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車隊繼續北行,不太遠就到了衛國。衛國在河南省北部,位于鄭國以北一百公里,都城就是朝歌。據衛坤介紹,衛國祖上康叔,是周朝開國大王周武王的九弟,被周武王封為諸侯衛國的首任國君。而衛國的地盤,就是從前商朝商紂王的都城地區,所以歷來繁華。周朝初年,衛國還一度為諸侯之霸,主宰中原諸侯之政。
到了朝歌郊外,衛坤就先行下車,對二人感激不盡,說找個地方投奔親戚,然后帶著他的十幾個人,消失在小道上。
隨后崔明、叔段進城,到宮門稟告求見。大謁者進去了一趟,等出來的時候,說道:“我們國君說了,你們先住在傳舍,明天上午,國君有時間見你們。”
倆人表示感激不盡。
一宿無話,第二天,早早去宮門等著,結果,大謁者半天不出來。等他出來的時候,把胳膊一揮:“抓起來。”
后面的皮甲武士,十幾個人上來,把叔段、崔明兩人摁住。叔段連忙掙扎:“搞錯了吧,怎么啦這是!”
后邊鮑叔牙和祭國,也來不及跑,都被抓了。
大謁者也不說話。等到下午,倆人才被從囚室里帶出來,宿衛中郎反復審問:“誰讓你們來的,都干了什么,一件件交代。”
最后,在問話中,他們判斷出來了,原來衛桓公昨夜被人刺殺了。
這時候,衛桓公已經裝殮在棺材里了。
大殿上,眾大夫齊到,氣氛壓抑,有人還在哭。
過了一會兒,有大臣走到上面,說道:“國君被害,他又沒有兒子,當下之計,不如請國君的弟弟接班,可以鎮得住內外。”
眾人紛紛點頭。
大夫石厚扯著嗓子說道:“既然如此,我石厚認為,就該二公子衛坤接班,他是國君的弟弟,接班最合適。”
就有老臣連忙搖頭:“衛坤被國君驅逐去了國外,不在考慮之列。”
石厚大喊:“衛坤能征善戰,在外多年,有諸侯可以為援,做國君最合適不過!”
有那私下受了衛坤賄賂和許諾的,也站出來替衛坤吆喝。于是最終議定,以衛坤為繼位之君,派石厚出國找他回來。
石厚出了城,走不太遠,到了漕邑,登門來見到衛坤。衛坤正興高采烈地打點行李呢,忙問:“有什么消息嗎?我這面的死士剛剛跑回來,說昨天夜里已經把我大哥殺了。確切死了吧。”
石厚笑著說:“公子這些年的苦沒白受,天道好還,國君從前欺負你,現在確切死了。”
石坤這才放心:“然后呢?”
“我和泄駕一族、孔叔一族,都替你爭取了,各家大夫已經答應請你當國君了。”
衛坤大喜,對石厚說:“你這些年當我的內應,如今是立了大功了,你和那兩家當上卿,沒問題。哈哈好哇,我爸爸的在天之靈,終于可以放心了。”
石厚說:“早期盼這一天呢!”
于是,倆人回到朝歌,很快衛坤繼位為君。
等叔段和崔明交代到第三天的時候,終于郎中令把他們釋放了。然后也不說因為什么,帶著他們去大殿。
到了之后,是衛坤在書案后坐著,戴冠抱劍,好不氣派。后面侍從的人,有的就是當初路上遇到時的跟班,還能認得出。
叔段和崔明互相看了一眼,欠身施禮,不等開口,衛坤說:“兩位公子,半路慷慨相助,想不到我今天做了國君吧。哈哈哈。你們倆受苦了。我這就厚報你們,愿意做什么大夫,隨便提要求。就別走了啊,朝歌歡迎你。”
叔段聽這么說,就說:“豈敢。恭喜公子啊,應該是祝賀君侯。如果有朝一日,能送我回鄭國,我當然愿意留下來。”
衛坤連連許諾。他初來乍到,國內的大夫他都不信任,于是,格外想留住這兩個公子。
崔明見了,也只好答應繼續留在朝歌。
“當官我就不用了。”崔明說:“我父親叫我們多讀書,不知這里有學宮嗎?”
“有的。”衛坤說:“這個好辦,我跟太傅史華說一下,明天你就去。”
這時的春天招搖著枝葉,朝歌漸漸緩和起來。初春是經常起風的,風中的朝歌城依太行山往南的余坡而建,北部的城內房屋一街高過一街,梯田一樣壘了半坡,這樣依山而居,地勢最高的是公宮——魚麗宮。
公子和爵爺們的子弟,都是在魚麗宮東部的學宮里上學,每天先是練習劍術,然后學習詩文,每三天休息兩天。叔姜正看著三哥衛懿和老師“黑頭鰻”練劍,看著衛懿劈刺連連,進步兇狠,這時,有人從外面喝彩了一聲。
叔姜扭頭一看,瞄到了那人,原來是崔明從外面走來,聽到吶喊聲,就靠了過來。
這時候,衛懿停了下來換氣,就喊他一起比試。崔明在門外搖搖手,叔姜就在里面喊:“不要做膽小鬼,我不信,就沒有能打敗我哥哥的。”
叔姜自覺自己聲音這么可愛,誰也不忍叫她失望,果然,崔明躊躇了一下,被她的聲音的蜜汁素吸引,就從木柵的門進來了。叔姜把劍遞給崔明,崔明說:“我真的不行。”“總比我行吧,打我哥哥嘛!”她只想逗逗他。
于是和衛懿比試,雖然衛懿有意不用殺招,崔明還是自己跳躍時失去平衡,兀自栽倒在地。人們都哈哈笑了起來。叔姜原本對他的好奇,也變成了尷尬,和別的少年轉而去玩了。
衛懿收起劍,說:“你除了念書,平時喜歡什么?”
崔明說:“我愛養小動物,不愛打打殺殺的。”
說著,倆人朝書室走去,衛懿說:“你養什么小動物。”
崔明連忙講起他的專業來。
進了書室,發現老師史華已經在主桌后面坐了。別的公子學生們,也都溜了進來。史華近視,沒注意到什么,就開始宣布上課。他文謅謅地坐在椅子上,腦袋露在桌上像個茶壺,人長得天庭飽滿粗大,睛珠孔武有力,然后開始講日課的書。言辭咄咄逼人,談吐舉止勢不可擋。
學生們都只是瞪著眼聽,只寫少數幾個迫不得已的字。只有衛懿在大量抄筆記。窗外,細柳的疏葉攀抱著枝頭瞌睡,竟失神掉地上的,是它們輕紗般的小睡袍。老師的聲音,都把樹葉催眠了。
叔姜坐在衛懿旁邊,問衛懿要筆記抄,衛懿不給,冷冷地說:“不勞而獲,你是‘彼君子兮’。”
叔姜抄不到筆記,也沒有心思聽課,這時,史華從文縐縐的話變成了時事政務評論,打斷了學生們的厭倦。他說:
“我們衛國能夠富有,靠的是扶植經商的人才而不是武士。各層貴人,可以和商人做交易,但是不給他們商人禮儀上的待遇,不許他們乘坐華麗的車子,不許穿有顏色的衣裳,只給他們最低的等級待遇,比農民還不如。這樣,國內是和諧安康的,從前,衛桓公不主張斗爭,就是貴人之間,也不要斗爭,兒子要服從父親,弟弟服從兄長,弱家服從大家,傻的服從聰明的。當然,父親要愛護兒子,哥哥要照顧弟弟,大家要庇護弱家,聰明的不能去騙傻子。一個仁愛的禮儀的社會,難道不比斗爭好嗎?”
崔明想了想,就發言說:“老師說的,太靜態,雖然好,但是沒發展了啊。”
史華笑了一下:“靜態的,所以在座這些公子哥們,才可以一代代享福啊。國家一天不講仁愛,第二天就會被士農工商把貴人們打下臺去,所以,仁愛、順從、禮儀,要像愛護眼睛一樣愛護它們。”
崔明想要爭辯,這時候衛懿說:“對,小白講的是一時的小利,史老師說的是萬世不變之理。”
“公子衛懿不愧是好學啊。好,好。”史華說。
“哪有萬世不變的理?”崔明又說:“不同的人有不同的道理,如果把自己的當作天下唯一的道理,那就是自欺欺人。公子們雖然可以安坐著一代代享福,但不知道別人想什么,那也是自欺欺人,這樣裝睡,是不可能永遠享福的。”
史華說:“什么意思,你再說說。”
“不敢。”
衛懿說:“讓你說,你就說嘛。然后我們好再笑話你。”
大家都噗嗤笑了。
“說。”
“啊”,崔明說,“我是意思,就比如說,你捂著自己的眼睛,去抓小麻雀,然后你說,因為我說的道理,小麻雀也都是信的,只有這一個道理,它肯定讓我抓。也許,它還真讓你抓到了。可是,捂著眼睛不看,就假裝小麻雀也想的跟你一樣嗎?即便抓到了。我是說,這些道理,是我們想的,然后假裝小麻雀也都認同,然后在課堂上講,從而就不用再思考了,是嗎?老師說的仁愛,是不是掩目捕雀,把假想的,當成通行的”。
剛松弛的氣氛又緊張起來了,學室里響起嗡嗡的討論聲。
叔姜聽不太懂,但是聽這小白說的,很實在,觀點也非常新鮮。
叔姜趁著嗡嗡聲對衛懿說:“哥哥要照顧妹妹,人家說了嘛,你都不給我抄,真不懂仁愛,你就是雞毛人。哼。”然后,她就偷偷地看一下崔明。可惜,這個操著外地的悅耳口音的公子,在我們這里只是留學,不一定什么時候就要走了。
外面起風了,夏天是卷著一種煩悶的步伐撲過來的,一些嗡嗡作響的小昆蟲被風兜下樹冠,斜摔入泥土與草叢。
史華說:“外面好像要下大雨了。”然后自己也收拾,“今天的學就上到這里”。
叔姜若有所失地跟著眾人出了學宮,伴讀的小童看她心情不好,都背著書包遠遠躲著。
崔明也失魂落魄地往回走,回到住處,就跟鮑叔牙講了遇到叔姜的事情。倆人圍繞著叔姜,談了一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