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多久沒有度過這么漫長的夜了。
瀾蒼山上終年蓋著雪,便是只蚊子也冷死了,他閑來時也會感慨,或許瀾蒼山上除了一個謝停川,就是那河里凍不僵的魚了。他有時也會覺得自己是一尾魚,即便同那些粗魯客隔得再遠也如何,不還是泡在同樣的水池子里,喝著同樣的水。
他知曉自己不適合做一個殺手,莫說昨夜在酒樓里瞧見的那個形跡可疑的男人,便是秦小川都比他要更像個殺手一些。他也并未俗套地證明自己確實是一個優秀的殺手——在殺人很快這一方面,毋庸置疑地,這江湖中也沒有幾個人能夠追得上謝停川,但從他堅持只使一把劍來看,他實在是頑固得有些好笑,更別提他也知曉殺人后的夜晚他總是抱著劍獨坐到天明,但使劍時卻從不手軟,像個假仁假義的劍客,而非殺手。
而自從上了瀾蒼山后,他的煩惱在相當長一段時間里都消失得無影了,或許是那邊離天確實近,升起的日輪就在眼前,卻被厚重的云霧蓋著,被染成金色的云霧總是在他身旁緩慢地流轉著,就像他總是緩慢流轉著的思緒,和他沒有出鞘的劍,冰冷、沒有溫度,卻從始至終都溫和。
在他不再殺人的兩年之中,他逐漸意識到自己本身就是一個溫和的人,每日都能囊獲一個溫和的夢。
而如今只是為了一把劍,一個莫名其妙的秦小風,或許還有那酒樓里叫得實在凄慘的男人,謝停川又幾乎睜著眼到了天亮。
他昨夜上山時,只一心循著血氣急行,等他從山腳陡壁那一旁借力運氣上了山,他才將心底或有的疑慮翻了出來——若是個普通的兇狠的歹徒,那他身上的血味一定是越來越淡的,但直到謝停川踏上山里還帶有些濕氣的泥土,他才意識到,這座山本身就是血氣的來源,那越來越濃的血氣或許是匯進了這座山里,也有可能一開始就是從山里邊下來的。
無論是怎樣,這座山里一定常有死人,新鮮的,不僅是被挖去了眼睛的。
謝停川想。雖然蕭成遠拿走了我的劍,但他未必是一定要死的,他只能期望再見到蕭成遠時,是個還能回答他問題的蕭成遠。
這當不算什么奢侈的許愿。這面山路陡,謝停川將身子貼著巖壁,還勉強多出半足的距離,只是道邊的滾石太多,巖壁上又時有探出的枝條,他需提著心勁才不至于掉下去。而在這樣的深夜里,他還需要注意腳下,人類學會了使用許多的陷阱來捕捉獵物,這獵物之中也包括人類自己。
他的視力不至于退化至被這樣那樣的鐵鉗鉗住,只一下怕是連腿骨都要斷裂,不知這山里如今有多少小腿斷裂的人了,其中還活著的又有多少。
謝停川總是不斷地去想其他的人,本就緩慢流轉的思緒更像是市井畫家的風俗畫冊,其中也有些叫人恐懼的圖畫,他方才想了有二十余種不同陌生人的死法,有一種是叫人將腸子從肚里抽出來,綁在輪轂上,用水滴著扇葉一圈圈地轉,那腸子便一圈圈地抽。這實在怪不得謝停川,換了旁人在這樣血氣濃郁的深山里,還是一個方才下過雨的晚上,也會忍不住去想這些詭文怖事。
他往山坡面緩一點的那邊挪身,一面摸著巖壁上的凸起,讓他有些失落的是,直到他踏到了稍微寬敞些的地方,那巖壁緩慢向里延伸了,也沒讓他摸著什么別有洞天的機關,想來這山體堅硬,哪怕波旬惡鬼,也做不了什么打算的。
在山里找到出路或許很難,但找到人并不算困難,人,哪怕是裝神弄鬼的人,也只會出現在平坦的地方,或是有山壁遮掩的洞穴里。他需要再往深處走一些,即便是他兩手空空。
所幸太陽在他身后悠悠地升起來了,天光將這座詭譎的山又照成了極普通的樣子,就如同南疆的每一座大山一樣。這里的山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而山里的人卻又總要依托這里的山活著。到這個時候,謝停川已然不得不有些沮喪地承認,他是將人給跟丟了。雖然他出發得晚了些,對平楚陌生了些,選得路又難走了些,但他反正是將那人給跟丟了。
兩年前的謝停川很少失手,即便有機靈些的目標會在聽到風聲之后先行遁逃,那也不過就是為自己再多延上一時三刻的命數。他實在是個好人,所以自然也是極守諾言的,他既已答應了要殺人,那就一定會做到,至于恩怨因果這類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干系,他就顧不了那么許多了。
如此說來,他此番倒并不是為了殺誰,畢竟那瞎了眼的人就只顧著哭了,并未來得及同他談好價錢、約定時日。既然人已經追丟了,那他便應該當即折返,而不是繼續往深處去,去尋那些妖魔鬼怪或是裝神弄鬼的人。
可他的腳步仍然是往深處去的,或許是因為他方才上來的地方實在有些陡峭了,在這種地方,下山總是要比上山更困難一些的,或許繞過這個彎,再繞過下個彎,然后再繞過三個彎,就會有好走些的下山的路了。
于是謝停川一個又一個彎地繞過去,然后他就明白了為什么這一路上會有許多這樣那樣的陷阱——那實在不是一條山中人常走的路,卻是一條山中人不希望有人會走的路。謝停川的腳下出現了一座寨子,又或者說,是他繞到了一座寨子之后的山坡上。
現在他想,他的另一個愿望也要落空了,蕭成遠八成不在這里。這座寨子很平靜,至少看起來跟平靜。其中縱然有暗流涌動,眼下也還是被壓抑在這個小寨子中的。如果蕭成遠來了這里,還特意帶上了他的劍,那這里總不會看上去還如此平靜的。
在思索下一步的打算的時候,謝停川才后知后覺地想起了秦小風。他是更想要摻和進來的那一個,可如今他應該已經回去了,畢竟他大概也沒有追上昨晚的行兇者。在某一瞬間,謝停川的腦袋里涌出了一個念頭:如果他此時悄無聲息地離開,那么大概可以借此甩掉秦小風。但這樣做不好,謝停川這么想著,這樣做不好,他還是該回到那家酒店去與秦小風碰頭的,就算他決定要就此離開,也該同秦小風知會一聲,而這里顯然沒有能替他傳話的人。
謝停川實在是對朋友很好,盡管他仍不知道秦小風要到底要從他這里拿走什么。