太后,光是明日朝堂上王大人那邊咱就得吃一記參。姜逸是閹人,前不怕狼后不怕虎的,受苦的是誰?你們眼下光知道站著說話不腰疼,接下來有得受呢,且等著吧兔崽子們。”

他們刻意掩飾著自己說話的口型,聲音也壓得極低,混在響徹酒樓的哀嚎聲里,無人發覺。

老十微微偏過臉,露出個極為懊惱的表情,道:“我這不是今兒頭回見這人騎馬么,一時居然被驚得忘了……不過話也說回來了,岳老大您想,人現在可是繡衣衛的總指揮使,今兒別說您不在,就算您自個兒在這兒,他如果非要進來,您能攔得住?您都攔不住,更別說我和老九了。您現在有空嚇我,不如趕緊想法子留那掌柜的一命。”

老九假作活動脖子,用手上的動作自然的掩去唇形,說道:“就是啊岳老大,現在再說攔不攔的都沒用,來不及了。就照這打法,您要再不想個法子留那掌柜一命,明天王家上下就得想法子掀翻咱都尉府的屋頂了。”

岳霖頭皮一炸,看著院中血人般的掌柜,狠了狠心,走到姜逸跟前,象征性的拱了拱手,道:“姜大人手下留情,且聽這掌柜招認一番如何?”

見岳霖上前,行刑的繡衣衛們便已自覺的停下動作。那掌柜的是個中年男子,體型豐碩,這會兒被打得只有出氣兒沒有進氣兒,面朝下癱在地上。聽見岳霖的聲音,他微微仰起臉,眼神恍惚的看了一眼為他求情的岳霖,臉邊滑下一行淚,喉嚨里含混的發出一串音節,說不出的凄慘可憐。

姜逸表情仍舊陰冷,卻并未提出異議。岳霖趕緊揮手,讓老九老十將那掌柜和幾個伙計抬下去止血審問,自己和姜逸兩個人無聲地站在屋檐下,一言不發的等著審訊的結果。

過了幾刻鐘,老九從臨時擱置人的房間出來,走到兩人面前,拱了拱手:“和王氏沒什么關系,應該是那江湖郎中的部下,只能確定其中有一個蒙著面的女子。約莫是昨兒三更,掌柜的和兩個值夜的伙計在各自的房間里被迷暈,其他人都是被打暈的,堆在后廚,直到岳大人被行刺后,我們的人進來把他們潑醒,才有意識。”

姜逸單手捻著中指上的玉戒,淡笑一聲,背著手,踩著院子里已經半凝的血往外走,姿態優雅,碾下去的腳卻是狠而重的。

他一邊走,一邊聲音輕緩的說話,太監標志性的陰柔嗓音里寒氣森森:“一個江州郎中,手無寸鐵,卻蒙太后親召……自江州到京都,七次刺殺,十股不同的江湖勢力,一個慣用挽簾青的風塵女,一個敢箭指當朝繡衣衛副指揮使的神射手,還有一個,敢引火燒王氏的軍師……有意思,這個叫郁溫言的郎中,很有意思。”

岳霖站在原地,聽著姜逸話尾幽幽轉音,尾骨攀上點點涼意。

他看著姜逸線條柔和的背影,不由自主的想到此時身在宮城中那位竹柏般挺拔出塵的青年,微微嘆了口氣,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覺得鼻端浮動的血腥氣好像越來越濃,漸漸演變成暴雨欲來前帶著惡臭席卷大地的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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